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卷 化物语(上) 第三话 骏河·猴子 004

战场原是两年,而我是两个礼拜。

羽川是在黄金周的中期。

八九寺我不清楚,正确时间不明。

这是我们各自接触到怪异的期间。经历不寻常体验的时间。在这段期间和时间中,我们共同体验了一段非常不普通、绝无可能的恐怖事物。

比方说阿良良木历。

就拿我的状况来说。

我在这二十一世纪的文明社会中,遭逢到古典古老的吸血鬼毒手,说来真让我可耻到想找个地洞钻。之后,我被那恐怖到令人血液为之冻结、同时具有传统和传说的吸血鬼,吸干了全身的血液。

吸得一干二净,一滴不留。

最后,我变成了吸血鬼。

我畏惧太阳、厌恶十字架、忌讳大蒜、害怕圣水,但相对地我的肉体能力变得比人类还要强上数倍、数十倍、数百倍、数千倍。而其代价就是我会对人血感到绝对性的饥渴,成为动漫和电影中最活跃的夜行者。不对,电影那种真实系的吸血鬼,根本就是犯规。现在时下的吸血鬼就算白天也能大摇大摆地走在路上,身上可以穿戴十字架的饰品,能吃水饺畅饮圣水,而唯独优异的肉体能力没有打折扣——这才是时下的主流。

即使如此。

既然是吸血鬼,就避免不了吸食人血,唯独这点从古至今不曾改变。

吸血的鬼——吸血鬼。

最后,我被一位路过的大叔所救。他不是吸血鬼猎人,也不是天主教的特务部队,更不是猎杀同族的吸血鬼,只是一个普通的路人大叔、轻浮的夏威夷衫混蛋。那个人就是忍野咩咩,他解救我脱离了地狱。但我确实经历了那段生活,这两个礼拜的事实不会就此消失。

鬼。

猫。

螃蟹。

蜗牛。

但是,我和其他三人之间有着决定性的差异,这点千万不能忘记。特别是战场原黑仪和阿良良木历的情况,两者相差甚远。

这不是指期间上的长短。

而是指失去事物的多寡,

她说……不打算回到过去。

不谈必要性和必然性的问题,她说这句话的意思,是不是代表就算她想回去,也无法回到从前的意思呢?

因为战场原……在那两年中一直拒绝和他人交际,在班上从不与人接触,作茧自缚了两年。现在那两年过去了,战场原黑仪依旧没变。

除了我的事情以外,其他事物一切没变。

因为阿良良木对战场原而言是特别的存在,也是个特例,除此之外战场原真的毫无变化。

前后没有丝毫的差异。

只不过没再去保健室而已。

只不过可以上体育课而已。

她总是在教室的一角……静静地看书。在教室中,她彷佛想藉由读书这个行为,在同班同学和她之间,筑起一道厚重坚固的墙壁。

她现在只和我交谈。

只和我一起吃午餐。

她在同学心目中还是和过去一样,是一个体弱多病的文静优等生。同学们只有稍微感觉到,她的病状有某种程度的好转。

班长羽川觉得那已经是天大的变化,由衷地感到喜悦;但我却没办法想得太过乐观、太过单纯。

她不是失去。

或许是她自己舍弃的。

但从结果来看,这两者没有差异。

我不想说得自己好像很懂一样,未来不管我俩用什么方式交往,我可能都不会知道事实为何;但那些都不是我能从旁插嘴的问题。

我不觉得多嘴和干涉是正确的。

但我心中的想法,还是无法抹灭。

要是战场原她——

现在,战场原没拿订书机了……如果这是一个进步、一个变化,那再更往前进一步,肯定会更好不是吗?

不光是我的事情。

对其他事物,要是——

「喂?」

「喂!让你久等了,我是羽川。」

「…………」

这以电话的应答来说十分正确,但讲手机用这个台词似乎有点奇怪吧?

羽川翼。

班长,登峰造极的优等生。

仿佛是为了当班长才生下来的女性。

被神选上的班长中的班长,这句话一开始只是我的玩笑话,但我任职副班长和她共事两个月后,我才知道那形容真是贴切到让我笑不出来。知识对人类而言应当是最重要的东西,但可能的话,这种事情我还真不想知道。

「怎么了?阿良良木竟然会打电话给我,真是稀奇呢。」

「也没什么事啦,该怎么说呢,我有点事情想要问你。」

「有事想要问我?没关系你问吧。啊,你是想问我文化祭的节目吗?不过,实力测验结束前,还是别去想文化祭的事情比较好吧。阿良良木你这样会很辛苦吧?当然,杂务方面我会全部处理好。还是说你想要变更文化祭的节目?我们是用问卷决定的,要改我想很难喔。啊,难道说出了什么不得不变更的问题吗?那样的话,我们必须尽早处理才行。」

「……拜托让我答个腔,有个参与感吧。」

她真的是只顾自己说话的人。

除了择善固执外,她说起话来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要找插话的空隙非常辛苦。

晚上八点。

我从民仓庄——战场原的家踏上归途,离开坐垫牵着脚踏车,走在柏油路上。我不骑车而用牵的,单纯只是因为我想思考一些东西,并不是因为八九寺在我身旁,也不是因为神原又朝我跑来的缘故。

在那之后,我们到晚上八点前一直在念书。

晚饭时间,我原本还稍微期待战场原会为我洗手作羹汤,但那女人完全没有那样的打算。最后我耐不住饥饿,婉转地告诉她我肚子在唱空城计后,「是吗,那我们今天就到这里为止吧,我想你应该记得这附近的路灯很少,所以你回去的时候要小心点。See you later,Alligator.①」她很爽快地就把我扫地出门了。她父亲常工作到三更半夜,因此战场原黑仪和独居没两样,所以我想她没理由不会做料理……

①注:此为英文中常见的俏皮话,Alligator是短吻鳄。这么说的目的是为了让句子有押韵音,单字本身的意思并不重要。

她真的是难易度很高的女主角。

唉呀,现在的我在体质上不太容易感到饥饿,刚才说肚子饿其实有一半以上是骗人的。

无论如何。

虽然我在思考,但我可是连战场原都放弃要我拿到平均分数的人,对我而言思考不是一个创造性动词。只是一种自我满足。但是,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能以自我满足画下句点,有些则否。现在的情况就是属于后者。

所以,

我才会右手牵着脚踏车,边走边打电话到羽川的手机。时间是晚上八点——我不知道在这时间打电话给关系不是很亲密的女生是否恰当,但从羽川的反应来看,似乎还行的话,她应该会清楚地教导我才对。

「那个。可能会稍微占用你一点时间,你时间上没问题吧?」

「嗯?没关系啊?我刚才在轻松念书。」

「…………」

能干脆地说出这种话,又不让人反感,从这点来看她真的是「被神选上的班长中的班长」。

轻松念书?到底是哪一种念书啊……?

「好,那我尽量长话短说……羽川你和战场原是同一所国中吧?那所国中好像叫……对了,是公立清风国中吧?」

「嗯,对啊。」

「那你应该认识晚你一届的学妹神原骏河吧?」

「当然知道啊。应该说,现在有人不认识神原同学吗?阿良良木你也知道吧?她是篮球社的队长,校内明星。她先前比赛的时候,我还和朋友去帮她加油过呢。」

「没有,我不是说现在的事情,我是想问神原在国中时候的事情。」

「嗯嗯?是吗?为什么?」

「没为什么。」

「嗯……不过她在国中的时候,也和现在差不多。一样是篮球社的王牌,在场上相当活跃。她好像从二年级下学期,就跟现在一样开始接任队长。她怎么了吗?」

「不是,那个——」

我说不出口。

无法表达。

她不会相信吧。

偏偏那个明星,好死不死地找上了,对我做了只能用「跟踪」两字来比喻的行为。

就算不是这样,该怎么把事情正确地传达出来也是个问题,既然对方是羽川,稍微透露一点原因也无妨吧。当然该委婉表现的地方还是要委婉一点。

「听说神原和战场原在国中的时候是好朋友,这是真的吗?」

「嗯?我之前应该有说过,我和战场原同学虽然是同一所国中,但我们之间不是很常接触吧?战场原同学是个名人,所以就连不起眼的我也只是单方面认识她——」

「我每次听到你这么谦虚都会觉得很感动,不过这种一如往常的应对,这次就先摆到一边吧……」

「圣殿组合。」

「嗄?」

「刚才听你这么一说我才想到。她们以前被称为圣殿组合。田径社的战场原和篮球社的神原,是圣殿组合。」

「圣殿组合……?这边的圣殿是什么意思来着,我以前好像有听过。可是为什么要那样称呼她们……」

「神原的『baru』和战场原的『hara』,念起来就变成圣殿『瓦拉哈(Walhalla)』了。而瓦哈拉在北欧神话中式主神奥丁居住的天上宫殿,是战场上壮烈牺牲成仁的战士们最后的归宿,也是战神的圣地。所以——」

「……啊,是神原的『神』和战场原的『战场』吗?」

「所以是圣殿组合。」

「喔……」

这也未免太过贴切了。

不过是个外号,居然有人可以取得这么贴切……硬要挑剔的话,就是外号听起来太美,让听者只有感到佩服的份,甚至困扰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不过这是负责吐槽的角色,坏心的见解。

「既然她们被称为组合,至少她们不会是仇人或是关系险恶吧?战场原同学到毕业前一直都在参加社团活动,所以和运动社团之间应该有最低限度的交际吧。」

「你真是无所不知呢。」

「我不是无所不知,只是刚好知道而已。」

一如往常的对话。

总而言之……已经查证完了。

查证完之后——该怎么办?

表面上该做些什么?

「我以前好像也问过你同样的问题,战场原在国中的时候……感觉和现在完全不一样对吧?」

「嗯,没错。最近战场原同学似乎变得有点不一样,可是还是和以前完全不同。」

「是吗……」

变得有点不一样。

只有在关于我的事情方面。

所以……和以前不一样。

「她在学弟妹之间也很有人气吧?」

「是啊。她在男女之间都很受欢迎。也不限于学弟妹吧?还是二年级的时候,学长也很喜欢她,当然在同年级之间风评也很好——」

「也就是不分男女老少……是吗?」

「只是学长姐、学弟妹而已,称不上是老少啦。不过真要说的话,她在学妹之间的人气最高吧。阿良良木你想问的是这个吧?」

「……你的观察力这么好,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不过好到有点过头了。

我有一种被看透的感觉,虽然她不是忍野。

「不过,以前的她怎么样都没关系,阿良良木喜欢的是现在的战场原同学对吧?」

「………………」

你的反应和小学五年级生一样喔。

顺带一提,我和战场原交往的事情没有特别对谁宣言过,但明眼人一看即可明白。战场原在班上被定位为温顺的优等生,现在也依旧维持一贯作风。而我在班长更不可能有宣言的对象,因此没人会公然地跑来调侃我们,以及大肆宣扬此事,然而这件事情却在不知不觉间成了众所皆知的事实,一种默认。

传闻真是恐怖的东西。

不过要穿越二、三年级之间的障壁传到神原的耳朵里,的确多少需要一点时间……唉呀,战场原是个名人,神原大概也很挂心她的事情,照这样看来,神原知道的或许算慢了吧,隔了一个学年果然会需要一些时间。

「这算老生常谈了,不过你们要维持纯洁正常的男女关系喔,阿良良木。千万别传出不检点的风声喔。战场原同学看起来很正派,我想你们应该不会有不纯的交往吧。」

「咦……正派吗?」

这么说来,羽川还不知道战场原的本性……班上其他同学先不管,没想到战场原居然连羽川班长都骗倒了,实在是了不起。对方可是在我们交往前,就预料到我们会交往的厉害人物啊。这是不是代表战场原只让我看到她不为人知的一面呢……这点我还真是高兴不起来。因为这不代表她认为我是特别或特例的存在吧。

可是我们交往的现状,大概就是那种感觉吧。她都不肯为我洗手作羹汤了,更别提我们会有不纯的关系。

啊啊!不管她们国中时代的关系如何,神原曾经被战场原拒绝过,这代表神原已经很清楚知道她的本性。而且神原现在还跑来跟我搭话,这表示她——

「战场原同学很难对付喔?」

羽川冷不防开口说。

听她这么一说我才想到,先前羽川也曾对我说过类似的话语。当然,从羽川口中说出来的话,应该不会指战场原黑仪的攻略难度吧。

「唯独这件事,我不想说得自己好像很清楚一样,不过战场原同学在自己身旁张开了难攻不落的自我领域。」

「………………」

「那东西阿良良木你也有。先不管强弱问题,自我领域本身是一种隐私,任何人都会有,不过战场原同学和你,却是更进一步把自己关在虫茧里头。这一类的人很多都对人与人之间的交际感到厌烦。你应该心里有数吧?」

「你是在说我?还是在说战场原?」

「你们两个都是。」

「算有吧。」

确实没错。

但就算如此。

「可是呢,阿良良木。讨厌和人交际,并不等于讨厌人吧?」

「啥啊。这不是一样的意思吗?」

「『人世之间,只因有人诞生,而吵杂不已』①。」

①注:大田南亩〔1749年~1823〕的名言。

羽川用平稳沉静的声音说。

「『话虽如此,邢人绝非是你』……就算阿良良木你不擅长国文,这种程度你应该听得懂吧?而且,你也懂我想说的意思吧?」

「……我懂了。」

我只有如此回答的份。

虽然她把我当小孩,让我有点生气。

但是……我除了道谢外,想不到其他的词汇。

「Thank you。抱歉,我说了一些奇怪的话耽误了你的时间。」

「这一点都不奇怪啊。想了解自己最重要的女朋友,是很普通的事情吧。」

羽川说。

她毫不介意就说出那种会让人害羞的话。

真不愧是班长中的班长。

「可是我觉得,还是不要太常打听女朋友过去的事情比较好吧?你要有点分寸,不要因为好玩而随便乱打听喔。」

最后羽川贴心地叮咛我后,接着说了一声「那拜拜咯」,随后就沉默不语。

都说再见了为什么还不挂电话?正当我感到疑惑时,这才想到羽川在春假时教过我的电话礼仪。打电话的时候,要让打过去的人先挂才是礼貌。

她真是有礼貌到可怕的境界……

我心想的同时一边说「那明天学校见」,随后按下通话结束的按钮。接着我盖起手机,放回臀部后方的口袋。

这是为什么呢?

我过去和战场原站在同一种立场,有过相同的经验,多少可以理解为何她会用那种态度和话语拒人于千里之外;但是,我现在实在很同情神原啊。

我想,如果可以的话。

而且可能的话。

或许是我鸡婆多管闲事,或许会帮倒忙吧。「我会将温柔视为敌对行为。」战场原先前曾对我透露过,她那超乎常理的思想哲学。但我现在要做的不能说是一种温柔吧。

因为这只是一种权宜上的考虑。这种自以为是的想法,别说化为言语,就连去思考都令我有所顾忌。

但我却不得不这么想。

我希望战场原能够找回自己失去的东西。

我希望她能够拾回自己曾经舍弃掉的东西。

因为。

这是我绝对做不到的事情——

「这种事情就算和忍野讨论也没用吧……那个爽朗的混蛋,个性上不适合做事后处理,也不是那种会照顾人的家伙吧。不过我也没资格说别人啦……咦?」

人们常会在毫无前奏的情况下,突然想起自己不慎忘记的重要事物。现在我正是这种情况。我拉开背在肩上的波士顿包拉链,检查里头的东西。其实我不用检查就已经知道结果,但是我就是想挣扎一下。果然,波士顿包内没有战场原给我的信封。

那个装有忍野工作报酬的信封。

「我放在坐垫旁边忘了拿吗……啊——该怎么办。」

金钱方面的问题最好赶快处理比较好,但这又不是特别急的事情,明天到学校见面再跟战场原拿也行……该怎么办?我想应该是不会啦,可是会不会我放在衣服的口袋里,然后刚才边走边和羽川讲电话时不小心弄丢了呢。这的确不无可能,为了安全起见,还是打通电话和战场原确认一下比较妥当……不。

我刚才是牵着脚踏车走路,应该没有走多远。现在骑车回头的话,马上就能到民仓庄了吧。既然这样,现在回去拿才是正确答案。现在时间不早了,最糟的情况下可能会遇到战场原的父亲,但我耳闻战场原的父亲是个大忙人,因此碰面的机率应该低到可以直接忽视吧。

的确,我打通电话也能解决眼前的问题。不过只要有机会,我想要多见战场原一面。

虽然我不知道如何主动。

但我至少能够品尝恋爱的滋味。

「那就走吧。」

我跨上脚踏车坐垫,同时调头——

在这瞬间,我以为下雨了。

不是因为有雨水滴到我的脸颊,而是因为脚踏车掉头后,有一个「人物」就像至今一直在尾随我一样,冷不防地出现在我面前。他身上的穿著,让我有下雨的联想。

「人物」。

穿着两截式雨衣。

雨帽深戴盖住头。

脚上穿着黑色长靴,左右手戴着橡胶手套。

要是下雨的话,这可说是对应雨天的全套装备……可是,我伸手到半空中却感觉不到半滴雨水。

头顶上星空高挂。

此处为地方都市的郊外,又是乡下小镇——夜空中仅有一片不识趣的云横越而过,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请问——」

啊……

我知道……这种场面我知道……我非常清楚,清楚到刻骨铭心。这场面在春假时曾经体验到令我生厌……

我脸上浮现出似笑非笑的笑容。我知道笑容和这状况不大相衬,但我也只能干笑。

这么想或许不合时宜,但我甚至有一种怀念的调和感……我回想起在黄金周和羽川的共同经验,同时心想着。

要说有什么问题的话……这个嘛,大概是我现在和春假时不一样,既非不死之身,更不是吸血鬼。

我在这状况下理当惊慌失措……单为了看清眼前的「这个」是哪一种「对手」,我必须保持绝对地冷静。总之在最近这几个月,我也稍微习惯,有一些经验了——

对「怪异」。

……如果这怪异和母亲节——八九寺的蜗牛一样,实际上无害的话,那我就不会有危险……但是现在,我的本能却要我赶快逃离现场。不对,不是我的本能,而是盘据在我体内某处、只剩残渣,但确实存在的吸血鬼本能。

我想将脚踏车再次掉头时——凭借瞬间的判断,我有如滚落般从脚踏车上跳下。

这个判断是正确的——然而代价却是永远失去了自己最珍惜的越野脚踏车。雨衣怪用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朝我跳来,左手拳头一挥,我急忙闪开惊险躲过后,拳头打中越野脚踏车的龙头正中央——越野脚踏车有如被强力龙卷风吞噬的轻盈纸屑般,整台扁掉变形,飞了出去。在它撞上电线杆前,刚才外形还是越野脚踏车的物体,已经失去了原形。

要是我没躲开——变成那样的人就是我。

……是吗?

光是拳头刮起的风压,就割碎了我的衣服。

波士顿的背带也同样被割断,咚隆一声从我的肩上掉落到脚边。

「……差、差太多了。」

我连苦笑也消失了。

不用直击,光是被削到而已,这种惊异的感觉……程度虽然不及传说中的吸血鬼,却能让我联想到她……这怪异伴随着实际的恐怖。

这和母亲节的情况截然不同。

肯定和春假的时候一样。

现在我失去了脚踏车。

我有可能靠双脚奔跑,逃离这里吗?

从雨衣怪刚才的动作来看……更正,我刚才根本看不见,既然他速度快到我看不见,我自然不可能靠两条腿逃离此地。

况且,

就算是为了逃走,我也不想背对这个怪异。背对这个雨衣怪或目光离开他,比任何事物都还要恐怖。这是内心深处无法抹灭的恐怖感。

我马上就收回前言。

这种感觉哪能习惯。

我甚至不愿去回想。

雨衣怪转身面向我。他雨帽深戴,我无法窥视帽内的表情。不过表情并非重点,他帽内的部分有如一个深不见底的窟窿。一片漆黑,完全看不见任何东西。

有如从世界中消失一般。

有如从世界中脱落一般。

接着,雨衣怪朝我攻了过来。

左拳。

这速度无法只靠反射神经来闪躲,不过就跟刚才打坏越野脚踏车时一样,它的路径完全是一直线,因此在他做出挥拳的起步动作时,我下定决心做出反应,再次惊险地躲过。避开的左拳有如理所当然般,轻易地贯穿了我身后的水泥墙。这景象就像被弹射器打中一样。

这破坏力有如一种恶劣的玩笑,我感到惊愕的同时,打算利用雨衣怪把手从水泥墙抽出来的延迟时间,重整态势。简单来说,他现在就像把手伸入瓶中的猴子,我以为这会让雨衣怪产生几秒钟的空档,但我的估计实在太天真,完全不管用。水泥墙周围数公尺,有如拦河坝以一点为中心溃堤般,发出巨大的声响逐渐崩落。

好怀念的光景。

根本没有一丝的延迟时问。

雨衣怪扭转全身,左拳直接朝我打来,这次没有任何起步动作和预兆,只是直接从刚才的位置,猛力贯进我的身体。

弹射器。

别说是闪躲,我连防御都来不及。

我也摸不清楚身体哪里被击中。

我的视野瞬间回转,两圈、三圈、四圈,剧烈的重力加速度施加在我身体的前后左右,晃动了我的思考回路,我眼中的世界扭曲变形,随后我的身体朝下,狠摔在柏油路上。

我体验到全身和柏油路摩擦的滋味。

就像被擦碎的萝卜泥一样。

但是……好痛。

会痛,就表示我还活着。

我全身疼痛,但最痛的是腹部,刚才被打中的地方似乎是腹筋。我急忙想起身,但我双脚颤抖,光要翻身仰躺就已经用尽吃奶的力气。

雨衣怪的身影,离我有点远。感觉很远。我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然而不是,是真的很远。看来刚才不过这么一拳,就让我飞得大老远。真不愧是弹射器。

我的腹部内侧——很不舒服。

这种感觉的疼痛……我也有印象。

不是骨头在痛。

大概有几处的内脏破裂了。

我虽然受了内伤,但经我确认之后,四肢的形状可说是完好无缺。原来如此,脚踏车和人类在构造上有所差异,就算同样被打中,身体也不会变得像纸屑那样吗……关节好棒,肌肉万岁。

话虽如此……

受到这种冲击,我一时之间根本动弹不得。

而雨衣怪则步步向我靠近。这次我看得很清楚,他的身姿悠然,不疾不徐的速度令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只要再给我一击,不行的话再两、三击,就会分出胜负,所以他根本没有着急的必要。

可是……为什么?

这个像拦路魔一样的「怪异」……从他打烂脚踏车、破坏水泥墙的那股力量来看,就算他再怎么人模人样,也绝对不可能是「人类」,这点一开始就很清楚——但是,这「怪异」为何要袭击我?

每个怪异都有适当的理由。

不会做出莫名其妙的举动。

他们是合理主义者——每个行为都会有理由。

这是我从忍野,以及和那位美女吸血鬼打交道时,学到的最大收获。那么理所当然,这怪异会攻击我也一定有理由,但我却完全想不到!

原因何在。

我回想今天经历过的事物。

我回想今天遇见过的人物。

八九寺真宵。

战场原黑仪。

羽川翼。

两个妹妹、级任老师、五官模糊的同学们,还有——

我不按顺序在脑中列举名字时,

最后我想到了神原骏河。

「…………!」

这时,雨衣怪改变了方向。

将那人形的身体,整个转身向后。

动作结束的瞬间,他开始奔跑——

一眨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叫人愕然。

「诶……诶诶?」

为何这么突然……?

在支配全身的疼痛,从钝痛逐渐转为锐痛之间,我仰望夜空。天空依旧星光明媚。

我在身上各处隐约嗅到了血味,这味道相当不符合现在的光景。

我的口中也有浓厚的血味。

内脏果然受伤了……内脏适当地纠结在一起。但这种程度还死不了……而且也用不着去医院。虽然我已经非不死之身,但还有某种程度的恢复力。只要静养一晚,差不多就能恢复原状吧。这次九死一生,平安脱险了吗……

但是……

被击中之前的记忆,突然毫无理由地在我脑中复苏。雨衣怪的左拳朝着我飞来——现在我只仔细回想那个拳头。他手上的橡胶手套,在手指的衔接处有四个小洞,或许是在打烂脚踏车或贯穿水泥墙时弄破的,那里就和雨帽中的窟窿一样,何如脱落消失股,但是——

是某种野兽的——

「阿良良木。」

上方突然传来呼唤声。

一个冷若冰霜的平淡声音。

仔细一看,有一个人用同样冷若冰霜、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眸,正在俯视我。是战场原黑仪。

「……哟!好久不见。」

「嗯,好久不见。」

相隔不到一个小时的好久不见。

「我把你忘记的东西送过来了。」

战场原说完,把右手上的信封拿到我的眼前。不用拿这么近我也知道,那是装有十万块的信封,是战场原要付给忍野的报酬。

「你居然随便忘记我交给你的东西,真是应该处以极刑呢,阿良良木。」

「嗯……抱歉。」

「你道歉我也不原谅你。所以我才追上来想要好好凌虐你一顿的说,没想到你居然自己处罚自己了,阿良良木你的忠诚心真叫我钦佩。」

「我没那种兴趣自己处罚自己……」

「你不用隐瞒了。我就看在你那忠诚心的份上,给你减刑一半吧。」

「…………」

减刑还不能获判无罪吗?

战场原法院还真是戒律严苛。

「先不开玩笑了。」

战场原说。

「你是被车撞到的吗?那边有个东西面目全非,好像是阿良良木你很宝贝的脚踏车。或许应该说它整台插在电线杆上比较贴切。如果不是被车队撞到,应该不会变成那样吧。」

「这个嘛……」

「你记得对方的车牌吧。我会替你报仇的。我会先把他的车子整台拆掉,然后痛扁驾驶一顿,直到对方跪下来求我用脚踏车辗死他为止。」

战场原将如此恐怖的事情,稀松平常地挂在嘴边。

看到她一如往常的样子,我放下了心来。我居然从战场原的毒舌中得到活着的实感,真让我觉得既滑稽又有趣……

「……没有,是我自己一个人摔倒的。我没注意看前面……一边讲电话一边骑脚踏车……结果就撞到电线杆……」

「是喔。既然这样,对了,那我就去把电线杆打烂吧?」

你那是迁怒。

连挟怨报复都谈不上。

「那样会给附近的居民添麻烦,所以算了吧——」

「是吗……不过你连那么坚固的水泥墙都撞坏了,居然只受到这点程度的伤,看来阿良良木你的身体很柔软呢。真叫我佩服。你这柔软的身体,总有一天会派上用场的。对了,要帮你……叫救护车吗?」

「啊……」

战场原是不是也想多和我见面,所以才刻意花时间把信封拿过来给我的呢?她原本是打算坐公交车送到我家去的吗?真是这样的话,虽然光是这样的举动还称不上是傲娇,但我还是觉得高兴……

而且,多亏她的出现,我得救了。

不用想也知道。

因为雨衣怪看到战场原出现,就消失不见了。

「我休息一下就好,很快就能动了。」

「是吗,那我就给躺在地上的阿良良木一个大优惠吧。」

突然——

战场原跨站在我的头上。附带一提,刚才也说过战场原今天的穿着是一件长裙。修长的美腿没有穿裤袜。而现在这个情况,从我的角度来看,裙子的长度根本不重要。

「你就沉浸在这幸福的气氛当中,直到你能动为止吧。」

「…………」

老实说,我已经可以起身了——不过我决定继续躺着,思考一些东西。虽然我的思考不是创造性的动词……但我还是——

暂且思考了战场原的事情。

以及明天该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