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卷 化物语(上) 第一话 黑仪·重蟹 005

两小时后。

我离开了忍野和吸血鬼忍所居住的补习班废墟,来到战场原的家。

战场原的家。

民仓庄。

木造的两层楼公寓,屋龄三十年。有白铁皮钉制的公用信箱。附设简陋的淋浴间和冲水马桶。有所谓的一房一厨,空间约三坪大,附带小型流理台。距离最近的公车站牌,要步行二十分钟。房租平均三万至四万日币不等(含公设费、管理费、水费)。

这和之前我从羽川那边听到的传闻相差甚远。

或许是因为我的疑惑全写在了脸上的缘故,战场原主动解释了我连问都还没问的事情。

「因为我母亲迷信奇怪的宗教。」

仿佛在找借口般。

宛如在掩饰什么一样。

「她不但把全部财产都拿去进贡,最后还背负了高额债务。正所谓骄者必败啊。」

「宗教吗……」

沉迷于敛财的新兴宗教,

那将会招致多么可怕的后果。

「结果在去年年底,他们达成离婚协议,我由父亲抚养,两个人一起住在这边。虽然说是两人一起生活,不过因为借款是用爸爸的名字去借的,所以现在爸爸为了还钱,每天奔波劳碌忙于工作,所以不常回家。事实上等于我一个人独居,真是轻松自在啊。」

「…………」

「唉呀,学校通讯簿上登记的还是以前的地址,也难怪羽川同学会不知道咯。」

喂喂,

这样好吗?

「我不想让将来有一天可能会变成敌人的人,知道我现在的住所。尽可能不要。」

「敌人吗……」

虽然觉得这个说法太夸张,但既然有着不欲人知的秘密,会抱持高度警戒,或许也不是没有道理。

「战场原,令堂之所以会沉迷于宗教——该不会是为了你的关系吧?」

「真是讨人厌的问题啊。」

战场原笑了笑。

「天晓得,我也不知道,也许不是吧。」

真是——讨人厌的回答。

因为我问了讨厌的问题,或许这也是理所当然吧。

这确实是个很讨厌的问题,回想起来甚至会让我陷入自我厌恶当中。我不该问出口,也许战场原这时候才正应该发挥最擅长的毒舌,将我痛骂一顿。

既然是在一起生活的家人,女儿的体重消失了这么大的事情,他们不可能会没发现——更何况身为母亲,绝对会发现到才对。这跟只要同班上课就好的学校不一样,最重要的独生女,身体发生了如此异常的现象,她母亲肯定能轻易地察觉到。况且,医生实际上也束手无策,每天只能反复持续地检查,事情要是演变成这样,她母亲会转而寻求心灵的寄托,也不应该被任何人责怪吧。

不,也许应该要被责怪。

那不是我能了解的事情。

何必不懂装懂。

总之。

总之我现在——在战场原她家,民仓庄二〇一号室里,端坐在坐垫上,盯着矮桌上泡好茶的茶杯发呆。

原本以为这个女人,肯定会叫我「待在外面等」,没想到她毫不犹豫地,直接邀我进屋,甚至连茶都端出来了。还真是有些意外。

「我会好好虐待你的。」

「呃……?」

「不对,是招待才对。」

「………………」

「不,还是要用虐待才对吗……」

「用招待才是无懈可击的正确答案!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答案了!能够自己纠正自己的错误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真不愧是战场原同学!」

……如此这般,我们顶多只有这种程度的对话,对我而言实在伤脑筋到极点。况且,我要说什么「竟然进到才刚认识的女孩子家里」之类的青涩台词,这场合也不太对。所以只好,一直盯着杯子里的热茶看。

而战场原她,此刻正在淋浴。

为了洁净身体所做的除秽仪式。

忍野方才交代她,要用冷水冲洗身体,再换套衣服,不是全新的也没关系只要干净就好。

简单来说,我是被迫要陪她一起回来——嗯,毕竟从学校到忍野那边是坐我的脚踏车去的,这也算理所当然的事情,而且除此之外忍野还交代了许多细节,所以我也无可奈何只好配合了。

我环顾这间很难想象是年轻女孩房间、单调简陋的三坪住处,接着把背靠在身后的小衣橱上——

开始回想,方才忍野所说的话。

「重蟹。」

当战场原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虽然内容并不长,但总而言之,她将事情的背景经过,按照时间顺序叙述完之后,忍野点了点头,说声「原来如此」,又抬头望了天花板片刻,接着便像忽然想到什么似地,说出这两个字。

「重蟹?」

战场原反问道。

「那是九州岛山间一带的民间传说。随着地区不同而有重力蟹、重石蟹以及重石神等称呼,将螃蟹跟神灵连结在一起。细节部分众说纷纭,不过共通点都是——会让人类失去重量。我还听说一旦遇上了——运气不好遇上的话,那个人的存在感就会越来越薄弱。」

「存在感——」

梦幻。

非常——梦幻的存在感。

现在反而——很美。

「岂止存在感,还有发生过就连存在本身都消失的可怕例子喔。类似的名称在中部一带也有所谓的重石石,不过那应该是完全不相干的系统。毕竟那边是石头,我们现在是说螃蟹。」

「所谓螃蟹——是指真正的螃蟹吗?」

「别傻了,阿良良木老弟。宫崎或大分那一带的山间,根本不可能捉得到螃蟹吧。只是单纯的民间故事罢了。」

忍野一副打从心底傻眼的样子说道。

「当地没有的东西比较容易成为话题,空穴来风或背后造谣本来就比较好炒作不是吗?」

「螃蟹是日本原来就有的东西吗?」

「阿良良木老弟想讲的是美国螯虾吧?你不知道日本传说『猿蟹合战』吗?的确,俄罗斯有很著名的螃蟹怪谈,中国也不少,但是日本也毫不逊色啊。」

「啊啊,原来如此,猿蟹合战是吧,这样一讲的确是有这回事。不过,你说宫崎一带——为什么会在那种地方呢?」

「在日本乡下被吸血鬼袭击的你不要拿那种问题来问我啦。反正地点本身并没有意义可言吧。只要有那样的情况——就会在那里发生,仅此而已。」

当然,地理和气候也很重要,忍野又补上这一句。

「这类的故事,不是螃蟹也没关系。也有对方是兔子的传说,除此之外——虽然跟小忍无关,但提到美丽女子的传说也不少。」

「嗯……就好像月亮的图案一样呢。」

话说,忍野怎么随便叫人家小忍。

虽然这跟故事无关,但我稍微同情起她来了。

她明明是传说中的吸血鬼……

真悲哀啊。

「好了,既然这位小姐说她遇到的是螃蟹,那这回就是螃蟹了吧。这也算是普通的案例。」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战场原用强势的态度,向忍野问道。

「叫什么名称,那种事情根本不重要——」

「没那回事,名称是很重要的喔。就像我刚才告诉阿良良木老弟的一样,九州岛深山里并没有螃蟹,在北方或许有,但出现在九州岛仍属相当罕见。」

「河蟹的话应该捕得到不是吗?」

「也许吧,不过那无关乎本质上的问题。」

「怎么说?」

「它在本质上并非螃蟹,原本可能是神灵。感觉就像从重石神,衍生为重石蟹一样——不过,这是我个人独创的理论。一般都认为螃蟹才是主角,神灵是后来添加的。但认真来想,的确,这两个说法至少也应该是同时产生的。」

「不管你是一般认为的还是认真想都好,那种鬼怪我根本就不知道。」

「哪有不知道的道理,毕竟——」

忍野说。

「你已经遇上了。」

「…………」

「而且——它现在也还在那里。」

「意思是——你看得到什么吗?」

「我什么也看不到啊。」

忍野说着,便愉悦地笑了起来。那种过度爽朗的笑声,似乎仍旧让战场原感到不舒服。

我也有同感。

那只会让人觉得他在嘲弄人。

「说什么看不到,简直是推卸责任嘛。」

「会吗?魑魅魍魉之类的东西,人类基本上都是看不到的吧。这点谁都一样,而且怎样也摸不到,这才是正常的。」

「是正常没错。」

「大家说幽灵没有脚,或是吸血鬼不会倒映在镜子上,可是这些根本都不是问题所在,基本上那种东西,原本就是无法确认、无法定义的——只不过,小姐,谁都看不到,而且怎样也摸不到的东西,究竟有没有可能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呢?」

「究竟有没有可能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你自己刚才不是说过就在那里吗?」

「我是说过啊。可是没人看得到,而且怎样也碰触不到的东西,不管存在或不存在,这点就科学上来讲都是一样的吧?无论在那里或不在那里,全都是一样的。」

总之就这么回事,忍野说。

战场原一脸难以接受的表情。

的确,这不是一个可以接受的解释。

从她的立场来看。

「其实,小姐,你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喔。在你旁边的阿良良木老弟,不光是遇上还被袭击呢。而且还是被吸血鬼袭击,身为现代人真是一大耻辱啊。」

少啰唆。

不用你管。

「相较之下,小姐你简直好太多了。」

「为什么?」

「所谓的神灵,其实无所不在。既无所不在,又不存在于任何地方。早在你变成那样以前,它们就存在于你的周围——也可以说都不存在。」

「真像在说禅呢。」

「这是神道啊,算修验道①吧。」

①注:日本一种包含佛教、道教、阴阳道、禁咒道等各派融合体的综合型宗教。

忍野说:

「可别误会喔,小姐。你并非因为什么的关系才变成这样子——只是立场稍微不一样了而已。」

事情从一开始,本来就是这样。

忍野现在这样说——说法和放弃诊治的医师一样,几乎没有两样。

「观点不一样?你究竟——想要说什么?」

「意思就是我看不惯你摆出那种自己是受害者的模样啦,大小姐。」

忍野突如其来地,呛出犀利的言词。

就像我那时候一样。

或者说,像羽川那时候一样。

我留意着战场原的反应——然而她却没有反唇相讥。

仿佛坦然接受了。

看见这样的战场原,忍野「哦——」地一声,似乎感到佩服。

「挺意外的,我还以为,你只是个任性骄纵的大小姐罢了。」

「为什么——你会那样认为?」

「因为会遇上重石蟹的人,大抵来说都是那种型的。毕竟它不是想遇就可以遇到的,通常也不是会危害人类的神灵,跟吸血鬼并不一样。」

不会危害人类?

既不会危害——也不会攻击?

「也和会附身的妖怪不一样。它仅仅只是存在于那里而已。只要你不去期望些什么——愿望就不会实现。唉呀,我本来没打算管这么多的。因为我没有想要帮大小姐你啊。」

「…………」

只有自己——才能够救自己。

忍野总是这么说。

「你知道吗?小姐。这是国外的一个民间故事:某处有个年轻人,心地非常善良,某天,年轻人在街上巧遇一名奇特的老人。这名老人拜托年轻人将影子卖给他。」

「影子?」

「没错。就是在太阳下,会出现在脚边的影子。老人说请用十枚金币的价格卖给我。而年轻人就毫不犹豫地卖了。以十枚金币的价格。」

「……然后呢?」

「如果是你会怎么做?」

「很难说——没有实际面临那种状况,是不会知道的。也许会卖,也许不会。这种事情,也要看价格才能决定。」

「很正确的答案。好比说,有人会问金钱跟性命哪个比较重要,这种问题本身就很奇怪。即使讲起来同样是钱,一圆和一兆圆的价值也大不相同,就连生命的价值,也因人而异。什么生命一律平等,那是我最憎恶的低俗言论。算了,这不重要——总之那个年轻人,并不认为自己的影子比十枚金币还要有价值,这也难怪,毕竟影子这东西,就算没有了,实际上也不会造成任何困扰嘛,不会产生任何的不便。」

忍野比手画脚地,继续讲下去。

「可是,结果呢,年轻人却遭到了镇上群众与家人的迫害,和周围格格不入。大家都说他没有影子感觉好诡异。这也难怪,的确很诡异啊。虽然有时候也会用阴影来形容诡异的事物,但没有影子更加诡异吧。理所当然存在的东西居然会没有——也就是说,年轻人将理所当然的东西,用十枚金币的价格卖掉了。」

「…………」

「年轻人为了拿回影子,四处寻找老人的下落,然而却不管怎么找,不管找多久,始终都无法找到那名奇特的老人——就这样,锵锵。」

「那究竟——」

战场原她——

表情不变地,对忍野响应道。

「这故事究竟代表着什么意思?」

「嗯,没有什么意思啊。我只是觉得这故事可能会让小姐感同身受,产生共鸣吧。卖掉影子的年轻人与失去体重的小姐,就这样。」

「我并没有——卖掉自己的体重。」

「对啊,没有卖掉,而是以物易物。失去体重,也许会比失去影子更不方便——尽管如此,论起和周围的格格不入,这两者是大同小异。不过——只有这么单纯吗?」

「什么意思?」

「就是『只有这么单纯吗』的意思。」

忍野一副话题到此结束的模样,在胸前击掌道:

「好,我了解了。如果想要取回体重,那我就助你一臂之力吧。毕竟是阿良良木老弟介绍来的。」

「……你愿意——救我吗?」

「不是救你。只是助你一臂之力。」

这个嘛,忍野看看左腕的手表确认时间。

「现在太阳还没下山,你先回家一趟吧。然后用冷水清洗身体,换上干净的衣服再过来好吗?我这边也要先做个准备。你是阿良良木老弟的同学,这就表示你也是那间高中的模范学生吧,小姐你可以半夜从家里出来吗?」

「没问题,小事一桩。」

「那么,午夜十二点左右,重新在这里集合,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只不过——你说要换干净的衣服?」

「不用全新的也没关系。穿制服的话,会有点糟糕,毕竟每天都在穿对吧。」

「……谢礼呢?」

「啥?」

「请不要装傻。你不是义务帮忙我的吧?」

「嗯,嗯嗯——」

这时候,忍野转过来看着我。

彷佛在估算我的价值般。

「嗯,如果这样会让你心情轻松点的话,那我就收点谢礼吧。这个嘛,好,就十万日币。」

「……十万——」

战场原复诵这个金额。

「十万圆——是吗?」

「这个金额只要在快餐店打工一、两个月就能赚到手了吧。我认为很妥当。」

「……这跟我那时候的价码差很多耶。」

「是吗?我记得在帮班长妹处理的时候,也是收十万圆啊。」

「你当时跟我开口要了五百万耶!」

「没办法,因为是吸血鬼嘛。」

「不要随便把理由都推到吸血鬼身上!我最讨厌那种盲目跟随流行的风潮!」

「你付得起吗?」

忍野一边敷衍着忍不住插嘴吐槽的我,一边朝战场原问道。

「当然。」战场原说:「不管用什么方法,我一定会付给你。」

于是——

于是,两小时后——的现在。

我在战场原的家。

再一次——环顾四周。

十万日币的金额,对普通人而言也不算小数字,对战场原来说更是超乎寻常的巨款吧。看着三坪大的房间,我不禁心想。

除了衣柜与矮桌、小型书柜以外这里什么也没有。以战场原杂食性的阅读习惯来看,屋内书本的数量略少,这方面恐怕都是靠着善加运用旧书店和图书馆来补足的吧。

简直就像以前的穷苦学生。

不,战场原实际上就是这样子吧。

据她所说,学校方面也是靠奖学金就读的。

忍野刚才说,战场原比我好运多了——虽然讲起来好像是这样,实际上究竟如何呢,我不由得陷入沉思。

的确——就生命危险的层面,或是给周围带来的困扰而言,被吸血鬼袭击可不是开玩笑的。我好几次都觉得死了还比较轻松,即使到现在,我有时也忍不住会去想:要是当时有个万一的话该怎么办。

所以——

战场原也许算是,不幸中的大幸。然而——想想我从羽川那边听到、有关战场原国中时候的事情,又觉得要这样简单地下定论或认定,似乎有些牵强。

至少,这样是不公平的吧。

我忽然想到。

羽川她——羽川翼又是如何呢。

羽川翼——自己的情况。

名为翼——拥有一对异形翅膀的女人。

就像我遭到吸血鬼袭击,战场原遇到螃蟹一样,羽川也曾受到猫的魅惑。那是发生在黄金周的事情。过程极为悲壮凄绝,结束后回想起来,彷佛久远的往事般,然而那一切只是数天前的事件而已。

话虽如此,但羽川却几乎完全丧失了黄金周那段时间的记忆。她本人可能只知道托了忍野的福事件才得以解决,也或许根本什么都不知道,然而我却——记得一清二楚。

总之那是,相当棘手的事件。

已经有过吸血鬼体验的我都这么认为了。猫居然会比鬼更恐怖,这种事情我根本连想都没想过。

从生命危险的角度来看,单纯来说羽川比战场原要悲惨得多了,但是我一想到——战场原究竟以什么样的心情走到现在这点。

一想到现状。

一深入思考。

就连温柔也会视为敌对行为的人生,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卖掉影子的年轻人。

失去体重的她。

我,无法理解。

这并不是——我能理解的事情。

「我冲好澡了。」

战场原从浴室走了出来。

一丝不挂地。

「咕哇啊啊啊!」

「麻烦让开一下,你这样我没办法拿衣服。」

战场原泰然自若地,不耐烦地拨弄湿答答的头发,一边指着我背后的衣柜。

「衣服!快把衣服穿上!」

「所以说我现在正要穿啊。」

「为什么现在才要穿!」

「你的意思是叫我不要穿吗?」

「我是叫你先穿好再出来!」

「我刚才忘了带进去啊。」

「那你好歹用毛巾遮一下啊!」

「才不要咧,那种小家子气的作风。」

她用一脸坦然的表情,大大方方地说道。

很显然这时候争论也没意义了,所以我匍匐着从衣柜前爬开,移动到书柜前方,彷佛在细数架上排列的书本般,将视线和思考集中在书架上。

呜呜呜。

第一次看到了,女性全裸的身体……

可……可是总觉得好像不太对,跟我原本想的不一样。尽管我并未抱持任何幻想,但我所期望的,我梦想中的,应该不是这种裸体万岁的完全开放感才对……

「要干净衣服吗,穿白色的是不是比较好?」

「我不知道啦……」

「我的内裤跟胸罩,全部都是有花纹的耶。」

「我不知道啦!」

「我只是征求一下意见而已,为什么你要大声嚷嚷啊,莫名其妙,你有更年期障碍是不是?」

打开衣柜的声音。

衣服摩擦的声音。

啊啊,不行。

烙印在脑海里面挥之不去了。

「阿良良木,你该不会是,看见我的裸体而欲火焚身了吧。」

「就算真的是那样也不是我的责任!」

「你敢碰我一根手指头试试看,我会马上咬断舌头的。」

「哎呀——真是个守身如玉的女孩子呢!」

「我是说咬断你的舌头。」

「太可怕了你!」

什么跟什么啊。

也许要以我的角度去理解这个女人,根本是异想天开。

人类是没办法理解人类的。

这明明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好了,你可以转过来咯。」

「确定吗,真是的……」

我从书柜前转身,面向战场原。

她还穿着内衣裤。

连袜子也没穿。

还摆出非常煽情的姿势。

「你这家伙到底有何目的!」

「什么嘛,我是为了答谢今天的事情才特别大放送的说,你至少也高兴一下吧。」

「………………」

这是为了答谢吗。

搞不懂她在想什么。

真要说的话,比起道谢我更希望你能道歉。

「你至少也高兴一下吧!」

「你恼羞成怒了吗?」

「礼貌上你应该要说一点感想吧!」

「感、感想……」

基于礼貌吗?

该说些什么才好呢?

呃——这个……

「你身、身材不错嘛,类似这种话吗……?」

「……低级。」

战场原彷佛在看腐坏的厨余般表示唾弃。

不,应该说她的语气当中夹带着怜悯。

「就是因为这样你才会当一辈子处男。」

「一辈子!你是未来人吗?」

「别乱喷口水好不好,处男会传染耶。」

「女生会被传染处男才怪!」

不对,就算是男生也不会被传染。

「慢着,怎么从刚才开始就以我是处男为前提在进行对话啊!」

「因为本来就这样啊。应该没有小学生肯跟你交往吧。」

「我对这句发言有两项异议!第一我不是萝莉控,然后第二,只要我认真去找肯定会有愿意跟我交往的小学生才对!」

「第一点如果成立,第二点就没有存在的必要吧。」

「…………」

的确没必要。

「不过算了,我的确是说了有偏见的话。」

「你知道就好。」

「别乱喷口水,会传染别人处男耶。」

「我就承认吧,我是处男没错!」

我被迫说出充满耻辱的告白。

战场原一脸满意地点点头。

「一开始先老实承认就好了嘛。这样的好运,足以匹敌你剩余寿命的一半呢,所以你不应该做无谓的争辩。」

「你是死神吗……?」

只要用寿命交换,就能看见女性的裸体吗?

真是了不起的死神之眼呢。

「你用不着担心——」

战场原边说边从衣柜取出白衬衫,穿在水蓝色的胸罩上。这时候要是我再转头看书柜、数上面有几本书的话也实在很蠢,所以我决定看着她的动作。

「羽川那边我会替你保密的。」

「这跟羽川有什么关系?」

「她不是你单恋的对象吗?」

「才不是。」

「这样啊。因为你常常和她说话,我以为绝对是那样没错,所以才想套你的话看看。」

「不要在闲聊当中套别人的话。」

「真啰唆耶,你想被我处分掉吗?」

「你哪里来那种权力啊。」

不过,原来战场原也会不动声色地暗中观察班上的事情吗?原本以为她可能连我是副班长这件事情都不知道咧。只不过,她会做观察也是因为大家将来有一天可能会变成敌人的缘故?

「每次都是她主动来找我说话的。」

「好大的口气。你想说是羽川在暗恋你吗?」

「绝对不是那样。」我接着说:「羽川只是单纯地喜欢照顾人罢了。单纯,而且过度地。她有一种令人啼笑皆非的误解,认为最没用的家伙同时也是最可怜的。她觉得没用的家伙都很容易吃闷亏。」

「那的确是令人啼笑皆非的误解。」

战场原点头道:

「最没用的家伙明明就只是最愚蠢而已。」

「……呃不,我并没有说得那么严重。」

「你全都写在脸上了啊。」

「我才没有!」

「我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刚才事先帮你写好了。」

「你最好是准备得这么周到!」

其实——

无须我多做解释,战场原自己应该也非常清楚羽川的个性才对。今天放学后,当我询问战场原的事情时,羽川似乎——十分关心战场原的样子。

或许正因为羽川的个性就是这样也说不定。

「羽川她也——受过忍野的帮助是吗?」

「嗯,对啊。」

战场原将衬衫最后一颗钮扣给扣好,再套上白色针织毛衣。看样子她似乎打算先穿好上半身再来决定下半身的搭配。原来如此,每个人都有各自习惯的穿衣顺序。战场原毫不在意我的视线,将身体正对着我,继续穿衣服的动作。

「嗯——」

「所以——你姑且可以相信忍野吧。虽然他很爱开玩笑,个性轻浮,是个喜欢逗人开心又容易得意忘形的家伙,不过他的能力值得肯定。你可以放心,毕竟不光是我一个人,还有羽川可以作证,这点应该错不了吧。」

「是吗。不过,阿良良木。」

战场原说:

「很抱歉,我对忍野先生,连一半的信任都没有。到目前为止,我已经被骗了好几次,没办法这么轻易地相信别人。」

有五个人——说过同样的话。

五个人,都是骗徒。

而且——

那还不是——全部吧。

「就连医院,也只是例行公事地去复诊罢了。坦白说,我对这种体质,几乎已经放弃了。」

「放弃……」

心灰意冷。

舍弃某些事物。

「这个奇妙的世界,绝对不会有梦幻魔实也或九段九鬼子①存在的。」

①注:梦幻魔实为漫书《梦幻绅士》的主角,九段九鬼子为漫书《学校怪谈》的主角。这两部作品有关联性,作者皆为高桥叶介。下一句提到的咔美勒,也同样为《学校怪谈》的角色。)

「咔美勒之类的,搞不好真的存在也不一定。」

战场原用充满讽刺的语气说:

「我偶然在楼梯上滑倒,偶然被你接住,而你偶然在春假被吸血鬼袭击,偶然被忍野这个人所救,而他也偶然和班长扯上关系,然后这次他又更偶然地想要助我一臂之力——这个天真乐观的状况我实在没办法想象。」

战场原开始脱起针织毛衣。

「你好不容易穿好了,为什么要脱掉啊。」

「因为我忘记要吹头发了。」

「你该不会只是一个普通的笨蛋吧?」

「你说话不要那么失礼好吗?万一我心灵受创的话可就糟糕了。」

那把吹风机看起来非常昂贵。

她似乎是个注重仪容的人。

以这个角度来观察,战场原现在身上所穿的内衣裤,确实是相当时髦的款式,然而我总觉得,直到昨天为止还极度魅惑地影响着我大半人生让我心生憧憬的内衣裤,如今看来却只是一块布料而已。我莫名地感觉到,内心的创伤正以现在进行式逐渐向下深植。

「我想得太乐观啊……」

「难道不是吗?」

「也许吧。不过,又有何不可呢?」我接着说:「就算想得乐观一点,又何妨。」

「…………」

「反正又不是在做什么坏事,也没有投机取巧,只要能堂堂正正的不就好了。就像你现在一样。」

「像我现在一样?」

战场原愣了一下。

她似乎没注意到自己的器量有多大。

「并没有——在做什么坏事,是吗?」

「不对吗?」

「嗯,也对。」

然而,战场原她说完这句后——

「不过——」

紧接着,又说:

「不过——或许有投机取巧也说不定。」

「咦?」

「没事。」

战场原吹干头发,将吹风机收好,又重新开始着装。她把刚才被头发沾湿的衬衫和针织毛衣用衣架吊起晾干,从衣柜翻找别的替换衣物。

「如果下辈子再投胎转世的话——」战场原说:「我想要变成KURURU曹长。」

「…………」

没头没脑的发言,而且不用等转世,我个人认为已经有半分像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是不是觉得我这句话没头没脑,而且凭我是绝对没办法变成他的对吧。」

「呃,差不多意思,对了一半。」

「果然。」

「……你起码也说想要变成DORORO兵长吧。」

「心灵创伤开关这个词汇,对我来说太过写实了。」

「是吗……不过——」

「没什么口不可是的。」

「什么叫『口不可是的』。」

我连这句话错在哪里都摸不着头绪。

当然我也不知道她想说什么。

我正如此心想时,战场原又忽然改变话题问道:

「对了,阿良良木,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虽然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什么事?」

「月亮的图案,是指什么东西?」

「呃?什么意思?」

「刚才在忍野先生那边,你不是有提过吗?」

「我想想……」

啊。

对了,我想起来了。

「忍野那家伙不是说,那个螃蟹有时候也会变成兔子或美女的版本吗?就是那个意思。有关月亮的图案方面,日本认为看起来像是月兔在上面捣麻糬,但国外则认为月亮的图案看起来像螃蟹,或是美女的侧脸。」

当然,我也没有亲眼见过,只是民间故事都这么讲。战场原听了,说声「原来如此」,一脸新奇地附和道:

「你居然知道那么无聊的事情,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对你感到敬佩呢。」

她说是无聊的琐事,

又说对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敬佩。

于是,我决定趁机炫耀一番。

「没什么,我对天文学和宇宙科学可是懂很多喔,因为我有一阵子很迷这些东西。」

「算了吧,少在我面前要帅。反正我已经彻底看穿了,反正你除此之外根本一无所知对吧?」

「你知道什么叫言语暴力吗?」

「那你就去叫言语的警察来啊。」

感觉就算是现实中的警察也没办法对付她。

「我可不是知识贫民喔。嗯——对了,好比说,在日本境内,提到月亮的图案自然就想到兔子,不过你知道为什么月球上会有兔子吗?」

「月球上没有兔子喔,阿良良木,你都已经是高中生了还相信那种故事吗?」

「假设,曾经有的话。」

咦,不应该用现在式吗?

假设曾经有过的话?

这样说好像不太对……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神明,又或者是佛祖,唉呀,是什么都好,总之故事在说兔子为了神明,自己跳入火堆中,当成把身体烤熟,献给神明的供品。而神明被兔子的自我牺牲所感动,为了要让众人永远不忘记兔子的奉献,便在夜空中的月亮留下兔子的身影。」

这只是小时候在电视上看过的模糊记忆,要称为知识稍嫌松散,不过故事大纲应该八九不离十。

「神明也很过分呢,那样一来兔子不就像斩首是示众一样,死后还要让人观赏。」

「故事不是那个意思。」

「兔子也真是的,以为只要表现出自我牺牲的精神,就可以得到神明的认同,它的心机实在耍得太明显了,真是肤浅。」

「故事绝对不是那个意思。」

「不管怎么样,对我来说都是无法理解的故事。」

战场原如此说着,

又开始着手脱下刚穿好的新上衣。

「……你这家伙,其实只是想要向我炫耀自己引以为傲的肉体对吧?」

「什么叫引以为傲的肉体,我才没有那么自恋。我只是不小心把衣服穿反,而且还前后颠倒了。」

「真是巧妙的失误哪。」

「不过我的确不擅长穿衣服。」

「简直像小孩子一样。」

「不是。是因为太重了。」

「啊!」

我太疏忽了。

原来如此,既然书包会太重,想必衣服也是一样的吧。

一旦重量变成十倍,即便是衣服也非同小可。

我要反省。

刚才的发言实在是不够贴心,有欠谨慎。

「只有这件事情,就算做到再烦也没办法适应——不过话说回来,没想到你还满有学问的呢,阿良良木。我太惊讶了,搞不好你的头壳里面真的有脑浆也不一定。」

「那是当然的吧。」

「是当然的吗……像你这种生物的头盖骨里面居然会有脑浆,这个现象简直就跟奇迹一样耶。」

「喂,不要太过分喔。」

「别介意,我只是说出事实罢了。」

「这间屋子里面好像有人活得不耐烦了……」

「嗯?保科老师人不在这里啊。」

「你这家伙竟然说值得尊敬、开拓你人生的导师活得不耐烦了吗!」

「螃蟹也是一样的吗?」

「咦?」

「螃蟹也跟兔子一样,是自己跳入火堆当中的吗?」

「啊,这个……螃蟹的故事我不知道。应该也是有什么由来吧,虽然我连想都没想过……是不是因为月球上也有海洋的关系呢?」

「月球上没有海洋喔。你一脸得意地讲什么蠢话啊。」

「咦?没有吗?确定没有吗……」

「天文学家听了会傻眼,那只是个名称而已。」

「这样啊……」

嗯——

我果然还是敌不过真正头脑好的家伙。

「哎呀呀,你露出马脚咯,阿良良木。真是的,我居然对你的知识抱有些许的期待,我实在太轻率了。」

「你这家伙是不是觉得我笨得跟头猪一样。」

「你怎么会知道!」

「你居然还真的摆出一脸惊讶的样子!」

她似乎自以为隐藏得很好。

真的假的啊。

「因为我的缘故,阿良良木发现到自己脑筋有多笨了……这都是我的错。」

「喂,等一下,我有笨到那么严重的地步吗?」

「你放心,我不会因为成绩的好坏去歧视别人的。」

「你讲这种话就已经是一种歧视了好不好!」

「别乱喷口水,你的低学历会传染给我。」

「我们是念同一所高中吧!」

「可是最终学历还不知道喔。」

「唔……」

这样一说,确实没错。

「我会是研究所毕业;而你则是高中肄业。」

「都念到三年级了谁要休学啊!」

「到时候你会哭着求我说:请马上让我休学。」

「你居然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种只会在漫画上出现的恶棍发言!」

「偏差值鉴定。我,七十四。」

「呜……」

「我四十六……」

「四舍五入以后等于零。」

「啥?骗人,尾数明明是六……啊!你这家伙,竟然用十位数来四舍五入!你居然对我的偏差值做出这么过分的事情!」

都已经赢了将近三十分,还做出近乎鞭尸的行径!

「如果不以百位数为差距,我就没有赢的感觉啊。」

「你自己的偏差值也用十位数去四舍五入吗……」

毫不手下留情。

「基于这个理由,从现在开始请你不要靠近我半径两万公里内。」

「你是在命令我滚出地球吗?!」

「所以说,神明后来真的有将那只兔子给吃下去吗?」

「呃?啊,话题又绕回来了吗。你问这种问题……假如故事进行到那种地步就会变得很怪诞吧。」

「就算没到那种地步也已经很怪诞了。」

「这个嘛,我怎么知道,反正我脑筋不好。」

「别闹别扭啦。我会觉得很不舒服耶。」

「你这家伙,难道就不会可怜我一下吗……?」

「就算可怜你一个人,战争也不会从世界上消失。」

「连区区一个人都救不了的家伙还讲什么世界!先救救你眼前的弱小生命吧!你应该做得到!」

「嗯。我决定了。」

战场原穿上白色小可爱背心配上白色外套,然后再套上白色荷叶裙,好不容易着装完毕后,冷不防地说道:

「假如一切顺利解决的话,就到北海道去吃螃蟹吧。」

「不用特地跑去北海道应该也能吃到螃蟹吧,而且现在季节好像完全不对。算了,既然你说想去,又有何不可呢?」

「你也要一起去喔。」

「为什么!」

「唉呀!你不知道吗?」

战场原露出一抹微笑。

「北海道的螃蟹,非常美味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