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好像有人在背后说我坏话。」
战场原黑仪冷不防呢喃说。
这话真的突如其然,而且没有任何脉络可循,让我心头一惊,在笔记上振笔疾书的铅笔停了下来。
但那完全是战场原的自言自语,「话说回来,」她马上就转变话题说:
「要教人功课,真的很困难呢。」
在那之后,八九寺陪我走回家,一路上和我聊了很多神原以及其他的话题,接着我和她告别了。八九寺老是四处闲晃,我们很快就会在某处再会吧。然后,我放下背包,换了套衣服,把教科书、笔记和参考书塞进波士顿包后,把上学用的菜篮车摆一旁,换乘越野脚踏车往战场原家出发。早就已经回家的两个妹妹,追根究底地想要逼问我去哪里,所幸我成功逃走了。
刚才我也对八九寺说过,要到战场原家确实有一点远。一般来说不是骑脚踏车能去的距离。不过如果搭公交车过去,到头来还是要走一段路,因此我想还是骑脚踏车过去比较快。这是感觉上的问题,我去战场原家这次是第二次没错,但我还是第一次从自己家里过去,因此我也不能断定怎样去会比较快。
民仓庄——木造的二楼公寓。
里头的二〇一号房。
三坪的房间,一个小料理台。
两位标准体格的高中生,隔着日式矮桌面对而坐,要是把读书的东西拿出来摆在左右两旁,就足够把整个房间挤满。战场原是单亲家庭,又是独生女,而战场原的父亲又是晚归的拼命三郎,在这状况下,现在我们当然是两人独处。
阿良良木历和战场原黑仪。
健康的少年少女,在狭窄的房间内两人独处。
一男一女。
而且是彼此公认的情侣。
是一对男女朋友。
然而。
「……为什么我还在读书啊。」
「咦?因为你是笨蛋的关系吧?」
「你这说法真讨人厌!」
虽然你说的没错。
我只是希望能有一点特别的事情发生。
老实说。
我们开始交往是在和八九寺真宵认识的那一天——母亲节,五月十四号,在那之后已经过了两个礼拜,却没有任何「桃色」的发展,完全没有。
………………。
咦,仔细想想,我们甚至连个约会都没有喔。
早上我们在学校见面,下课时间聊聊天、中午一起吃饭、放学后一块回家,走到分歧点后说再见。我们的交流只有这样而已。如果是观念比较开放的人,这种事情在普通的男女交际上也会做,根本不用当男女朋友吧……
我不是很强烈希望能有什么桃色发展,但至少能让我们有一点情侣之间的进展吧。
「我活到现在从来不觉得读书辛苦,所以我完全不知道阿良良木你在烦恼什么、有哪里不懂……我不知道你哪里不会。」
「是吗……」
这话还真让我沮丧……
我们两个在程度上的差距到底有多大呢。那差距感觉就像一个深不见底的峡谷。
「我甚至以为你是想搞笑,才故意装作不懂的。」
「我干么这么委屈自己啊……不过战场原,你也不是一生下来头脑就很好吧?你应该是经过吐血般的努力,才让成绩维持名列前茅的吧?」
「你觉得一个努力的人会认为自己在努力吗?」
「……是喔。」
「啊,不过,阿良良木你不要误会喔。我是很同情像你这样努力完全得不到回报、甚至还不知道该怎么努力的人。」
「拜托你别同情我!」
「我觉得你们的努力全是白费功夫,毫无意义。」
「呃、呜呜!现在的游戏规则是我一吐槽你就说得更过分吗……?这样一搞,我甚至要用泪眼相对都不行!」
这到底是什么游戏。
「就算没有草叫做杂草,还是有一种鱼叫做杂鱼……」
「也没有鱼叫做杂鱼吧!」
「就算没有草叫做杂草,还是有人被称作杂草……」
「会有人叫做杂草,就代表有取这个绰号的人吧!」
「不过,唉呀,如果我这次让你在实力测验合格的话,我以一个人类来说,也会更往前推进一步。一想到这里我的干劲都来了。」
「别把我的成绩拿来当作对自己的考验啦……而且你以一个人类来说,需要进步的应该是别的地方。」
「你很烦耶。我把你勒死『了』。」
「过去式?我已经死了吗!?」
请她来教我功课,或许是个错误的决定……嗯——我应该拜托羽川才对。
不过。
我虽然对八九寺说那么多,但老实说,我的确有一种可爱又害羞的邪念,暗自期许在战场原家两人独处时会发生一些事情……
我的视线从笔记上,往战场原身上瞄去。
战场原依旧一本正经。
表情几乎没有变动。
就算我们变成男女朋友,她在我面前也不会露出特别的表情……从这点来看,这家伙根本称不上傲娇吧。
她的态度完全没变。
嗯——
还是说就跟往常一样,是我太过期待了呢。我曾经模糊想过,和她交往之后,应该会出现更特别的会话,但不管我们关系如何,谈话的内容依旧跟过去没两样。这就算过度期待吧。这代表情侣之间的甜言蜜语,是一种愚蠢的幻想吗?
「………………」
一定是。
从我认识战场原到现在来看,从战场原黑仪之所以为战场原黑仪的原因来看,当然或许还有贞操观念等问题,但不光是这样,我想战场原或许对我们现在的关系感到很满足吧。
她说过,她最讨厌暧昧的关系。
既然她说过,那就表示她真的很讨厌吧。
……不对。
可是就算是这样……
我想战场原身处这种状况下,不可能没有任何想法吧……但不管怎么说,至少上次我来这里的时候,有发生一些色色的事情啊……她趁家人不在时,招待名目上的男朋友来家里,内心不可能毫无感觉,她不是那种不谙世事的女生……唉呀,假如用这种角度来看,或许是心理作用,矮桌另一端、战场原穿着便服的身影,看起来似乎有这么一点积极,只是我觉得她的裙子好像太长了。她裙下没穿裤袜,但多亏那条长裙,害我几乎看不到她的美腿。与其说她有感觉,不如说她在提防我。
呼。
还是说这种时候,应该要由身为男性的我积极采取攻势呢?但就算要我采取攻势,我过去没交过女朋友,可不知道要如何攻起啊。
「怎么了?阿良良木。你的手在动喔。」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这题很难。」
「就这种程度的问题?你真让我伤脑筋耶。」
战场原丝毫不打算理解我的心情,仅露出愕然至极的表情响应我。那是惯于瞧不起他人的家伙,才会有的眼神。
接着她一脸忧郁,喃喃自语。
「不过,算了吧。」
「诶?等等,你一脸麻烦地把自动铅笔放到一边,举止又很无精打采,该不会你心中还有『对我见死不救』这个选项?」
「也不是没有。」
十分干脆的一句话。
「六:四……不,七:三吧。」
「不管哪边是七、哪边是三,这都是很现实的比率……」
你干脆直接说九:一我会比较轻松点。
说真的,到底哪边是七啊?
「这让我很挣扎呢。我努力教你,你还不会;那我干脆随便教教,你不会就算了。这样才能保住我的面子啊。」
「请不要舍弃我……」
看来我真的只能拜托羽川教我功课了。
不管怎么说,我都不喜欢那样。
那位班长认为:「只要努力用功,不管是谁都能把书读好。」同时毫不介意地把它当作常识,深信不疑。我实在没办法请她教我功课……
「唉呀,既然你都这样说了,那我也不会对你见死不救啦。」
「真是这样就太好了。」
「好说好说,我这是来者不拒,去者不饶。」
「好可怕的思考方式!」
「别担心。既然要教你,我就会拼死去做。」
「不用拼死去做!你只要尽全力就好了吧!你是想用什么可怕的方法逼我念书啊!」
「……不过,阿良良木。这么说来,你好像只有数学还算不错对吧?」
「诶?对,嗯。」
你怎么会知道?
在我正要开口问之前,
「我听羽川同学说的。」
战场原说。
原来,羽川的确比任何人都还清楚我的成绩。
「嗯……可是,我想羽川不会把别人的成绩到处张扬吧。」
「啊,这应该说是我感觉到的吧?上次,阿良良木和羽川同学在聊天的时候,我在一旁间接听到的。」
「……那不叫感觉到吧。」
什么间接,那根本是偷听吧。
「唉呀,真的吗?」
战场原毫不在意。
真是个伤脑筋的家伙。
「数学不是背诵科目,所以我多多少少会一点。我感觉公式和方程式很像必杀技,这很棒不是吗?就像十字死光①、龟派气功之类的一样。如果其他科目也有那种必杀技就好了。」
①注:十字死光:初代超人力霸王的绝招。
「如果有这么凑巧的话,那大家就不用读得那么辛苦了。不过呢,科目本身的学习先放一边,如果光指『考前复习』方面,虽然没有必杀技,但还是有必胜法则啦。」
战场原再次拿起放在一旁的自动铅笔。
「其中有一种考前猜题型的读书方法。以结果来说,这种方法会让人有投机取巧的心态,要是用上瘾了不太好,所以我不太推荐。不过事到如今,或许也只能用那种治标不治本的方式吧。这是不得已的。说这么多,简单来说只要你考试全部及格就好,所以把及格线设为平均分数的一半……」
战场原说着,一边在笔记本写上数字。
预测平均点,以及其一半的数字。
这样一写出来,感觉好像有办法达成的样子。当然,这意思就是要我把这数字当作是自己的一百分。
「以背诵为主的科目,老师都会有几个必考题,因此那就是考试重点。我们不要随便猜题,要针对重点来拟定对策。不要钻牛角尖,要针对自己会的问题下手。阿良良木,到目前为止,我说的你听得懂吧?」
「……嗯,还算懂。」
不过,聪明人对考试的思考方式,真的完全不一样……我从来都没站在出题老师的角度去思考。不,我在国中功课很好的时候,或许也有同样的思考模式……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国中时代。
我一点都不怀念。
「那我们就先从简单的世界史开始读起吧。」
「世界史很简单吗……」
「很简单啊。只要把重要的句子全部背起来就好了吧?」
「…………」
「我刚才说过,这次我不会要求你做到那种地步。不过,阿良良木。这次的实力测验,我现在开始帮你的话,你十之八九会及格吧,不过你对未来的事情,到底有什么看法呢?」
「未来的事情?」
「未来的出路吗……你说得对。的确要快点决定才行……对了,战场原你打算做什么?」
「继续升学吧。我大概可以推荐入学。」
「……是喔。」
「我说大概是不是太谦虚了?」
「依你的个性来说,的确很谦虚。」
「反正就是升学。」
「升学吗……」
说得很理所当然一样。
但这本来就很理所当然。
聪明人的聪明到底是什么感觉呢,我现在无法明白,以后也永远不会明白(战场原刚才也说过类似的话语)。
「考虑到学费的话,我能去的学校自然有限。不过,说幸好的话或许有点自虐,我以后也没有特别想做的事情,所以感觉上我可以主动去配合学校方面。」
「不管你去哪里,你都是你吧。」
「是啊。不过,」战场原接着说:「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和阿良良木你走在同一条道路上。」
「呃,那可能有一点……」
你这么说我是很高兴,但在现实上,只能说是不可能的任务吧……
说的也对。战场原点头说。
「无知是罪过,不过笨可不是。笨是一种惩罚。要是阿良良木像我一样在前世好好积阴德,现在就不会变成这样了,你好可怜啊。蚂蚁在凝视挨寒受冻的蟋蟀的心情,我现在可以清楚体会到了。阿良良木还真了不起,可以让本小姐体会到那些小虫的心情。」
「…………」
我要忍耐……
这种事情要是反驳,只会白白让自己的伤口扩大……
「你干脆赶快去投胎会比较轻松。因为蟋蟀死掉之后,至少还能变成珍贵的养分,成为蚂蚁的食物。」
「我们下次见面就是在法庭上了!」
我忍无可忍了。
我也很欠缺忍耐。
「不过,就算你这么说,战场原。我们毕业后的目标不一样,也不代表我们走在不同的道路上吧?」
「也对。你说的没错。可是,要是我上了大学每天都在联谊,最后变心了怎么办?」
「你已经准备要快乐享受大学四年的生活了吗!?」
「该怎么办?我们毕业之后要不要同居?」
战场原轻描淡写地说。
「这样一来,就算我们的出路不同,在一起的时间也会比现在还要多。」
「嗯……是不坏啦。」
「不坏?你那是哪一国的说法。」
「……我想要同居。请让我跟你同居。」
「唉呀,是吗?」
战场原说完,很自然地低头看课本。她虽然装作若无其事,说这话的时间点感觉又很像在说笑,但我知道她在这种事情上面,不是那种讲话会半开玩笑的人。就算我再迟钝,也看得出来。这家伙可是战场原黑仪。
……话说回来,她想得还真远。
不,或许我应该换个角度来看——战场原是如此认真地在为我着想。普通的高中情侣应该不会把交往两字想得这么远吧。
但是,所谓的交往又是什么呢。
只是一种口头约定,也没有任何的保证。
我叹了口气。
我无法对应,因为我从来没和女生交往过,别说什么采取攻势,我根本不知道在这
种状况下该做出何种反应。
至少可以拿来当作参考。
攻陷女生不是问题,但现实生活和游戏不同,没有破关那种东西。
「你的叹气还真多呢,阿良良木。呐,你知道吗?听说每叹一次气,幸福就会溜走一次喔。」
「那我已经让幸福溜走了几千次了吧……」
「你让幸福溜走几次我没兴趣,我只希望你不要在我面前叹气。因为我会觉得很烦。」
「你讲话真的很狠耶。」
「说是烦,也是为爱心烦。」
「……嗯,这话让我很难做出反应。」
也让我听了有点高兴。
好一个吐槽陷阱。
「对了,你知道吗?阿良良木。」
战场原开口说。
「我,没有和男生分手的经验。」
「………………」
不,这话有两种正反两面的意思吧?
乍听之下,她彷佛是在说自己是一个追求者众多的好女人。但换个角度想,这句话不就等于在宣告自己没有和男性交往的经验吗?
「所以」
战场原继续接着说。
「我也没打算和阿良良木分手。」
她依旧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眉头没有半点抽动。甚至让人觉得,她没有一丝的自我情感。可是——尽管如此,她的内心绝不可能没有感觉。
两年。
从国中升上高中之间,战场原黑仪在这段既不是国中生、也是不高中生,更不算是春假的时候开始,便完全断绝与他人的接触。她不知道怎么和别人接触,也不无道理;会变得比一般人还要消极、胆怯也无可厚非。这感觉就像一只警戒心很高的野猫
——唉呀,猫还是拿来形容羽川比较贴切吧。
不知道如何采取攻势这点,我们彼此彼此吗?
「……我说,战场原。」
「干嘛?」
「你最近还有把订书机之类的东西带在身上吗?」
「你这么一说……我最近都没带了说。」
「是喔。」
「我太大意了。」
「真的呢。」
这样一来,也算有进步吧。
只有这种程度的变化,根本没办法称作傲娇,但如果傲娇是战场原的个性之一的话——
……嗯?这么说来。
在那两年以前,战场原应该是——
「你国中的时候,不是田径社的王牌选手吗?」
「嗯。」
「你不想再练田径了吗?」
「嗯。因为没有继续练的理由。」
战场原回答的速度可说是毫不犹豫。
「我没有打算回到过去。」
「嗯——」
据说战场原在国中时代的人品卓越,是一个努力不懈、态度非常和蔼、对任何人都很温柔、自然不做作,而且又是田径社的王牌——是一个相当有朝气又活泼的学生。
这八成是谣言,但可信度可说是非常高。
在她升上高中前,这些特质全都改变了。
接着过了两年。
变调的东西,恢复了原状。
但却不是一切都恢复原状。
如果本人不想恢复的话。
「我想不到继续练田径的必要性和必然性,而且回去参加既没意义,也会让自己增加许多负担。况且,最重要的是我现在已经三年级了。不过,阿良良木,你怎么会问我这个?」
「没什么,我只是单纯对你之前在练体育的那段时间有兴趣而已……你这么久没练也会有空窗期,没必要勉强自己。」
就像我说到猫会想到羽川翼一样,我问到有关运动的事情时,脑中自然浮现出那位学妹——神原骏河的身影……但,战场原的反应也太冷淡了。
确实,她的思考是很积极向前看。但是——
不回首过往,真的就表示自己积极向前看了吗?
现在的战场原,果然……
「不要紧的。我就算不运动,也有自信维持现在的身材。」
「……我不是怕你身材走样才这么说的。」
「阿良良木不是被我这个没和男性交往过、又富有弹性的惹火身材给吸引住的吗?」
「别说的好像我是看上你的身体才跟你交往的一样!」
还说什么惹火身材……
没其他说法了吗。
「是吗?你不是看上我的身体啊。」
战场原装迷糊地说。
「既然这样,你应该暂时克制得住自己吧。」
原来她是想说这个吗。
如果真是这样,这话还真是绕了一大圈,相当拐弯抹角。这种说法完全不符合战场原有话直说的个性。
贞操观念吗……
应该不是这么简单而已吧。
「也对。去吃高级自助餐的时候,明明大家都付一样的钱,就是会有人想要把那笔钱吃回来、或者是想多吃一点免得吃亏。阿良良木你应该不会是那种小家子气又厚颜无耻的人吧。」
「…………」
我不知道战场原这比喻里头有什么含意,但她的意图很明显是想要牵制我……
她在人际关系方面很胆怯。
对我俩之间的关系,却很慎重。
既然这样,我也要尽心尽力和她交往。
我还是搞不清楚交往到底是什么感觉,但我既然和她交往,就要喜欢上她的一切。
「……啊,对了。」
此时,我想到一件事。我决定和战场原说神原骏河的事情。我不是怕她会担心才至今只字不提,只是单纯觉得没必要特别拿出来说,没必要说出口让她心烦。但方才八九寺用小学生独有的猜测,去解释了神原骏河的行动原理,万一真有那一丝的可能性,战场原在身份上(应该也算)是我的女朋友,我要是隐瞒对她似乎不怎么公平。
这问题剐才就浮现在我的脑中。
而且,有些地方也让我很在意。
「我问你喔,战场原。」
「干么?」
「你知道神原骏河这个人吗?」
「………………」
她以沉默回应。
不,应该说她没有任何的回答。
要说不公平的话,这个问题本身就很不公平吧。因为神原骏河是校内明星,在校内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但最迟下礼拜初,神原骏河在跟踪我的事实,也会变成传闻在校内流传吧。但我不用紧张,反正这传闻很快就会被当作谣言而告终吧。因此,这个问题自然有其他含意。我刻意不接话,耐着眼前的寂静之后——
「认识啊。」
战场原开口说。
「神原骏河吗,好怀念的名字啊。」
「……是吗?」
她们两个——果然是旧识。
我早就猜到了。
所以我说到读书会时,神原最先联想到的不是学年第一的羽川,而是战场原——不光是这样,我从神原话中的细微之处,也感觉到一些微妙的区别。我完全想不到八九寺说的那种可能性,就是因为神原给我的那种气氛很明显。而那种气氛告诉我,神原的目标不是我,而是我以外的东西。
「所以你才会问我国中的事情吗?没错,那孩子是我国中的学妹。」
「现在也是你学妹吧。因为我们同校。啊,还是说神原以前在国中也是田径社的?」
「不是,那孩子从国中开始就是篮球社……神原?你叫得还挺亲密的嘛。」
战场原的眼神瞬间变得很险恶。平常她总是不带情感的眼眸,冷不防凶光四射。她完全不等我开口解释,右手拿着自动铅笔,笔尖精准地朝着我的左眼伸了过来。我反射动作顿时想要闪躲,但她右手行动的同时一脚跨过桌子,完全不在乎桌上的笔记会散落一地,用左手抓住我的后脑,封住了我的动作。
自动铅笔的笔尖——以间不容发的距离停留在我的眼球前,最近距离可能连一张纸的厚度都不到,甚至让我无法眨眼。这样看来,战场原会用左手抱住我的后脑自然有她的顾虑,或许她是不希望我有多余的动作,免得自己失手伤到我也说不定。
……战、战场原黑仪。
你根本一点都没变,现在只是没拿订书机而已!
「那孩子怎么了吗?阿良良木。」
「…………!」
喂喂……!
这家伙的嫉妒心有这么重吗……?
这种深情的程度还真扯……况且,刚才我没有叫得很亲密吧。我只不过是直呼学妹的姓而已吧?只因为我在她不知道的地方认识了其他女性,就要受到这种待遇吗?假如我真的劈腿的话,战场原到底会用什么方法来料理我?
眼前这恐怖的遭遇,反而让我松了口气。这真是太好了,我可以在有充分理由可以解释的情况下,早一步知道战场原有这样的一面……!
「阿良良木,你伤口恢复的速度很快对吧。那我弄瞎一只眼睛,应该没关系吧?」
「住手、住手!眼球千万不要!我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我跟她一点都不亲密,我的眼里只有战场原你一个人!」
「是吗,你这话还真中听。」
战场原嗖一声将自动铅笔收回,在手中旋转了两次后放在矮桌上,接着开始整理散乱的笔记本和教科书。我一脸茫然,压抑住静不下来的心脏,凝视着战场原的一举一动。
「我可能稍微激动了一些。吓到你了吗?阿良良木。」
「……你再过不久一定会变成杀人犯。」
「到时候,我会选择杀你的。我第一次的对象会选择你,不会选择你以外的人。我跟你约好了。」
「你不要把这么可怕的事情,说的好像很浓情蜜意一样!我是喜欢你没错,但还没到被你杀死也无所谓的地步!」
「被爱到想杀死自己的人所爱,然后死在他手上。这是最棒的死法不是?」
「我讨厌那种扭曲的爱情!」
「是吗?真可惜。也让我很遗憾。如果是阿良良木的话,我就算被——」
「被杀死也无所谓吗?」
「……嗯?啊,对,算是吧。」
「你的回答还真是模棱两可!」
「呃,那个,被你杀死可能不太好。」
「然后又模棱两可地拒绝了!」
「有什么关系,你就认命吧。我杀死你,就代表你在临终的时候,本小姐会陪在你身边喔。这不是很罗曼蒂克吗?」
「不要,就算我会被人杀死,我也绝对不要死在你手上。因为我觉得,不管别人怎么杀我,都比你亲自动手还要来得好。」
「什么嘛,我讨厌那样。要是阿良良木被我以外的人杀死,我会去杀掉那个犯人。谁管我们刚才的约定怎样。」
「…………」
这家伙的爱相当地扭曲变形。
虽然我可以实际体会到她是真的爱我……
「不管怎样,你刚才在问神原的事情吧。」
战场原的态度彷佛在说危险的话题到此为止,用一如往常的步骤,理所当然地将话题拉回原点。
「我们国中的社团虽然不一样,不过我们一个是田径社的王牌,一个是篮球社的,所以就算学年不同,我们还是有一定的交集。而且——」
「而且?」
「……事到如今也不用特别说明啦,不过我们除了社团活动外,私底下也有来往,我以前常常照顾那孩子,应该说那孩子硬逼我照顾她……不对,阿良良木。」
战场原开始试探我。
「在这之前你可以先告诉我,为何你会突然提到那孩子的名字吗?你要是问心无愧,应该会老实告诉我吧?」
「啊、啊啊。」
「当然,就算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你也要据实禀报。」
「………………」
要是随便隐瞒她或许真的会招致杀身之祸,因此,我将神原骏河从三天前开始就一直跟踪我的事情,告诉了战场原。总是踏着「咑、咑、咑、咑、咑、咑!」的愉悦旋律跑到我身旁,找我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然后在我还没猜出她的来意前就兀自离去的学妹——神原骏河。我还告诉战场原,她或许别有用意,但我一直猜不透她。
在说明的同时,我想到一些事情。
神原肯定是看准战场原不在的时候,才跑来找我的吧。今天我和八九寺在聊天时,她跑来找我算是个例外,基本上她应该都是趁我落单的时候跑来。也就是说,战场原至今不知道神原的跟踪行径,这点并不是偶然。
还有一点。
要说叫得很亲密,那战场原叫得不是更亲密吗?就算神原在国中是自己的学妹,她称呼神原时是用「那孩子」,没错,这样在语意上实在太过微妙——不,或许这只是单纯的修辞表现罢了。
战场原的喜怒哀乐不形于色,声音也同样不带任何感情。她不管说什么,语调几乎都是四平八稳。她到底是用多强大意志力在约束自己啊,一想到这点我就毛骨悚然。
可是……「那孩子」吗?
「是吗。」
我大致说明完后,战场原终于点头说。她依旧一副扑克牌脸,语气平稳。
「呐,阿良良木。」
「干嘛?」
「上面是洪水,下面是大火灾,答案是什——么?」
「……?」
为何突然问这种脑筋急转弯。
战场原何时变成这种会玩猜谜的角色?我心觉奇异,但还是作答了。这问题的答案我刚好知道。
「答案是洗澡用的大锅吧?」
「噗噗——答错了。答案是……」
战场原语气平淡地说。
「……神原骏河的家。」
「你想对学校明星的家做什么事情!」
这真的很可怕!
她两眼发直,目露凶光了!
「唉呀,先不开玩笑了。」
「你的玩笑一点都不好笑……因为你真的有可能付诸行动。」
「是吗。不过,既然阿良良木你都这么说了,那要我把它当作是口头上的玩笑也行。」
「一般来说都应该这样吧……」
「神原她啊,比你还要早一年发现了我的秘密。」
她说话的语气很自然,心情没有起伏,但语气中却带有若干的郁闷。
「那是在我刚升上二年级,也就是神原刚进直江津高中的时候。我看学校的地理位置,早就预料到会有认识我的学弟妹进来就读,也有拟定适当的对策,不过,当时我对神原稍微大意了一点。」
「嗯——」
战场原黑仪。
她所抱持的秘密——
我因为在楼梯间接住失足滑倒的她,才进而知道了那个秘密。真要说的话,那只是普通的偶然。但反过来也可以说,这个秘密危险到只要一个小小的偶然,就会轻易地曝光。战场原刚才自己也说了,我不是第一个发现她秘密的人。这么一来,神原她……
以她那种个性来看。
「那时候她……神原大概有想要帮你吧?」
「是啊,你说得对。但是我拒绝了。」
战场原泰然自若地说。
仿佛那是一句文法正常,又是标准的国文一样。
「我应对她的方式,和之前对付你的手法很像。阿良良木在那之后还是想帮我。而神原在那之后就没来找过我了。唉呀,这代表我们之间的关系,就那种程度而已。」
「……没来找过你。」
那是一年前的事情吗。
战场原大概拒绝得很彻底吧。正因为神原很了解她的过去,很了解过去在田径社时代的她。因此战场原拒绝她的方式,肯定比拒绝我的时候还要来得更狠。若不是这样,以神原的个性绝对不会乖乖退让。我知道战场原的秘密好像是在五月八号,那时候她说现在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除了我以外只有保健室的春上医生。
她说现在。
简单来说,神原骏河在过去发现了战场原的秘密,却被逼着要忘掉这件事,是个可怜的被害者……不,她应该算是其中一个牺牲者吧。但,神原是否真的能忘掉战场原的事情呢?
「……你们是朋友吧?」
「那是国中的时候。现在不是了。毫不相干。」
「可是,你的状况……已经和一年前不一样了,应该说你的秘密已经解决了。所以——」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阿良良木。」
战场原打断我的话说。
「我,没有打算回到过去。」
「…………」
「这是我选择的生活方式。」
「是吗……」
唉呀。
既然这是战场原自己选择的生活方式,那我也没必要从旁插嘴——在理论上,我是这么想的。过去这么严厉地拒绝对方,现在麻烦解决了就想跑去跟人家和好如初——战场原不是这种自私的人。
「可是……就算我知道了你和神原的关系,还是没办法说明她纠缠我的理由啊。」
「那大概是因为,她听到我们变成情侣的传闻吧。我们是在两个礼拜前开始交往,她跟踪你是从三天前开始,以时间点看起来不是刚刚好吗?」
「什么?也就是说,她想知道战场原黑仪的男朋友是怎么样的人……所以才跑来刺探我的吗?」
「我想八成是吧。我给你添麻烦了,阿良良木。关于这点我没有辩解的理由。人际关系没有清算干净,是我的责任。」
「清算……」
用这种字还真讨厌。
我反而感觉她这样很凄惨①。
①注:清算和凄惨在日文中同音。
「没关系。我会负起责——」
「不用、不用!天晓得你会做出什么好事来!这种小事情,我的麻烦我自己来解决!」
「你不用跟我客气。太见外了吧。」
「我是怕你让我见血……」
嗯——
可是,我还是不得其解。
「神原在一年前被你狠狠地拒绝了吧?然后,你们在那之后就没联络了吧?那为何事到如今,神原还要在乎你交了男朋友这种小事情呢?」
「在一般的情况下,如果只是单纯因为和自己绝交的学姐交了男朋友,那也就算了,我们的情况不一样吧?阿良良木。你做到神原做不到的事情,所以你自己不觉得奇怪。但对神原来说,那却是她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
「啊啊……原来是这样啊。」
她发现战场原黑仪的秘密……却被本人拒绝了。而且拒绝的方式十分激烈,毫不客气。我是战场原的男朋友,理所当然会知道她的秘密,这点任何人都可以推测到。这么一来,我知道战场原的秘密却还能待在她身边,肯定让神原看了觉得奇怪吧。
话虽如此。
神原大概没注意到战场原的秘密已经解决了。因为假如她推测到这一点,应该会直接和战场原接触,而不是来找我吧。
「我自己说可能很奇怪。不过对神原而言,战场原黑仪是她崇拜的学姐。」
战场原看着一旁说。
「我知道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才会扮演那样的角色。那也没办法。我想那是没办法的事情。所以我拒绝她的时候有特别留意,以免之后留下祸根。不过……对,看来那孩子还忘不了我。」
「……别把人说得像个麻烦一样。对方也没有恶意吧。况且被人遗忘这种事情,还挺让人沮——」
「她是个麻烦。」
战场原斩钉折铁地说。
语气毫不犹豫。
「这和有没有恶意没有关系。」
「没必要这样说吧……你是神原以前崇拜的学姐,而且神原现在还会在乎你的事情……要你们和好或许很奇怪,但至少现在还有和好的余地吧?」
「并没有。那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我们是好朋友也是国中的事情,而且,现在要和好实在奇怪。我哪才有说过吧?我没有打算回到过去。还是说,阿良良木你希望我事到如今还跑到那孩子面前,说一声对不起让你久等了之类的话吗?没有比这还要更蠢的事情了。」
接着,战场原想让这段问答就此结束,有如临时想到什么一样,改变了话题。她转换话题的技巧,始终这么高超。
「对了、对了,你最近有要去找忍野吗?」
「找忍野?嗯——也不是没有啦……」
忍野先不管,我还要去给小忍喂血,所以最近要去那栋废弃的补习班一趟才行。今天是礼拜五,嗯,明天或后天找个时间……
「是吗,那么,」
战场原一声不响地站起,拿起放在衣橱上的信封,随后走了回来,直接把信封推到我面前。信封上头印有邮局的标志。
「这个可以麻烦你拿给忍野吗?」
「这啥啊……啊,对喔。」
我问话的瞬间,立刻就注意到了。
忍野咩咩——
这是要付给那个轻浮的夏威夷衫混蛋的报酬吗?
要消除战场原的秘密和她所遭遇的灾祸,这是必要的代价。简单来说就是报酬。
我记得没错的话,好像是十万块。
我随手确认信封内的东西,没有错,万元钞票十张。这些钞票大概是刚领出来的新钞,正好十张,不多不少。
「哇……你这么快就准备好啦,比我想得还快呢。你不是说筹钱可能要一点时间吗,你该不会跑去打工了吧?」
「是啊。」
战场原满不在乎地说。
「我帮我爸工作,帮了他一点小忙。应该说是我自己硬要帮他的比较贴切,所以就赚了这笔钱。」
「嗯——」
听说战场原的父亲是在外资企业工作,唉呀,以选择来说这比较妥当吧?依战场原的个性,她大概不适合一般的打工,况且我们学校禁止学生工读。
「我觉得请我爸帮忙有一点犯规,所以原本不想这么做的,但唯独钱的事情我想要早一点把它处理好。我是在有债务的家庭中长大的嘛。我手边还剩下一点零头,下次我请你在学校食堂吃顿饭吧。我们学校食堂的东西好吃,价钱又很合理,你要点什么都没关系。」
「……谢谢。」
可是,地点是学校食堂。
时间是平常日的午休。
这家伙完全没打算跟我约会……
「不过既然这样,你直接去找忍野,当面交给他不就行了?」
「不要。因为我讨厌忍野先生。」
「原来如此……」
对方是你的恩人,不要说得这么坦白。
这不代表战场原对忍野没有感谢之意,我想这点就是战场原心胸宽大的地方。
唉呀,我自己也不是非常喜欢忍野啦。
「可以的话我希望不要再见到他,我不想再和他那种能够看透别人的人扯上关系。」
「唉呀,忍野的确和你个性不合。可是这种完全瞧不起他的轻浮态度,和你的个性不合吧。」
我说话的同时,把信封放到我的坐垫旁。接着我拍了拍信封,对战场原点头说: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既然这样我不会再多说什么了。那我确实收下了。下次我去找忍野的时候,我会负责把钱交给他的。」
「麻烦你了。」
「嗯。」
接着,我想到了一件事情。
个性契合度。
处事态度。
还有个性。
那位学妹神原骏河那种难以形容的新创意角色,在性格上和战场原似乎完全相反。包含个性契合度、处事态度、个性,以及除此之外的一切——
战场原在国中时是田径社的王牌选手。
不仅如此,还是人们崇拜的对象。聚集在她身上的尊敬目光——当然不光神原一个人。因为自己被当成崇拜对象,才扮演那种性格的角色。她当时扮演的角色,大概和她现在毒舌谩骂的性格完全相反吧。
设骂和称颂。
毒舌和褒奖。
完全相反。
整个颠倒过来。
这也就是说——
「那么,阿良良木。」
战场原用不带感情的眼神说。
「我们继续念书吧。你知道吗?托马斯·爱迪生说过一句名言。天才是一分的天分也认为那一分的天分很重要,据说人类和猿猴在基因上的差别,也不过就差那一点而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