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7日下午,第一节课后各个学院单独召集师生召开关于综合治理工作的会议,强调安全防范方面的一些事务。我因家事请假离开,走在人丁稀疏的主干道上,身边一派冷清的萧瑟景象。
不经意间,看到副校长宋远哲从校门口的自助银行走出,怀里还紧紧夹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纸袋子。我有些奇怪,像他这样的高层领导为什么不参加下午的会议。
将近五点的时候,我办完事正要坐车返回学校,却接到了从教研室打来的电话。
“小顾,你在哪儿?”甘俊英老师的声音在电话里有点儿小,我大声喂了几下,她才把声音放大一些。
“刚忙完,正要回学校,你在哪儿?”
“不看看我从哪里给你打的电话,当然是在教研室里。”
“你怎么不用去开会啊?”
“程老师病了,明天得替他上课。我现在教研室里赶着备课,还真不如去开会呢。刚才去你们西三楼帮史云喂金鱼,把最后一点儿鱼食用完了。你能不能帮我买一包,牌子你知道。”
“没问题……下午会上大概讲了什么你知道吗?”
“说是省公安厅通知各市局,有个全国挂号通缉的、绰号‘刀子’的杀人犯在本省露出形迹。还说这个人手段残忍、反侦察能力很强,曾经犯下多宗血案,手上有近十条人命……。”
“听着蛮刺激的。”
“事事平安才好,什么刺激不刺激的,路上小心点儿。”
挂了电话后,我到市场给甘老师买了鱼食,快六点才回到学校。周敬老师那辆破旧的蓝色桑塔纳轿车停靠在西三楼旁边,仿佛一个苟延残喘的疲惫老人。我急着赶回宿舍,往西三楼大门里行进的步子快了一些,差点儿与迎面而来的那个人撞在一起。待看清副校长宋远哲皱着眉头的脸时,我赶忙闪开身形。
“哦,小顾啊。这么急急忙忙干什么去?”
“宋校长,我在这里住着。”
“这里?”他有些不解地回头朝楼上望了望说,“你在这里住着?”
“是的。”
“哦……这地方的居住条件是差了点儿,不过呢,对你们年轻人也是个锻炼。”
看着他双手负在背后慢慢走远,我感觉有些诧异。
宋远哲是校内风光无限的骨干领导之一。此君身材颀长,相貌英俊,颇有几分翩翩出世的佳公子范儿,年轻时恐怕也是一等一的帅哥。年龄的痕迹在他脸上并不明显,反而平添了几分成熟男子的威严。美中不足的是他身材异常瘦削,脸色黯淡,好像患有某种消化不良的疾病。
宋远哲虽不是教学口出身,但执掌校内招生、教学及行政工作以来,每年的生源数量节节攀升,也算是政绩斐然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居然认识了我,见了面还主动打招呼,令我受宠若惊之余,又有些惶恐。
按理来说,他是杀伐决断的高层领导,而我只是默默无闻的升斗小民,能被他认识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楼道和往日一样安静,楼管老于坐在门房里,无精打采地写着什么。
“于师傅,吃饭了吗?”
“等一会儿老伴就送来了,顾老师……你说这下午开会就开会吧,还非得让人写个啥安全保卫整改建议书。有啥整改的吗?”老于把圆珠笔往桌上一磕,百般不情愿。
“哦?你们也被叫去开会了?”
“可不,今天下午四点半,保卫处打电话让我也去旁听,我说要值班看门,他说不管,必须来开会,开完了就让我写东西。你说保卫处这些人是不是神经病?你都不让我把门看好,还怎么整改?要我说,先把他们保卫处整改整改才对。顾老师,以后要是楼上丢了东西别找我。”
我笑笑没说话,跟他寒暄两句便走了。楼管老于多少年没提过笔,突然间要他有模有样地写个报告出来确实强人所难,而且这“整改”两字也真伤他的心。老于脾气倔、责任心强,在这五栋楼的管理员当中最尽职尽责,但也因为脾气耿直,跟保卫处的领导总处不到一块去,事事吃亏。
才走到三楼,我就听见有人在歇斯底里地诅咒。
刘家的夫妻会战格外激烈,两人激动之下连门都忘了关,清晰的叫骂声一句句跟长了脚似的直往我耳朵里钻。
“……我以为你只是老不要脸,谁曾想脑子都不好使了。偷腥连嘴都不知道擦净,还好被我发现了,不然还要被蒙在鼓里多久?我跟你这么多年受了多少罪?连个像样的房子都住不上!靠着我家才分上套房子,你却让你家老东西跟你那猪一样的弟弟住进去。我全都忍了,跟你挤这又黑又臭的破楼。我回去看看自己的房子,你家老东西还给我脸色看!你他妈凭什么给我脸色看?你住的房子不是我们家的?现在好啊,你个老流氓口味还变了啊?不爱甘俊英了,改玩小姑娘了……”
“你自己有脑子吗?听别人给你瞎掰两句就回家来喊。哪张狗嘴给你说的?你让他过来跟我对质!”
“哼!用得着吗?学校里面都传开了,谁不知道!谁不清楚!只有我一个人蒙在鼓里。哎!姓刘的,你不知道丢人啊!你要不要脸啊!”
“我不知道丢人,你知道丢人!我不要脸,你要脸!捕风捉影,血口喷人,三天两头里喊,隔三岔五地骂,这楼里面谁不知道你是个泼妇?”
“我泼妇……刘绍岩,没有我你个穷鬼能有今天?不是我爸我妈在背后帮你拉关系,你能混到今天?现在你翅膀硬了,翻脸不认人了……你有种跟我离婚啊!你有种跟我离婚啊!没我们家看你怎么混……”
听那边的叫骂声,似乎是刘绍岩的纠葛被老婆知道了,我朝那边瞥了一眼,冷笑着进了门。
从王立新那里听说了刘绍岩的事情之后,我又找刘畅和孙旭东谈了谈。两人确已风闻此事,但都说不知道那个女孩是谁。我狐疑地看着他们诡秘谨慎的神情,不清楚他们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现在的大学里,老师和学生之间发生些什么,已经不像过去那样以“乱伦”视之,遭众人乱棒以待。一段干净、适度的师生恋情,还能给他人以美好的观感,若结局圆满传为佳话美谈也说不定。但问题是刘绍岩年逾不惑,有家有室,夫妻不睦搞点儿婚外情被人嚼嚼舌根也就算了,但你不能糟蹋学生啊。就杜蓝那二百五脾气,弄不好会毁了人家女孩一辈子。学生不懂事,你老刘走南闯北,难道也狗屁不通?
我承认,这愤慨中也夹带着私货:我年近而立还打着光棍,你个老家伙青春期都过去十几年了,还想折回来插队?原先我还因为杜蓝的蛮横而同情他,现在连这点儿同情也没了。
在房子里稍事休息,一阵熟悉的音乐传入耳中,随之而来的是校广播站每天下午六点半播送的固定节目,清朗的男声和绵柔的女声抑扬顿挫地交错播报着今日校内校外的要闻。我看饭点已至,就拿起饭盒出门。
楼里面黑漆漆一片,只有楼道两端小窗口射入的光线能微微照亮脚下的方向,刘家的叫阵喝骂声也已经偃旗息鼓。我正要回身锁门,只听得不远处嘎吱一声响,抬眼之间,一个暗影里潜行的人影极迅速地闪入了刘家的房门。
我被那倏然闪过的影子吓了一大跳,慌乱中差点儿把饭盒掉在地上。惊疑不定地从刘家门前经过时,竟嗅到一阵女人香。
杜蓝是个简朴到几近吝啬的女人,平时化妆品都用得很少,更不用说香水了。而我所嗅到的,是一种淡雅、清冽的,蕴含果香、花香和极细微麝香的味道。
闪身进入刘家的是个女人吗?会是谁?
我正要往楼梯踏下第一只脚,嘎吱一声刘家门开了,一个黑影从里面佝偻着探出身子,朝我这边看过来。在楼道尽头的晚光中,他的身形模糊不清、人鬼难辨。
扫到我后,刘绍岩仿佛有些惊慌,不尴不尬地咳了咳嗓子说:“小顾……吃饭啊?”
“哦,刘老师还不去吗?”
“马上就去,马上就去。”
说完,他迅速缩回身子,随后那扇黄门不轻不重地关上了。
刘绍岩鬼鬼祟祟的神情颇引人怀疑,引得我一边下楼,一边拧着身子朝那个渐渐消失的角度看个不停。
老于和他的老伴,一个有些矮胖的中年女人,在收发室里一边吃饭一边聊些家长里短的琐事,好像是儿子结婚要盖房子什么的。说到钱的问题,老于长吁短叹,唉声叹气,连我出门都没注意到。楼外天色渐晚、夕阳西下,一片祥和气象,我忽然感觉心境敞开了一些,刚才那种古怪的直觉在暮色低垂和人间烟火中渐渐消散,直至无从回味。
我逼着自己咽了两口米饭,看着菜盘里那些连毛都没拔净的肉皮,半点胃口也提不起来。正准备推盘子走人,一个好听的女孩声音在身旁响起。
“顾老师,浪费粮食啊。”
林雪涵歪着小脑袋盯着我,眼睛笑成了一弯新月。小丫头将不锈钢餐盘放在桌子上,大大喇喇地坐在我对面。
“你胃口不错嘛。”我盯着她那钵满盆盈的餐盘道。
“我在长身体嘛。”林雪涵斜着瞥了我一眼,那不是学生看老师的眼神,而是女人看男人的眼神,我不瞎,很清楚这一点。
“呵……现在才长?来不及了吧。”我把眼睛从她脸上稍稍挪开,不留神扫到了她雪白脖颈下健康饱满的胸脯。这丫头今天穿了件开领的衬衣,低头时乳沟若隐若现,一双藕臂仿若溪水般从短袖口里流出。我赶忙把眼睛朝桌面上低了低。
“老师,你平时挺厚道的,怎么一见我嘴就变损了。”
我看着她笑了笑。其实我不讨厌这个女孩,课堂上认真,平日里乖巧,但最近见到她总是觉得有些尴尬,仿佛自己有什么把柄在人家手里捏着似的。
“我报名参加演讲赛了。”
“那好啊,给咱们班争口气,我脸上也有光。什么时候比赛?”
“10月25号,国庆节之后。”
“如果需要资料或者修改稿子就尽管来找我。”
“谢谢顾老师啦,到时候可别找借口推脱啊。”
“怎么会,你们的事情就是我的工作,到时候随便开口。”
“嗯,一是想请你帮我看看稿子;二呢,是想麻烦你抽空陪我预演一下。”
“这没问题,你准备的演讲题目是什么?”
林雪涵顿了顿抬起眼睛说:“师生情缘的沉沦与救赎。”
我全身一个冷战。
林雪涵咯咯咯笑了起来,说:“你还真信啊!”
我自己也笑了,摇摇头说:“真没见过你这么没大没小的学生,平时绵得像只羊羔,怎么说起话来这么二啊。”
“顾老师你比我大很多吗?”
“术业有专攻,闻道有先后,诲人者即为师长。年龄不是问题,关键在于,自己在哪个位置上就要做哪个位置上的事情。”
对于林雪涵的直接和大胆,我有些左右为难。被人喜欢,尤其是被漂亮女孩喜欢是好事,但我真的很难去把握这种关系。上班没两年就跟学生缠在一起,校办、院办、人事处、学生处那些老家伙还不把我嚼碎了。常言说“举手不打笑脸人”,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红着脸,跟你表白她喜欢你,你要是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就显得脑子有些问题了。
林雪涵也不看我,脸上的神情慢慢变得温柔似水,用勺子拨弄着盘里的东西,说:“顾老师,还记得那个喜欢你的女生吗?”
我把盘子往旁边推开,做出一副冷淡的表情说:“怎么还提这个,上次不都跟你说了吗?”
“我没胡思乱想,我是很认真地问你。”
我无奈地用右手撑住脸颊,长叹一口气说:“林雪涵同学,你就别再拿顾老师寻开心了。”
“我倒觉得,老师你该高兴才对。”
我很想说:“是啊,我挺高兴的。”可这句话真说不出口。
忽然间,我脑子里面有什么东西闪烁了一下,一个念头像是水里的游鱼猛然窜出水面。
“林雪涵,我有个问题问你。”
“什么?”大概是我表情忽然变了,林雪涵的眼睛里略有些警觉地看着我。
“最近,你有没有听说过什么?关于咱们班女生的。”
林雪涵把眼睛低了下去,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过了一会她说:“是关于刘老师的吧?”
“那你知道另一个人是谁吗?”我禁不住有些心惊肉跳。
林雪涵摇了摇头。
我长叹了一口气,把身子重重地靠在塑料椅背上,身下的金属支架嘎吱嘎吱响了两声。
“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林雪涵把身子往正里坐了坐,说:“当然可以啊。”
“如果你听到同学中有人谈及此事,用你的方式来制止。我不希望那些流言蜚语对大家造成什么影响。”
“顾老师。”林雪涵看着我忽然说道。
“嗯?”
“你真的是个好老师。”
我一时错愕,林雪涵的表情格外真诚,那句话送入我耳朵里,让我觉得这个时候的她才真正像个学生。
“怎么?突然学会甜言蜜语了?”
“嘿嘿,可能吧。”
或许就是林雪涵那句“你真的是个好老师”突然间让我心有所触动,她的话像一味清凉消暑的散剂,把我心里的焦热烦躁化得无影无踪。
虽然比我小不了太多,但她们是孩子,是热腾腾的灵魂和鲜活的生命。那些混乱躁动的激情只是她们对这个世界美好的憧憬和期待而已。
而我应得的本分,就是这么一句:“你是个好老师。”
“谢谢你,林雪涵。”
她没有说话,一双大眼睛深深地看我。
“那我拜托你的事情,你答应了吧?”
“呵呵,期末考试放我一马就答应你。”
“我就知道。”我摇摇头,站起身准备要走。林雪涵盯着我起身,张着嘴想要说什么,但又欲言而止,最后在我起脚的那一刻看了她一眼,居然发现她脸上有些焦急和惶恐。
她很小声地道了句:“老师,有好事……就会有坏事的。”
我回头看了她一眼,笑道:“你一天都在想些什么啊。”转身步出了饭堂,我知道林雪涵在身后看我,但我已经轻松下来,刚才那可笑的心理矛盾如云烟般消散。
有了本分,人才能算是个人。
“我是老师。”这么想着,我越走越快。
我在图书馆看书入了神,待回到宿舍已是十点多钟了。西三楼走廊里的黑暗浓如古墨,几近伸手不见五指,只剩水房里的灯泡还亮着昏暗幽弱的光,像个气若游丝的病人。
从刘家门口走过时,隐约能听见杜蓝说话。令我诧异的是,她的声音平心静气,全无往日的暴躁。
周敬老师端着一盆子衣服走出门来,凑到我耳边小声说道:“杜蓝今晚转性了啊。我听他们两口子叨咕一晚上了。”
“她会这么有耐心?下午那会儿还吵得不可开交呢。”
“人总是会变的嘛。”
“是啊,连老哥你都开始亲自洗衣服了。”
周老师哈哈大笑起来,腾出一只手把露出盆外的衬衣袖子往里塞了塞,脚下趿拉着拖鞋往水房去了。
快到零点的时候,突然从刘家传来一阵杂乱的声音,仿佛有人在争斗踢打,随后贴着墙壁传来咚咚几声闷响。
有个奇异的欲望在心里滋长起来:我想过去看看,看看墙的另一边。这个想法就像腊月里的一丝寒风,从我前胸直透后背,让我入了魔怔般死死盯向那痕迹斑驳的墙面。
时钟显示的时间是11点55分,之后隔壁再没有任何声音传来。我的魂魄仿佛重新飞回了身体,被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虑烦扰着,机械地拿起脸盆出门洗脸。从刘家那扇无声无息的木门前走过时,我忽然打了个寒战,心里涌起极度强烈的不安。
“离开!离开!快点离开!”一个声音在心里响起。
随着“嘎吱”一声,刘家老旧的木门在我身旁缓慢地打开。刘绍岩像傍晚时候一样神情诡秘的探出身来,发现我后很是惊慌地“嗯”了一声,然后轻咳一下说:“小顾,还没休息啊?”
“洗完脸就睡,怎么?刘老师出去啊?”
“哦,一会儿去买点儿东西……你先,你先。”
我点点头提醒他:“那得赶紧去,老于一会儿就锁大门了。”
“好的,好的。”刘绍岩答应两声又缩回屋里去。后退时,他的身子微微让开了一点儿,我眼睛的余光便像泄了闸的洪水一样涌进那间房子。
地上平摊着一双脚。
那是双中年女人的脚,上面的肌肉枯瘦干瘪,青筋饱绽,左脚套着浅红色的塑料拖鞋,右脚却光着。
那是杜蓝躺倒在地板上。
这只是刹那间的惊鸿一瞥,正待开口询问,刘绍岩已经毫不迟疑地关上了门。
周老师端着衣服迎面走来,陪我一起诧异地看着。
整整一夜,杜蓝都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