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点儿让我吃惊的是,这堆废纸的历史比我想象得还要老,甚至还有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东西:报纸、课本、教案、名单、会议记录、安全检查单什么的,一沓沓像死去很久的尸体,枯槁寂寞地在办公室的几个黄木大柜子里压了不知道多少年。
我随手拎起1992年经济学院的会议记录,里面的记事很有意思。黄羽笙那时候还只是个教研室主任,会议上说话谨小慎微。上级拿出个意见,他跟在后面小修小补,既不拂领导的面子,又显得自己动脑子、肯办事,像个看婆婆脸色的小媳妇。我把这几本没用的东西撂在一边,寻思着要不要装订一下,什么时候拿出来臊一臊老黄。
除此之外,还有各个年份的教学工作计划和一些老报纸。1994年某月某日的《莲云晚报》吸引了我的眼球。其头版头条是云岭市打黑除恶工作取得重大进展,在当时的市公安局副局长吴丰登指挥下,市公安局同市工商局展开联合行动,摧毁了带有黑社会性质的非法团伙“云龙帮”。除绰号为“刀子”的帮会头目江振兴外,帮会骨干均被抓获,起获赃款两百五十余万元,解救被绑架、控制卖淫的妇女十余人。这事情我还有印象,“云龙帮”起初主要由云岭市郊县、农村里的无业小青年纠结而成,开始到处实施抢劫勒索,后来在霸占了几个菜市场的控制权后慢慢坐大,在本地形成了不小的势力。
我没有想到那个给宋远哲当靠山的富豪吴丰登当年居然是市公安局副局长,还立过大功。但我却无法理解,为什么他不在政法战线上继续干下去,而是退隐从商。此外,报道里专门提到的那个“刀子”,不就是刘家命案发生那天,全校综治会议上要求大家防备的通缉犯吗?没想到在这么老的报纸上面发现了他的名字。能逍遥法外这么多年没被抓获,此人也着实了得。
除此外,我再没翻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正准备起身时,被一张泛着黑黄的旧纸片吸引了注意力。
那是1985年某女生宿舍的人员名单,纸张有明显的褶皱,像是被人用力握过。而甘老师的名字也在上面,旁边还写着七个名字:刘建群、翟兴华、陈洁、赵书湘、张春时、孙瑜、王红。当年八个女生挤在一间房里叽叽喳喳,同男生宿舍比想必又是另一番风景。
看着这张表格,平时像姐姐一样的甘老师在我眼前忽然化身为一个小女孩,扎着辫子走来走去。我想象着她上学时候懵懂天真的样子,心里一阵温情涌起。时光如刀,把当年的花季女孩一点点雕成不染铅华的成熟女性,在可以想见的未来,还会这么一刀刀地继续雕下去,直到她鬓染星霜,变成一个垂垂老妪。那个时候的我呢?恐怕也不再是这副血热气燥、风华正茂的情形,也许大腹便便,也许痔疮便血,每天和腰椎间盘突出带来的酸痛做斗争。想着想着,一股感逝伤怀突然袭上心头:还有什么比美人迟暮、英雄气短更叫人无奈的?
我把这堆陈年杂物在一起垒好,装箱子里准备找时间卖了,在办公室里又翻腾了一会儿,按计划把需要规整出来的资料排列放好。甘老师还是没有回来,看看时间也不早了,我正准备走人,忽然门开了,我抬起头一看,最不想见到的那个人正面无表情地走进来。
我暗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说:“宋校长,您怎么来了?”
“哦,过来看看,你忙你的。”
“都整理得差不多了。这两天和甘老师一起把旧资料整理了一下,不少还是有用的。”
“那就好,这两天大家也都辛苦了。但辛苦归辛苦,对年轻人来说,这也都是必要的锻炼。你还是挺聪明的,就是还要再努力把心静下去。”
我知道宋远哲还有话要说,绕来绕去就等要害的那句。
“这几天虽然给你压了不少担子,但日常教学和管理工作还是不能放松。相反,越是忙时就越要抓紧。”
“知道。”
“你知道什么?”宋远哲忽然脸色一沉,眉毛挑起看向我,声音也扬起了一个八度。
“学生工作要常抓不懈,不能因为心存侥幸出乱子。”我因为他指示黄羽笙给我穿小鞋的事情,心里本就憋着气。现在见他跟条疯狗似的,说咬人就要咬人,我便也有些压不住火气。
宋远哲大概察觉了我情绪的变化,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下:“这两天学校情况比较复杂,你一个年轻人,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要掂量着点儿,不要因为个人原因给单位造成不利影响。”
“宋校长,您这话说的我就不是很明白了。我如果哪点做得有不到位的地方,考核结果出来,我立即整改。但您说这‘个人原因’是什么?是我个人哪点有问题?您可以对我当面指出。”
宋远哲的话句句意有所指,分明和严峻与我今天的谈话有关,我俩交谈的时候,身边来来往往人很多。宋远哲日常办公的地方在综合楼里,顾不上我们这个角落,一定是有人过去向他报告了。
我之所以愤怒,一是居然有人背后盯着我告黑状,二是我堂堂正正一条汉子,在你这死人的破学校里连个说话的自由都没了。况且人命关天这种事情,你作为校领导不配合警方尽快查明真相,还群众一个清静平安的校园环境,反倒想藏着掖着,是别有居心,还是屁股有屎没擦干净?
宋远哲大概没想到我敢这么回答他,怔了一怔,似乎反而不知道怎么接下去了。领导说话就有这个特点,平时罕有人敢逆龙鳞,所以他已经习惯了按自己的思路布置,如果半路里杀出我这般的愣头青,他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倒不是,该给你的信任一定会给你。人嘛,经常会注意力分散,特别是最近工作紧张的时候,就是给你提个醒。”宋远哲的口气忽然软了下来。
我俩一时没话,不尴不尬地沉默下来。看着宋远哲背着手绕着房子乱看,我忽然有种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宋远哲急切地想要得到,故而需要我的助力。想到这点,我索性在桌前重新坐下,把两摞资料拉过来装出工作的样子,脑子却在转个不停,宋远哲打算说什么?还是上次找我谈过的那些吗?
“其实你们班的工作还是比较到位的。”宋远哲站在窗前,手里拿着会计02班的名册,装模作样地翻看,“有几个学生,成绩在全校范围内都算是比较挺突出的。当然了,这跟你平时的管理也是分不开的。”
开始怀柔了吗?我心里暗暗嘲笑着他的不知所谓,一边等着下文。
“像这个叫邢然的,是个女孩吧?”宋远哲忽然提到了邢然的名字,我立即警觉起来。这才是他真实的目的吗?
“是的,女孩。”
“上次又拿了二等奖学金,各科成绩在全院都算是拔尖的。这样的学生,咱们院里头要是能多几个就好了。”
“这孩子自己挺刻苦的。”
“她家好像是四川的,是吧?”
“对。”我点了点头。
“这样的苗子咱们还是要下大力气栽培的。学校嘛,传道授业的地方,师资力量是有限的,所以就应该像水一样,哪里有需要,就流向哪里,不能指望遍地开花。越是这样的学生,就越是要多关心、重管理,不能让一朵好苗子开错花、走错路。”
我没有说话,似乎已经预见到宋远哲下面是什么打算了。
“你是班主任,应该负起这个责任来。对这样的学生,要多观察、多沟通、多注意、多培养。当然了,也不能光把担子压在你一个人身上,院里也要操上这个心,像这样的学生,应该把各种动态及时向上汇报。”
我虽然猜到他要说些什么,但却没想好如何回答。邢然这样的女孩,别说管控了,就是沟通都是个难题。宋远哲把注意力一而再再而三地往我们班上靠,今天才算是挑明了意图,他真正关注的是邢然。
一个普通的女学生到底有什么吸引副校长的地方,值得他如此关心?真像他说的要培养好苗子吗?但那也首先是经济学院主任老黄的事情,轮不到他操心啊?
我再一次想到老于的话。
“明白没有?”
宋远哲在急着逼我表态,如果我说声“明白了”,就得乖乖就范,按他的意思去布置;如果我装聋作哑或是像上次那样回绝……今天发生的事只是个前奏。
正踌躇着怎么回答,木门嘎吱一声响了。我和宋远哲同时回过身去,看见甘老师笑意盈盈地走进来说:“是宋校长啊,稀客稀客,来,吃几个枣吧。”
“哎呦,看着可真水灵。咱们这产不了这么大个儿的甘枣吧。”
“刚才一个朋友过来给带了点儿。宋校长,抓一把回去尝尝。”
“不了不了,君子不夺人之美。枣给女的吃最好,还是留给甘老师吧。”
宋远哲出门的时候,回头看了我一眼。我明白他的意思,同时庆幸甘老师及时进门解了我的围。
“他来干什么?”
“说是让我加强学生工作。”
甘老师颇有深意地笑了起来,但也没说什么,只是把手里的袋子张开,抓了一把甜枣塞到我手里。她柔软的手指轻轻触到了我的掌心,让我心里轻轻漾了一下,刚才宋远哲带来的不快烟消云散。
“都收拾完了?真不好意思,让你一个人在这儿忙。”
“都说了嘛,这些事儿我来做就可以了。哪有让女人干脏活重活的?”
“呦,没看出来,你还是大男子主义。”
“这叫绅士风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