直到晚上,我的精神都显得有些委顿,被同一个教研室的周敬老师硬拉去打牌时,依然提不起什么劲头来。
周敬老师三十多岁,性子懒散,与世无争,对工作和生活中发生的事总是持着无所谓的态度,闲来无事便满楼吆五喝六地拉人下棋、喝茶、海侃、打牌,是学校里出了名的“散仙”。就因为这性格,妻子和他发生了多次冲突,一怒之下于去年带着女儿离了婚。他的屋子朴素简单,没什么像样的摆设,唯有窗边的半截柜上搁着的《圣经》、耶稣受难的十字架和一些宗教用品很招人眼球。
早在19世纪末,就有欧洲的传教士来云岭市兴建教堂,此后这里便没有断过朝拜的信徒和执事的神父。“文革”期间红卫兵小将在“破四旧”时,因修筑坚固的教堂拆起来太费劲,便将其作为造反司令部使用。而莲云山上那些瓦砌木构的寺庙道观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座座都被夷为平地,到今天也没有恢复往日的香火。周老师跟我谈起这些历史的时候,戏谑地说这是“上帝扯旗闹革命,老君佛陀干瞪眼”。
周老师隔三岔五就要跟教友聚会交流,听说他还是甘老师的入教介绍人。
牌过三巡,周老师问我有没有结婚的打算。我笑着回答:“结什么婚啊?就凭这又黑又潮的30平米,别说结婚,就是请人家过来坐坐,还得先把楼道的厕所门关严实了。”
话匣子开到这里,旁人立即“怒愤填膺”起来。教政治经济学的王立新为了住房问题把学校上下骂了个遍。我待他唾沫横飞、剑指昆仑的时候,无声无息地推了一个炸弹。
坐我下家的教务处干事田荣在洗牌之际,忽然说:“这两天老刘家倒还消停啊,不吵不闹的。”
牌桌上四个人包括我都不出声地笑了,周敬老师说:“杜蓝昨天出差回来了,刘老师的安生日子就要结束喽。”
“要说老刘这人确实不错,咋就讨了这么个老婆?”
“好汉无好妻,赖汉娶个娇滴滴。”王立新叼着烟无精打采地说,他老婆面黑体壮、粗声大气,在学校主干道边上开了个小超市,也不知道他说这句话是不是在自嘲。
田荣可能也这么想,想笑又不敢出声,低下头去装作掐烟灰。一缕青烟升腾起来飘到周老师脸上,后者皱起眉头用手扇了扇,对着田荣说:“呛死了!你们几个也少抽点儿烟,你看人家刘老师就是烟酒都不沾。”
我赶忙把手里的烟按灭,田荣也不好意思地在烟灰缸里泼了一点儿水,只有王立新又不紧不慢地深吸一口,眼皮都不抬地把烟灰弹了弹说:“周老师,你可别小看老刘,平素里看着四大皆空,你们知道暗底下是什么样子?”
听到这里,我们都把眼光转向他。王立新天性刻薄,喜欢挖苦讽刺,但刚才这句不似一般的风凉话,仿佛意有所指。
“哼哼。”王立新见大家把眼光都转向他,这才得意地冷笑两声,把烟头重新放回嘴里,一边摆牌、一边歪着脑袋含混不清得说,“咱们财大里面女孩多,又都不懂事,难免给某些人以可乘之机。”
我闻言禁不住心头一悚。
前不久,我确实和班上的女学生之间发生了一件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现在还心神不宁,难道被人知道了?
“你是说刘老师他……跟学生?”周敬老师有些惊讶地说。
“跟谁啊?”老田像只休蛰醒来的蚂蚱,眼睛一亮精神起来。
看我还没什么反应,王立新故意顿了一顿,扫过来一眼。我像被蜂蜇了一样挺起身来,装作若无其事地看着他。周敬老师仿佛察觉到了什么,眼神复杂地望了过来。
但王立新并没有指证我的意思,而是故弄玄虚地压低了声说:“上学期快放假的时候,老刘晚上跑到图书馆后面的小树林里跟女学生幽会,两人在一起抱着……。”
王立新做了一个亲嘴的动作,让每个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确定是他?”田荣眼睛冒着绿光问道。
“咳,现在都传开了。”
“你们啊……”周敬老师颇有深意地笑着,打了一张牌出去。
“周老师,你还别不信。老刘一表人才却娶个母夜叉,这心里能舒服得了吗?杜蓝又迟迟生不下孩子,我看老刘是早想离婚了。去年闹了一次,眼看着要离了,杜蓝她爸妈出面又把这事按下去了。”
田荣忙不迭地接口道:“我看也是,上一次杜蓝把他赶出了门。老刘穿个背心裤衩站在门口,眼睛死死盯着家门,脸上的表情就像是要杀人一样。我跟他打招呼都没听见。”
周敬老师看他们几个越扯越神,中间截断话茬儿说:“刘老师确实是有个魅力的男人,就算有些个女生喜欢他也不奇怪。”
他们说的这个老刘,名叫刘绍岩,四十多岁,教授工商管理课程,相貌英俊,气度不凡,谈吐间还颇有些魏晋风范,很受校内女生的青睐。逢他的课,女生少有缺堂早退的。
刘绍岩担任管理学院副主任,同校方高层领导关系密切,是很受重用的少壮派干部,也是内定的下一任管理学院主任的人选。以其身份本不用跟我们挤这小黑楼,但刘绍岩是个尽孝道的人,分了新房后,让年迈的老母亲和在云岭市就职的弟弟住了进去。学校考虑到他的情况,提出在福利区为他再安排一套房子,但被刘绍岩以避人闲话为名婉拒了。最后校方将西三楼四层靠近楼梯的两栋房间打通,改成六十平米的套间供他和妻子暂时居住。
他虽早年丧父,却勤奋刻苦,不负家人所望考上大学,毕业后与身为云岭财大子弟的杜蓝结了婚,又在丈人一家的支持下考上复旦大学的研究生,毕业后返回云岭财大任教,不久就成校内业务骨干,收入节节攀升,加上性格谦和有礼,进退有节,在校内颇有美名。
或许是至善者天妒之,他爱人杜蓝却有着另外一种名声。这女人性情刻薄,做事不知变通,倚仗家里的关系在财大当个小领导,把拿鸡毛当令箭看作责任,把挑刺刁难、摆谱作势当成尊严,谁要在她手里办个什么事,非看着她的冷脸转几个来回不可。
某次校长孙殿飞在餐桌上笑谈所谓:“云岭财大,金童玉女。”金童自是刘绍岩,玉女指的则是跟我上班坐对面,成熟貌美的甘俊英老师。自从这“金童玉女”的招牌封了出来,刘绍岩的日子就愈发不好过了。杜蓝虽然自负,却也明白自己的魅力同甘老师比起来是天壤之别。人家没地方求着她,平日里也打不上交道,满肚子的醋意和无名火就通通撒在丈夫身上了。
我睡眠浅,经常夜半时分被隔壁的叫骂声惊醒,然后一个人点根烟在被窝里叹息:究竟是无人问津的单身生活落寞,还是鸡犬不宁的夫妻战争痛苦。
王立新皮笑肉不笑地又打了一张牌出去,说:“小顾,你不知道这事?”
周敬老师和田荣两人的眼睛登时就朝我盯了过来,我不动声色地推倒“长城”,说一声:“和。”三个人忙不迭低头看自己的牌。周老师懊恼地说:“光顾耍嘴皮子,你看人家小顾不声不响光赢钱了。老王你怎么打的,炮手一个。”
王立新没接周敬老师的话,歪着脑袋、莫测高深地看着我说:“小顾,你可得把自己的学生都看好了。”
“怎么?”
“刘绍岩也给你们班带课吧。你是班主任,要真有个什么事可少不了你的麻烦。”
“这跟我们班会有什么关系吗?”我看着他说。
老王眼皮垂着笑了笑,说:“跟刘绍岩在一起的女学生,可能是你们班的。”
虽然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我心里还是咯噔一下。
“怎么可能是我们班的?”我若无其事地说。
“当然是认出来的,这事还能信口胡说?”
我有些坐立不宁,1986年的那件血案,不也是师生恋闹起来的吗?想着想着,一张娇俏的小脸在眼前慢慢清晰起来,最近发生的那件事情在我心里也渐渐浮出水面。
那是9月3日午后,我把一道经济纠纷的案例写在黑板上,交代大家自己分析讨论便走出门去。开学才三天,学生的精神还都比较振作,纷纷趴在自己的课桌上抄写,只有班上的林雪涵第一个走出座位,蹬蹬蹬几步赶上我,两只手背在身后,微弓着腰把小脑袋从我右侧探出来,笑得一脸诡异。
“怎么?有事吗?”
“顾老师……”
“嗯?”
“有件事想给你说一下。”
“说啊。”我停下脚步。
“你不要生气啊。”
“生什么气?你干什么了吗?”
“嘿嘿……当然不是坏事。”
“那就是好事了?说吧,我喜欢听好事。”
“那我可说了啊……顾老师你这个人啊,最宽宏大量,而且最能理解学生。”
“就这个?没更好听的了?”
“当然不是……重要的在后面。”
林雪涵小脸微微一侧,压低声音说:“顾老师,你知不知道,有个女孩喜欢你?”
我第一个反应是:“谁啊?”随即把那愚蠢的俩字咽了下去。
“想不想知道是谁?”林雪涵脸颊飞红,眼光灼灼,在午后的阳光下艳若桃李。
“不想。”我真不知道怎么把这个话题接下去,就故作冷漠地举步要走。
“哼哼,如果是我呢?!”林雪涵粉嫩的脸蛋已经红到了脖子根,但依然不依不饶地硬撑着场面,两眼死死盯着我,让我想起猫抓耗子时的神情。
我就那么傻了似的站在原地,想动弹又不知道该怎么动弹。在这么一个大胆直接的女孩面前,无论是拔脚就走,还是驻足观望,似乎都不是好的选择,就又艰难地憋出一句:“把注意力放在课堂上……别胡思乱想。”
这是我当学生的时候,班主任常常就男女关系问题告诫我们时的用语。此时兵临城下,我又苦无拒敌之策,只能唱唱高调掩饰一下自己的心虚。
林雪涵穿着嫩绿色修身的T恤和牛仔裙,把她那曲线玲珑的身段衬托得呼之欲出,挺秀小巧的鼻梁上闪烁着一双寒星般的闪亮眸子,晶莹白嫩的小脚上蹬着一双细缕银环的坡跟凉鞋,着实让我有些惊艳。
我一直认为,这么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应该同我是没什么交集的,故而总是下意识地回避。另外最重要的:我是老师,而她是学生。
但扪心自问,这么好的少女,我真的没点儿想法吗?云岭财大女生多,单身的我看着班上那些花骨朵般娇艳的女孩子,如果没点儿心动是不可能的,也常常做点儿师生情缘的白日梦。但毕竟为人师表、不敢放肆造次、越雷池半步……
越想越心慌,越想越心乱,越想越有不该有的想法,我便提议早早结束了牌局。
去水房洗脸时半道刚巧碰上刘绍岩。就着水房里透出的夜灯,我发现他脸色憔悴,毫无往日的风采。
刘绍岩微微地笑了笑,我也点头致意。看着他像个影子般飘过,我皱了皱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