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沈城是在9月20日,他回校补办人事档案手续时。
进门的时候,他就像只刚刚刨上岸的落水狗,卷了一身的雨水,一副落魄的样子。
他虽然上学就业一路顺风顺水,却在个小问题上绊了个跟头。沈城到深圳上班整一年,供职的单位却久未收到他的人事档案。沈城不得已请了假,从邮局开始一点点查。最后确认是单位委托的物业公司出了岔子,在整理旧报纸时不慎将他那刚邮到的档案一并卖了废纸。沈城坐在我房间里喝酒的时候,颇为自嘲地谈及此事。
“一生功业,满腹雄心,只不过是牛皮纸袋里的几行墨迹而已。我沈城走到哪里自信都不是善茬儿,谁曾想最后屁滚尿流得连档案都被人家扫成了废纸……唉!”
言罢我俩相对大笑,半晚上推杯换盏,黄汤下肚后话就多了起来。
“我冲上门去指着那物业公司经理的鼻子骂:‘你狗日的要么给我赔钱,要么差人过去给我补档,我状纸都写好了,就告你个王八蛋。警告你小子别把我惹毛了!’那货大概坐办公室太久了,没见过我这么恶煞般的狠茬儿冲上门来叫阵,吓得动都不敢动,嘴里就一句话:‘你想要干什么?你想要干什么?’搞得像是我要强暴他一样。”
“你可真是条疯狗!”我啧啧两声。
沈城大笑道:“最后物业公司跟我签了份协议,我请假三个月补档,相关花费他们全部报销。”
“我说你今天怎么揣着好酒上我这鬼楼来了,搞半天是他们请客。”
“别跟我提这事,一整天跑下来又气又累。咱学校里这些货都是喂不熟的狗,当初我给人事处老孙跑了多少腿,现在求上他了却哼儿哈儿地不办人事,非得我给提了一条烟一瓶酒以后才肯动弹。咱们学校这群人,一言以蔽之:争饮食,无廉耻,心黑器小,你在这上班得当心着点儿。”
“这我心里清楚,反正也没打算争什么名夺什么利。只不过先安身落脚,慢慢考博。”
“这就对了。工作是什么?工作就是公厕,上完了走人,没事别留在里面恶心自己。”
“是啊,现在不是我上班,是班上我;不是我搞工作,而是工作搞我。”
在这微寒的晚上,与昔日好友举杯共聚,恐怕是我这段日子最惬意的事情了。我们都没什么变化,或者说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变化。沈城依然像从前那样话多,不知不觉间谈到了当年那些往事,同样也不可避免地谈到西三楼最近所发生的事。
“听人劝,吃饱饭!你赶紧搬回家去住吧。一来陪陪老人,二来住这地方真有些风险。你爸你妈不会不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情吧?”
“怎么能不知道?都吵吵好几回了,但我实在懒得往回搬。要是每天早上六点半起床,迷迷糊糊地挤公交车赶去上班,我倒宁可跟杀人犯睡一块儿。”
“当老师不挺清闲的吗,怎么还天天早上要去上班?”
“还不是索兰的骚主意,硬要加强什么绩效考核。我估摸着下一个脑袋挨榔头的可能就是这厮,得罪的人太多了。”
我把学校最近的政策给沈城讲了一遍,他大笑着说:“你还没明白?这手就是冲着索兰去的。主意根本不是她出的,哪个办公室主任会闲得没事把自己放火上烤?领导指示她不办不行,但教师她能指挥动吗?时间一长上下都有怨气。等矛盾浮现出来,领导再出面收拾残局,找个执行不力的借口就把索兰弄下去,到时候这个什么鸟政策也就该结束了。”
听沈城这么一分析,我恍然大悟。
“幕后黑手是宋远哲吧,索兰是孙殿飞的人,处处跟宋远哲对着干。现在孙快退了权柄抓不紧,估计宋远哲是想先拿她开刀祭旗。”
“没错,当初宋远哲上任第一件事就是把《晨夕经纬》给废了。想想真挺可惜,这本来是份挺有前途的刊物。”
“算了吧,宋远哲不废《晨夕经纬》,哪有你上岗的份儿?说起来你还得感谢他。”
“感谢个屁!现在想想当初真是年轻人傻,浑身的力气都给人家当枪使了。宋远哲这货心眼还没有屁眼大,你是不知道有多难伺候。我当时真想撂挑子不干,但要真辞了工,毕业前他非给我小鞋穿不可。”
随口扯着扯着,话题就又回到西三楼上面。沈城对刘家命案早有耳闻,听我讲完这些天发生的事,脸上似笑非笑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觉得警方的动作还是很到位的,就是这事情太扑朔迷离。”
“要是真到位,怎么事情还没调查清楚?你不觉得很奇怪吗?像老刘这样弱不禁风的知识分子一没靠山,二没手段,警方只需广布眼线,加强通缉,争取早日将其逮捕归案即可,根本没有必要在学校里面继续大动干戈。但那个叫严峻的却在这西三楼旁边绕来绕去,还跟你这平头百姓说长道短,这里面的门道你想明白了没有?”
沈城的话句句在理,说得我浑身一颤。
“肩负要案之责,却整日优游,不事勤务,换个角度来说,他难道不想破案立功?要知道,刘家这案子是肥肉一块,性质极其恶劣,手段异常残忍,影响非常广泛,凶手偏偏又是个没任何反侦查能力的大学教师。对于升官晋级全靠破案立功的这批人来说,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现在的刘绍岩简直就是群狼环伺的小兔子,谁不想先把他逮着?没危险,没压力,没难度。那个严警官就考虑不到这点?他就那么洒脱?”
“照你这么说,我也觉得有些蹊跷。近一段时间以来警方的整体动作很大,到处撒网通缉,唯独这个严峻倒真是另类得有些不合群。”
沈城咕咚灌了一口酒,很得意地说:“要我看,这家伙是想单干。”
“单干?”
“这不明摆着吗?他应该是对刘家命案有自己的看法,所以单独调查。他需要取证,需要有人做他的助力,否则人家堂堂一个刑事警察才不会闲得去跟你套近乎。”
听完了沈城的话,突然间一个念头的轮廓在我心底渐渐清晰起来。上一次严峻找我谈话时,表示他没有把刘家的命案孤立来看,而警方的侦破方向却铆准了缉拿刘绍岩。
“你的意思是说,警方认定刘绍岩是凶手,所以调动全部资源通缉抓捕,但严峻却另有想法?”
“绝对是这样。”沈城说,“我认为他是对的。你注意到没有,刘家命案与1986年那件案子异常相似。”
“何止是相似,几乎是如出一辙。”
“没错!对于一个专业刑警来说,1986年的案件可是宝贵的刑侦资源,想必他正卖命地翻腾那些陈年的卷宗,试图去寻找两件案子之间的某种隐秘联系。”
“你为什么能这么确信?”
“哈!如果是我的话,就一定会这么做。”沈城神情骄傲地灌了口酒,“警方目前的判断是刘绍岩激情犯罪,如果严峻认为另有隐情的话,他就会重新查找犯罪的动机。”
“难道不是先查找嫌疑人?”
“现在被认定身上嫌疑最大的,不就是刘绍岩吗?但那个严峻肯定察觉出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有什么不对劲的?事实不都在明处摆着?”
“事实?我问你,杜蓝的尸体是在哪里发现的?”
“走廊,上半身在门外,下半身在门里。”
“这正常吗?”
我一时语塞。
“如果刘绍岩杀妻逃跑,那他就应该将尸体妥善藏好,最好烂了臭了才被人发现。到时他已经远走高飞了,还有什么必要把杜蓝的尸体拖出来,晾在走廊里让大家都看见?”
“你的意思是说,在刘家命案里面,有误导警方视线的因素存在?”
“听说过‘排除法’没有?”
“逻辑学上的概念?”
“当然不是。排除法是警方破案的基本思路。案件发生之后,要先从死者身边的人开始查,死者遇害前接触过谁,遇到过什么事,感情生活、财务状况如何。然后再研究谁有动机、谁有条件,谁既有动机又有条件,从中确定一个或数个嫌疑最大的目标,并通过搜索证据逐一排查。
“一般人往往认为破案过程中,线索和证据很重要,其实这是本末倒置。事实上,犯罪动机的研究和确定才是首要的,甚至是至关重要的。
“情杀?仇杀?谋财害命?还是见色起意?动机判断的价值重于客观线索的寻找。有了动机,警方才可以迅速确定侦破方向,甚至锁定凶嫌。所以,最聪明的犯人不会把精力过多地放在隐藏证据上,而是隐藏犯罪动机,甚至是歪曲犯罪动机以误导警方视线,这比什么奇谋诡计都要有效。”
我不得不承认沈城看问题比我深邃得多,把背后的种种猫腻吃得透透的,确实让我自愧弗如,一边佩服一边开口说:“按这个思路的话,那杜蓝尸体的位置很可能是误导警方确定犯罪动机的手段。凶手就是要让大家看到尸体,就是要让所有人都认为刘绍岩畏罪潜逃。”
“刘绍岩的下落不就很明白了吗?”
“那么,真凶是谁?”
“当晚有谁出过门?”沈城斜着眼睛,笑得异常诡秘,“凶手就在其中。”
我呆坐半晌,右手有些微微颤抖,把酒杯举到嘴边抿了一口,原本只是把刘家命案作为下酒的谈资,谁想到层层破茧,最后居然得出这样的结论。这样一来,岂不是周老师也担上了嫌疑?
沈城耸了耸肩,压低了声音道:“刘家命案绝对不简单,我说有人在刻意歪曲作案动机,影响警方判断也是这个意思。”
“听你的意思,好像知道得不少啊?”
“都是些陈年旧事。上学的时候,我经常跟人扯些闲淡,但还真扯出点儿耐人寻味的事情来。”听到这里我笑着说:“你老兄那叫扯闲淡吗?让你在云岭财大里再多待上两年,校领导的祖坟个个都要让你给刨了。”
沈城笑笑说:“我没你想得那么偏执,很多东西都是机缘巧合,只看你有没有那个心了。赵胜利你认识吧?”
我说我知道,现在的教务处主任嘛。沈城说:“他父亲在1986年时便住在西三楼上,并亲眼目睹了那起命案的发生。事实上,赵胜利他父亲是第一目击者。老头子那时候刚刚退休,现在应该快八十了。”
“你跟这赵大爷聊过?”
“2003年6月的时候,云岭财大安排教职工到疗养院里体检,说白了就是公费吃喝玩乐。一些学生被校方抽调出来协助组织工作,我就负责赵大爷他们那批,帮忙安排住宿、跑腿联络、协调事务什么的。晚上聚餐时,有人提到了1986年的案子,大家都围着赵大爷说他福大命大,我这才知道他居然是第一目击者。
“这赵大爷喝起酒来不让人,最后被灌得有些高了。我赶忙伺候着老头子回房歇下,他酒劲上来,又闲极无聊,所以便控制不住说话的欲望了。可能是害怕话题噱头不够留不住我,他就专讲1986年命案,竹筒倒豆子一般给我把事件原原本本详述了一遍,当然少不了添油加醋,什么血光一闪啊,那天西三楼阴气特别重啊什么的,但这些都不重要……”
沈城故作卖弄,瞅着我轻声笑了笑,说:“听好了,戏肉在这里。此案发生于1986年9月18日下午,当时西三楼四层只有赵老爷子一个人在家,他听到呼救声后出门查看,在楼道里逆光看见凶手追出房间,掐住受害女孩的脖子拖了回去。老头儿吓得转身逃命,当然你不能怪他见死不救,六十来岁的老头子,还患有老寒腿、关节炎什么的,能跑下楼去就算身手敏捷了。赵大爷一边下楼一边喊‘杀人了杀人了’,把三楼居住的两个老职工也叫下了楼。
“他们三人冲到楼门口,赵老爷子让楼管赶紧报警,说楼上杀人了。楼管闻言后把楼门闭锁,并电话通知了保卫处。大约五分钟左右,又从楼里逃出来三个人,你猜是谁?”
我并没有回话,只是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沈城看。他压低了声音,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刘绍岩、杜蓝,还有宋远哲。”
我浑身凉了一下,心头的寒意更盛。
“你会认为这是巧合吗?之后宋远哲和刘绍岩、杜蓝两人越走越近,关系越来越密切。你想啊,一个穷小子要钱没钱要靠山没靠山,没宋远哲的提携扶持,有什么机会能上到今天这位置。我看过校办秘书的会议记录,你是想不到宋远哲对刘绍岩那个关怀备至、青眼有加,恨不得亲手把他拎上来。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宋远哲对刘绍岩的异常关照不可疑吗?”
“这样说来,将两个案子并案侦查也是可能的。”
“哈!事情如果这么简单,也就不会有刘家命案了。”
“什么意思?”
“赵老爷子酒醒后,突然抓住我,连说自己是喝了酒说胡话,当年的事情确实记不太清楚了,最后几乎是哀求似的让我不要说出去。”
话到这里我彻底明白了沈城的意思,这些命案后面潜藏的各种可能与阴谋也在我脑海里浮浮沉沉,好像水面上漂浮的死尸脑袋。
“你可真没有白当那几年编辑啊。要我说,警方把你借调过去,用不了两天案子就破了。”
他用鼻子嗤了一声,好像在嘲笑我的天真:“你以为这西三楼命案是警察抓小姐那么简单?听好了,刘家命案水很深,而且还有人想把水搅得更浑。这情形往小了说叫扑朔迷离,往大了说叫杀机四伏。你我嚼嚼舌头权当聊资还可以,但千万别掺和。明白不?”
“沈城,你小子不去作个奸犯个科真是浪费人才。”我没理会他的告诫,只是咂着嘴佩服道。
“我早从良了,操点自己的心吧。所谓‘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像杀人放火这样高风险低回报的小制作还入不了我老沈的眼。”
“你还能再贱一点儿吗?”我一边佩服,一边笑骂道。
“明白刘家命案是怎么回事了吧?”
“嗯,之前还真以为是什么密室消失的奇谋诡计。”
沈城挥了挥手说:“别老想着什么诡计,现实里没那玩意儿。你以为杀人是件轻松惬意、从容不迫的事情?尤其对一个文质彬彬的大学老师来说,他有足够的心理素质和作案经验来保证自己能像侦探小说里描写的那样,冷血地、不紧不慢地,像部精确的机器一样一步步实施杀人计划,然后全身而退吗?”
“当然不可能。”
“每个凶手都是被神诅咒的西西弗,不停地推着石头上山,永无休止。杀人是解决问题最原始,也是最愚蠢的一种方式,如果不是血涌上了脑门,或者被逼到绝境,谁也不会轻易伤害他人的性命,就是最凶恶的黑社会也不会用谋杀来解决一切问题:成本太高,风险也太大,稍有一点儿差池就是任谁也无法承担的后果。”
沈城明天还要继续跑自己的事。送他下楼时,微光黯淡,乍暖还寒,我们在彼此的落寞和昏暗的路灯下挥手道别。他的背影消失在淅淅沥沥的冷雨夜里,像个躲避人烟的幽灵。头顶的西三楼如茫茫夜空中抠出的一块黑疤,零落的灯火从几扇窄小的窗口里透射出来。我有点儿后悔刚才的话题了,求学的时光里有多少痛快的嚼头值得再品,何必用一个阴暗的枝节给自己找不痛快?
躺在床上,我用食指摩挲着台灯凉冰冰的按钮,迟迟不敢按下去。我忽然开始怕黑,忽然心神不宁,门外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徘徊……死过人的房间,二十多平米,在黑暗里骤然变得无边无际,而我蜷缩在一个没前没后的角落,说句话连回音都没有。
一股酸涩陡然涌上心头,陪我在同样酸涩的寂寞中沉沉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