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刘畅之间是不是有些矛盾?”
她点了点头。
“在刘绍岩老师的事情上,她对我有些误会。”邢然转身靠在墙上,飞瀑般的黑发顺着肩膀披散在胸前,露出一段曲线柔和的洁白后颈,仿如《天鹅湖》里被诅咒的奥杰塔。
“为什么?”
“我想,我做了件对不起她和刘老师的事情。”
“什么事?”
“老师……”邢然转过身来,面向我说,“等刘畅醒来,你替我向她道歉好吗?”
“到底怎么了?”
“你先答应我,而且要绝对向别人保密。”
我无奈地点了点头,说:“只要不是过分的事,我都按你说的。”
邢然这才放下心来说道:“那是上个学期末的事情了。有天晚上,我从图书馆回宿舍,在路过后面的树林时,碰到刘畅抱着两瓶水和我迎面走过。她看见我有些紧张,打了招呼之后就走过去了。在我快走到宿舍楼的时候,王立新老师突然从后面赶上来,问我刚才那个打招呼的女孩是谁……”
我禁不住瞪圆了眼睛盯住邢然,想起开学时在楼上和周老师、田荣、王立新他们打麻将时候的事情,突然明白了一切。王立新到处散播刘绍岩与女学生之间的私情,并声称是从旁人那里听来的,而刘畅则必是在心里认定邢然出卖了他们。
“老师也知道这件事吗?”
“嗯,听王立新说的……这厮真他娘不是个男人!”我啧啧嘴,有些窝火又有些无奈地说,暗叹世间少英雄,唯有小人横且行。
“其实刘老师也不相信我会这么做,只是刘畅她大概因为之前刘老师对我照顾的事情,误以为我故意从中作梗,想……想横刀夺爱。后来刘老师想问清楚这件事,但碍于学校里的风声和刘畅,又不敢在学校里找我,便在9月6号那天晚上和我约在南河广场见面。”
“所以你才会答应崔鹏一起去唱歌?”
邢然点了点头,接着说道:“我将王立新老师向我追问刘畅姓名的事情告诉了他,解开了这个误会。刘老师其实很苦恼,他是个善良的人,喜欢照顾别人,但刘畅误解了这种含义……你也知道,刘老师的爱人脾气不好,在刘畅那里他却能找到关心、体贴和温柔。这种精神上的互相慰藉慢慢就发生了改变,直到刘畅……”
“怎样?”
“刘畅想和他一起离开。”
“私奔?”
那把雨中的花伞又在我眼前慢慢撑开。想起刘畅带给我的那些温柔和信赖,我忽然涌起一阵锥心的伤感。这么一个像是用午后暖阳雕琢而成的女孩子,居然在背后潜藏着这么多不为人知的暗影。
“那晚在南河广场上,刘老师说他不敢回去,因为刘畅在学校里到处找他。”
我突然有点儿好笑,那么堂堂一个大老爷们居然被个柔弱的小女孩逼得有家不敢回。这算什么事情?
“他当时心里很乱,像是发泄似的谈了很多关于刘畅的事情,其间提到了嘉林峪的那片草甸,所以我猜想刘畅会在那里。他甚至希望能通过我的口告诉刘畅,把该结束的结束,让一切回到正常轨道上来。”
“后来刘畅找你,你就说了这些吗?”
“我解释了9月6号,在图书馆那晚发生的事情。但刘畅根本不相信我的话,她猜到了我和刘老师在南河广场约见的事情。”
“找不到刘绍岩,同时又发现你一反常态地离开了学校,整夜未归。刘畅本就怀疑你们两人有……”我找不到什么词来形容这个关系,干咳一声说,“所以她自然而然的反应就是你们背着她在校外约会,是这样吧。”
“是的,当晚我只是和刘老师谈了一个多小时。最后他有些失魂落魄地离开,甚至都忘了问我是否回学校。”
“你那晚在哪里度过的?”
“在学校附近的网吧里。”
“当时你有没有发现自己……被人跟踪?”
邢然看了我一眼,用鼻子轻轻嗤笑了声说:“从一开学就有了。”
“那你怎么敢孤身一人大晚上到处跑?”
“那个跟踪者是宋校长安排的,在他没有得逞之前不会轻举妄动。”邢然轻描淡写的话却让我暗中打了一个寒噤。
有人在不远处轻轻咳了咳,我回过头去,看见孙旭东在不远处站着。我抬手看看表,说:“该旭东值班了,你休息会儿吧。”
邢然点了点头,把头斜靠在椅背上沿。她十指勾缠,细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闭上眼睛后,整个人看上去像一艘沉入水底的小船,像一片在风中打旋的树叶。这一刻,我忽然懂了她。
我和孙旭东站在药剂室门口的大厅里,他掏出烟发给我,然后自己点上深深吸了一口,脸上虽然没什么情绪的波动,却空白得有些异常。
“怎么了?”我忍不住问道。
孙旭东没有出声,把刘畅的手机递过来说:“刚才打算给她妈妈发个短信,但想了想由我发不合适,还是你来处理吧。”
我把手机接过来,眼睛却没有离开他的脸,继续问道:“不是这个,我问你怎么了?”
“刘畅的手机里面……有几个短信,你看一下,可能会有用处。”
孙旭东不再说话,低着头转身离去,有些落寞的背影消失在大厅尽头的日光灯下。
我打开手机的短信列表,一条条阅读下去,前面的都是和同学之间一些琐事,快翻到底时,刘绍岩的名字跃入眼底。
刘绍岩发来的短信有十几条,都是些倾诉衷肠的内容,这恐怕也是孙旭东刚才情绪低落的缘由。我突然很想知道刘畅会用什么样的口气回答刘绍岩,便随手翻开了手机的发件箱。
发信列表里有很多刘畅写给刘绍岩的情话,如她往常的风格,恬淡羞涩中蕴藏着款款深情。我继续往下翻去,忽然看到两条只有号码,但没有登记接收者名字的信息,内容分别是:
“对不起,我知道我错了。”
“我现在就过去吗?”
两条信息的发送号码后四位均是7896。
这个号码我很了解,云岭财大通过运营商办理了一批尾号相连的校园大户卡。这个校园网内的用户彼此通话免费。刘绍岩的尾号是7895,这个7896正是杜蓝的。
第一条信息的发送时间是2004年9月7日下午17:50,第二条是在18:05。从内容上看,刘畅在向杜蓝道歉,同时被要求立即到西三楼去。我想想杜蓝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不由替刘畅捏了一把汗。
现在我可以确信,命案发生前,偷偷潜入刘家的女孩就是刘畅。当时老于和她老婆正愁眉不展地谈着家事,眼睛看着屋里,没有注意到我出门,恐怕也没有注意到刘畅偷偷溜进去。
这之后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我在回到宿舍之后,他们家房子里那么平静?杜蓝居然会压低声音悄悄说话?按她那性子,把刘畅生吞活剥了都是可能的。
刘畅遗留在我房间里的那个记事簿忽然在我脑中闪现出来,这个记事簿及上面的账号没有之前想的那么简单,我隐隐猜到了杜蓝面对第三者能平心静气的理由,并决定在明天就此求证一番。
老于曾经告诉我:那晚零点过后,刘绍岩下楼托他去买了一盒藿香正气水。西三楼因为很多住户偷电,灯箱到晚上总是灭的,在昏黑一片的楼道中悄悄离开并不困难,但门房那里就不好办了。刘绍岩假托自己不舒服支开老于,一定是为了掩护刘畅离开;
而杜蓝的死亡时间就在夜里零点左右。
关键在于,刘畅是在杜蓝死亡之前离开的,还是在死亡之后离开的。她是目击证人吗?她给刘绍岩提供帮助了吗?刘绍岩到底是受害者还是凶手?
也许是刚才跟邢然一番对话所产生的启示,我感觉真相似乎就在眼前,但又千头万绪、辨析不清。不同年代、不同背景的线索和碎片揉在一起,反射着迷离的血光,耀得我眼冒金星。我朝ICU病房的方向看去,心里一阵刺痛,忽然彻底理解了刘畅背负的重压和内心无法排解的悲伤,而这正是她选择轻生的原因。
室内幽暗死寂的环境突然让我产生了强烈的窒息感,当我恍恍惚惚走出医院大门想透透气时,与一个在附近徘徊不停的人差点儿撞在一起。当我俩踉踉跄跄站稳步子时,我们才彼此看清了对方的脸。
“怎么是你啊?”我诧异地问道,门口的人是第一次严峻找我问话时,在他身边做笔录的警察小王。
“严队担心你们的安全,让我在这附近盯着。”
“是因为那个‘刀子’吗?”
“哦……是的。”小王眼光闪烁,点了点头。
我笑了笑说:“辛苦你了,不好意思,连累你也休息不成。”
“应该的。顾老师这么晚还出去啊?”
“透透气,你,忙你的。”
“我陪你转转吧,这个点外面不一定安全。”小王很诚恳地说。
“没事,我就在大门口,麻烦你帮我照顾一下学生们。”
我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对严峻充满了感激。
他一边调查命案,一边还要和那个神通广大的吴丰登斗法,身上背负的压力恐怕是我难以想象的,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就接受了我的拜托,今天跑前跑后又帮了这么大的忙,令我为自己之前的一些想法而有些惭愧。
医院外面,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感觉自己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
刘畅的手机还在我裤兜里放着,我打算先抄下她家里的电话备用,就打开电话簿一条条找下去,忽然看见了一个联系人,名字是“长馨崔老师”。
“长馨”这个名字我很熟悉,那是云岭市唯一一家具有国家认证资质的心理保健院。在刚上班的时候,我因为社会适应不良引起了一些自闭抑郁的症状,在长馨接受过一个疗程的心理疏导,所以对这个名字格外熟悉。
我急于知道刘畅的心理出了多大的危机,是久已有之,还是近期遭遇的强烈刺激引起。如果不打开她心里的死结,今天这幕总有一天还会发生。我暗自决定,明天和长馨心理保健院联系一下,看能不能为刘畅提供一些危机干预措施。
这时,一阵微暖的夜风拂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