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原骏河的家,从校门口骑脚踏车过去,大约要三十分钟左右。而用跑的也一样是相同的时间。一开始我原本想载神原,但她婉拒了。她说两人共乘很危险,而且法律上也不允许。她说得的确没错,也或许神原对坐在后座抱住我这件事情有抵抗感吧。既然这样,我原本想说要配合神原,要不牵脚踏车用走的,要不就把车放在学校,但神原却要我骑车过去不用在意她。我正想说那你要怎么办时,神原开口说:「那我来带路吧。」接着很理所当然地,用双脚开始奔跑。神原骏河在跟踪我的时候也一样,她把「跑步」列入自己的移动方式之一,和「徒步」、「脚踏车」、「汽车」、「电车」等选项同格。这种人在体育系当中,我想应该不稀奇。「咑、咑、咑、咑、咑、咑!」踏着愉悦的旋律,在前方替我脚踏车领路的神原——还有她左手的绷带。当我们抵达目的地时,神原只稍微流了一点汗,呼吸丝毫不乱。
在我眼前是一栋美观的日式房屋。
看起来相当有历史。
既然门上挂着「神原」的门牌,那这里应该是神原家没错,但这房屋却有一种持重的空气,会让人犹豫是否该进入屋中。
但是,我没办法不进去。
我就像在参加社会科的校外教学,要去看某处的神社佛寺一样,抱着难以言语的心情登门打扰,在神原的带领下走过面向庭院——当中可见竹筒敲石的造景——的走廊,拉开眼前的拉门,来到她的房间。
……你还真敢带不是很熟的学长,来这种房间啊。这是我看到房内的景象后第一个感想。
一床棉被铺在地上没收,衣服散落一地(包含贴身衣物),一堆书籍包括教科书、小说和漫画,有些书面朝上盖在地上。这房间不是仓库,角落却堆满了瓦楞纸箱。而更可怕的是垃圾没有丢进垃圾桶内,被随意丢弃在榻榻米上,要不充其量就是被塞进附近超商的塑料袋内,随兴丢在一旁。不对,追根究底来说,这房间内根本没有半个称得上是垃圾桶的容器。
这宽敞的房间应该有六坪大。
然而现在却毫无立足之地,让我无法踏出第一步。
「抱歉我的房间很乱。」
神原骏河转过头将右手放在胸前,用天真无邪的笑脸爽快地说。原来如此,这句话的确很符合现状,但我想,这句应该是用在带客人到整理得还算干净的房间时,所说的客套话吧。
上面是洪水,下面是大火灾,答案是什——么?
这话形容得还真妙。
呜哇……
地上竟然还有生理用品……
我下意识压低视线。
我觉得再继续看下去,会看到一堆更不应该看到的东西……对自己有自信是很棒,但有自信和没有羞耻心是两码子事啊,神原骏河……
啊啊!
这一点,套在战场原身上也通用……
只不过战场原的房间里没有一粒灰尘就是了……这家伙在国中时代包含个性方面等,都受到战场原人格的深远影响,我觉得这反而让她的性格整个泡汤了。
「学长不用客气喔。我们还不是很熟,所以我知道学长进去之前会犹豫,我也感觉到学长纤细的心情,可是现在不是在意这些的时候吧。」
「……神原。」
「什么事?」
「我很清楚现在不是在意这些的时候……不过,我还是想拜托你一件事。」
「好啊。请尽管开口。我不会拒绝学长的要求的。」
「一个小时,不,三十分钟就好……可以让我打扫一下这个房间吗?然后再给找一个大垃圾袋。」
我没有洁癖,而且我自己的房间也没多干净,可是眼前这幅景象实在太超过……甚至可以说凄惨。神原愣了一下,似乎完全搞不清楚我的用意,但反过来说她也没有反对的理由,「我知道了。」她说完后,便去拿垃圾袋。
中略。
应该这么说。
神原房间的惨状处理起来没这么简单,当然不可能只花三十分钟就收拾干净,而且不管怎么说我跟她还不是很熟,房间内有些地方在伦理上或道义上我可以去碰,有些则反之,因此我只是将散乱一地的垃圾收集起来,把书本和杂志整理好(话虽如此,神原的房间内没有书架,因此我只是按大小把它们堆好而已),适当地、马马虎虎地将正方形的房间大致上扫过一次。不过最后,我把棉被折好收进壁橱,然后将衣服折好放到角落后(这里别说衣橱,连个衣架也没有),这才变得像样些,至少有空间可以让我和神原面对面坐下。
「你实在太厉害了,阿良良木学长。原来我房间的榻榻米是这种颜色的啊。我不知道已经有几年没看过地板了。」
「用年来计算的吗……」
「感谢您。」
「……等事情解决之后,我会花一整天的时间……不,我会住下来帮你整理的。下次我会带一套像样的洗洁剂和去污剂过来的……」
「抱歉让学长费心了。我是一个只会打篮球的女生,像这种打扫整理善后之类的东西,我最不擅长了。」
「…………」
你笑容满面、一脸自信地跟我说这些,我也会很困扰……从她刚才那三十分钟都在走廊上发呆闲晃,完全没有打算帮忙这一点来看,神原不是怕麻烦或厚脸皮,而是真的不擅长打扫环境。话说回来,这虽然不是我该关心的地方,但刚才的光景,肯定不能让那些在学校把神原当明星的人看到。这家伙该不会有叫班上的朋友来家里过吧……朋友的话还无妨,如果是社团的学妹,在最糟的情况下可能会留下心理创伤吧。刚才我塞到垃圾袋里的东西中,混有不少被捏扁的碳酸饮料空罐、零食包装袋,以及快餐食品的杯子……全国大赛等级的运动少女,别吃那种东西啦。
名人一些脱线的插曲,有时反而会让人有好感,但这情况不管怎么想都太超过了。我再怎么努力,都不会萌上这种性格的人……
「那——我们进入正题吧。」
所谓明天的事情。
也就是礼拜五的隔天。
礼拜六的事情。
周休二日虽在社会上行之有年,被当作顺理成章的事情,但我们就读的私立直江津高中是知名的升学学校,礼拜六也会正常上课。就算明天的事情变成今天的事,我还是无法做出结论,因此我利用第一节下课,到二年级的校舍一趟。毕竟对方是明星,我不用调查就知道她的班级。二年二班。一个三年级生突然造访教室,当然会在班上造成一些骚动(升上三年级后的现在,这感觉让我既怀念又有新鲜感),但对方不愧是神原。神原骏河毫不避讳,朝着在走廊上等待的我,大步地走了过来。
「你好啊,阿良良木学长。」
「哟,神原。我有事要找你。」
「是吗,既然这样——」
神原没有任何反问,直接回答说。
仿佛我们事先说好了一样。
「放学后,希望学长能到我家一趟。」
就这样——
我们来到一栋日式房屋中——神原骏河的家。
如果只是要说话,我想不用专程来神原家,只要随便在学校找间空教室,或是去屋顶和操场,不然到校外随便找一间快餐店也行,但神原却邀请我去她家谈,看来她似乎有什么理由。
既然她有理由,那我就顺从她的提议。
无须多问。
「要从哪里开始说起呢,阿良良木学长。如你所见我是一个口拙的人,这种情况下我不知道该照什么顺序来说明,不过首先——」
神原突然端正坐姿,朝我低下头。
「我想先为昨天的事情向你道歉。」
「……好。」
我摸着肚子点头回应。经过一天我的身体已经恢复,不过还是觉得腹部有些疼痛。
「果然昨天那个是你吗?」
雨衣。
橡胶手套、长靴。
刚才整理的衣物当中,这两样东西就参杂在其中。
一切尽在不言中。
「果然这个说词真叫人心烦啊,阿良良木学长。你还真贴心呢。其实你早就看穿了吧?不然学长也不会跑来找我啊。」
「我只是……用猜的而已。从体格、轮廓、外形来判断……还有知道我去战场原家读书的人,我只是锁定以上的条件来思考罢了,而且就算跑来找你之后发现弄错了,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嗯,原来如此。真是高见啊。」
神原一脸佩服地说。
「男生里面有人可以用腰形去分辨女性,学长是在说这个吧?」
「大错特错!」
穿着雨衣哪看得出腰形啊!
「抱歉,那真的不是我的本意。」
神原再次低下头。
我想,这道歉非常地有诚意。
但,她说那不是她的本意……那她的本意又是什么?昨天很明显是针对我,难道说针对我也非她的本意吗?
「不,你不用道歉,我比较想知道理由。不对,理由……我们先不谈。」
攻击我的理由。
我不是完全想不到。
眼前我不用把它说出口,但那个理由,正是让我联想到雨衣怪是神原的契机与线索。
但是——
「总之,我想先问你——」
怪力。
怪异。
把脚踏车像纸屑一样打烂。
一拳打坏水泥墙。
然后,把活人——
「关于那股怪力……的事情。你到底是……」
「嗯。果然一开始要先从那边开始讲起啊。这个嘛,但是……我想要先问阿良良木学长,你是那种能够相信超常事物的人吗?」
「超常事物?」
这是指——啊,原来如此。
神原不知道我身体的事情。我昨晚虽然被神原打伤,但我的伤口不是瞬间恢复,所以她不可能知道我的身体本是不死之身。所以才会有那个开场白吗?不,也不尽然。
神原就算不知道我的情况,也知道战场原的事情。她比我还要早知道战场原的超常秘密。所以,她应该知道我身为战场原的男朋友,不可能不知道那个秘密。也就是说,现在神原可能是在刺探我。
「学长不懂吗?简单来说,学长是那种只相信自己听见事物的人吗?」
「我是那种眼见为凭的人。所以,我至今一直相信自己看见的东西。战场原的事情也是。」
「……什么啊,连这点都被看穿了吗?」
神原听到我的话后并不惊慌,也没有半点愧疚。
「可是,」她接着说。「学长请不要误会。我最近会跟踪学长,不是因为我想知道战场原学姐的事情。」
「诶……?是吗?」
我以为……肯定是那样呢。
她那么做,不是为了想确认阿良良木历和战场原黑仪,在交往的传闻是真是假吗?而她昨天听到我要去战场原两人独处念书时,心中因此有了确信……不是这样的吗?
不,这点当然是有。
我想我的推测不会错。
还是说她跟踪我有其它的理由?
「国中的时候,篮球社的你和田径社的战场原,被称作圣殿组合对吧?」
「对啊,没错。阿良良木学长你居然知道这件事情,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我至今为止都对学长有很高的评价,不过我似乎还是太小看学长了。用我的价值观实在无法去衡量学长啊!我越是了解学长,就觉得学长离我更远了。」
「……我只是听人家说的。」
她说了一连串露骨的美词丽句,却不见半点阿谀奉承,这家伙在某种意思上算是一种艺术品吧。
「由来我也听说了。这个通称还真贴切啊。」
「对吧。是我自己想的。」
神原自傲地挺起胸膛。
……自己想的。
这种空虚的感觉,真是好久不见啊……
「我可是绞尽脑汁呢。顺便说一下,我还有替自己想一个绰号,叫『加油小骏河①』。不过很遗憾,那个绰号没有定型下来。」
①注:神原(KANBARU)与加油(GANBARU)两字,在日文中音近。
「我现在也觉得很遗憾。」
「真的吗。学长也很同情我吗?」
没错。
同情你的感性啊。
「阿良良木学长,你真是以慈悲为怀。不过听学长这么一说,那个外号叫起来似乎太长了一点,所以也没办法。」
「要反省的地方应该不是那里吧。」
看来国中时代的神原,身边似乎有一群很好的伙伴。
包含当时的战场原在内……
「总之就是这样。圣殿组合先摆一边、摆一边,学长好像已经知道很多了,所以我接下来的说明,可能会让你觉得有点烦,战场原学姐和我在国中的时候——不对,在这之前我要先让学长看一样东西。所以我才会请学长专程抽出宝贵的时问,长途跋涉来我家一趟的。」
「要先让我看一样东西?啊,原来是这样。因为那东西在家里,所以我们没办法在其它地方谈话咯?」
「不是的,在学校太过显眼,或者该说我会忌讳他人的目光……可以的话,我不想让其它人看见。」
说完,神原开始解开左手的洁白绷带。她解开别扣,一圈圈将绷带从手指附近,依序解开——
我回想起,
昨晚的事情。
打烂脚踏车、打坏水泥墙,遗有让我内脏破裂的——
全都是一颗左拳的杰作。
「老实说,我不想要被人看见这东西。我虽然这样,好歹也是一个女生。」
绷带完全解开后,神原卷起制服的衣袖,露出纤细柔软的女性上臂。而手肘以下的地方,是一只骨瘦如柴的左手,上头盖着一层毛茸茸的黑毛,有如野兽之物。
那是我从手套的破洞中,所看到的东西。
有野兽的味道。
「唉呀,就是这个样子。」
「………………」
这东西很明显不是造型手套或布偶。它的长度和粗细太不自然了,而且先不管外表,我先前确实目击过和这东西相似、或似是而非之物。所以我知道这个东西。
这东西就是怪异。
怪异。
那是野兽没错,但如果问我那是什么,我是完全摸不着边。我感觉那东西像动物的手,但却不属于任何一种动物。所有部分都和动物的手相似,但却无法归类。不过,从那五指各自的长度和指甲形状来看,硬要说的话——
我觉得这表现,不太适合用来形容女性身体的一部分。
「猿猴之手。」
我说。
「就像——猴掌一样。」
猿猴。
哺乳纲灵长目中,除了人类以外的动物总称。
「喔——!」
神原不知为何做出感叹的表情。
接着,她拍打自己盘起的膝盖。
「阿良良木学长果然拥有深不可测的慧眼啊。真叫我佩服,我们的眼睛好像是不同的东西一样。没想到学长居然一眼就识破这东西的真面目,我只有吃惊的份而已。学长累积的知识量,和我这种凡夫俗子截然不同啊!既然这样,我也不用多作说明了。」
「别、别随便就下结论!」
说明就此打住的话,我哪受得了。
虎头蛇尾也要有个限度吧。
「我只是说出自己看到的感想而已,并没有识破什么东西。」
「真的吗?威廉·威马克·杰考布斯有一则短篇小说的标题,就叫《猴掌》。原文标题是《The Monkey's Paw》,可以说是直译啦。《猴掌》这个标题被各种媒体随意引用,因此衍生再衍生,就产生了各种不同的模式——」
「我听都没听过。」
我老实说。
这样啊,神原说。
「什么都不知道却能一语道破真实,我只能认为学长是被天上的某位神明选中之人,学长居然可以舍去理论,直观事物的本质。」
「……还好啦,我的第六感还算小有名气。」
「果然如此。嗯,我觉得自己很骄傲。虽然我不及学长你,不过我的直觉告诉我要敬学长三分,看来果然没错。」
「是吗……」
我觉得是错得离谱。
「嗯——」我再次看神原的左手。
野兽之手——猴掌。
「我……我可以摸一下吗?」
「嗯,现在没什么关系。」
「是、是吗……」
得到她的许可后,我轻摸神原的手腕部分。
战战兢兢,提心吊胆。
这手有质感、肉感……体温和脉搏。
是活着的。
这怪异——果然是活物型的怪异。
……难怪神原骏河可以让别人看自己的脏房间,却不愿让人看见这只左手。当然在自我训练中受伤,只是一个权宜之词吧。绷带是用来遮掩手臂,而不是用来保护伤口……她说自己扭伤,但我却看不出来,我从来没看过她保护自己身体的左侧,所以一直觉得很奇怪……不过谜底揭晓后才说这些,根本就没有说服力。
但是,
左手变成这样,不能打篮球大概是真的吧。
我下意识,
用力紧握了她的手腕。
「嗯啊,不要——!」
「不要发出奇怪的声音啦!」
我下意识把手甩开。
「谁叫学长的摸法这么奇怪。」
「我哪有啊。」
「我很怕痒的。」
「那你也不用突然发出和你个性不搭的声音吧……」
说到这里我才想到,这种事情战场原那家伙也做过好几次。当然神原的用法和战场原有天壤之别,但从她已经学会这招来看,那就表一不战场原从国中开始就有这个绝活了吗……
「你可能已经忘了,神原。这里是你家,你的房间喔。你发出那种声音被你爸妈听到的话,那我可惨了。」
「这点不要紧。」
神原活泼地说。
「学长完全不用在意我爸妈。」
「……那就好。」
嗯……?
这说法是怎么回事?有一种很明显不想言及、不想让人深问的感觉……这点才和她至今的个性不搭。而她说话的语气,还是和往常一样活泼。
唉呀唉呀,神原快速切换话题。
左手一边开合。
「就像学长看到的一样,我现在可以自由控制手部的动作,可是有时候我会无法控制它。不对。应该说它的动作会违背我的意思——」
「违背你的意思?」
「该说是意识还是想法呢——不对。这样说很难懂。我现在说明的东西,连我自己都不太明白,所以这样很正常吧……简单来说,阿良良木学长。昨晚攻击学长的人是我,确实是我没错,可是我几乎没有昨晚的记忆。」
神原说。
「当时该说我是意识模糊,还是该说我在做梦呢——我不是完全没有印象,但一切就好像在看电视一样,我没办法去干涉——」
「催眠。」
她说明到一半,我打岔说。
「那叫——催眠状态。我有听说过……附身型的怪异,会慢慢侵蚀被附身者。」
我的状况与此不同,不过羽川,羽川翼的猫就是如此。因此羽川几乎不记得自己在黄金周接触到怪异的事情。以案例来看,这次的状况大概和她类似吧。那时的羽川,也有出现肉体上的变化。
「阿良良木学长真是博学呢。原来这东西叫做怪异啊——」
「我也不是很清楚啦,只是最近不知为何常碰到这种东西,而且有一个家伙——」
忍野。
这完全是……忍野的专业领域了吧。
忍野的势力范围。
「比我还清楚这类的事情。」
「嗯。原来如此,幸好学长是个大人物。要是你看到这手臂就逃走的话,那我就没办法和你谈话了。而且,我心里应该会稍微受点伤吧。」
「幸好我对这种超常事物早就习惯了,所以你放心吧。当然战场原的状况……也是超常事物。」
既然这样,关于我自己也和怪异有关,有一段时间还变成吸血鬼的事情,待会先说明一下会比较好……照理来说,我有义务事先和她说明,但神原左手的怪异,实在有太多的未解之谜。
「不过我还是有一点惊讶。照我一个小学五年级朋友的说法,应该是吓到打嗝吧。不过你一开始就让我这么惊讶,之后不管听到什么插曲,我都有自信不会再吓到了。」
「真的吗?这就是我先让学长看手腕的目的。最麻烦的地方已经先处理好了。现在我们终于可以进入正题了。」
神原面带笑容接着说。
「其实我是蕾丝边。」
「…………」
我滑了一下。
就像藤子不二雄老师的漫画一样,滑了一下。
「嗯,喔、喔。」
看到我的反应后,「学长是男生,刚才我的说法可能有点露骨了。嗯——」神原歪头思考。
「我换个说法吧,其实我是百合。」
「这两个说法意思都一样吧!」
我藉由大吼,想要把持住自己。
诶?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所以,她和战场原在国中才会被称为圣殿组合?学姐和学妹?战场原用「那孩子」来称呼神原是因为这样?咦咦?昨天战场原还说她没和男生分手过,该不会是带有这层意思吧?
「啊,不是的。是我在单恋战场原学姐的。对我而言学姐是一百分,是我崇拜的对象,只要待在她身边我就心满意足了。」
「只要待在地身边就心满意足……」
好棒的一句话。
真的很棒没错。
不过,她在这之前,轻松就把单恋两字说了出口……
八九寺,你体内的女性直觉,导出了一个完全错误的答案……不对,我要冷静,我不能劈头就否定一切。对了……现在时下的女生,搞不好都是这样啊。可能只是我的感受性太古板了。或许我应该用更明亮、更自由的角度去思考才对。
「是吗,百合吗……原来如此。」
「嗯,我是百合。」
神原不知为何一脸欣喜。
可是就算如此……
又是吸血鬼、猫、螃蟹、蜗牛;又是班长、体弱多病、小学生;然后又猫耳、傲娇、迷路小孩,最后还跑出一个百合,这个世界该怎么说才好呢,是要说有挑战精神,还是贪得无厌……
这样根本就是恣意妄为。
战场原知道神原骏河是这样的人吗……从神原的说法来看,她八成不知道吧。不管知不知道,对国中时代的战场原来说,那种事情根本不重要吧。
田径社和篮球社的王牌。
圣殿组合。
「战场原学姐是大家的偶像,不过我对学姐的爱慕和众人有明显的区别。我有这种自信。我甚至觉得如果是为了学姐,我死不足惜。真要说的话就是Dead or I Love这种感觉。」
「…………」
咦……那个?
该说这英文是好是坏呢,感觉很微妙。
「嗯。我这话说得还真有趣。I Love 和 Alive两字音近,我真是太高招了。你不觉得吗?阿良良木学长。」
「是啊。我一开始就觉得很微妙,听到你这么一说,我更肯定自己的判断是对的。」
你这个梗很冷。
不管怎么说。
我催促神原继续说明。
「也没什么好继续说的,现在也不是在说以前的事情。要继续说的话,就说一些和现在有关系的事情吧。我会选择直江津高中,老实说就是为了追随战场原学。」
「我想也是……听到你刚才的话,我就觉得是这样。这点我的理解大于惊讶。」
我想到一个问题。这问题我藏在心里没有说出口,因为依照看法的不同,神原可能会误会我又在侮辱她的队友。可是,既然她国中就是篮球社的王脾,她应该可以靠运动绩优之类的东西,到更棒的环境去打篮球才对。但神原却选择进入无心经营篮球等社团活动的升学高中——直江津高中。她的动机到底是什么?
因为一心一意的爱恋?
这也太过直接了。
「我被学姐吸引住,就算要我舔她舔剩的糖果我都甘愿。」
这种比喻可以随便对别人说吗?
「可是,阿良良木学长。战场原学姐毕业后,我国中三年级一整年都很灰暗。」
「灰暗吗?」
「对。灰暗的百合生活。」
她似乎很喜欢百合这个表现。
随便她吧。
「不是灰色的脑细胞,而是灰暗的百合生活。」
「这个梗很明显一点都不好笑。」
不要硬把冷笑话夹杂在对话里面。
这样很明显缺乏紧张感。
「阿良良木学长好严格喔。这么严格的标准,对我来说门坎太高了。不过一想到学长说这些是为了我好,我就能够虚心接受,这真是不可思议呢。」
「然后……那灰暗的百合生活怎么了?」
「嗯。在那一年间,我才后知后觉,知道了战场原学姐对我而言,是多么重要的存在。出乎意料地,和在一起的两年时光相比,分开一年对我的影响更大,所以,如果能考上真江津高中,再次遇见学姐的话,我原本打算和她告白,我以此为目标,认真准备升学考试。」
她自信满满的态度一如往常,但或许是心理作用,我觉得她脸颊泛着红光。看来这单纯只是因为她觉得害臊。糟糕,稍微有点可爱。我被她跟踪时,满脑子只有吃惊和混乱,现在我初次觉得神原骏河真是一个可爱的学妹。啊啊!在我心中一块名为百合的萌之领域,即将新生发芽……
现在我突然觉得,就算神原的左手是兽手也无所谓……不对,故事的正题应该是那只手才对……
「不只是糖果。是口香糖才对。我被学姐吸引住,就算要我吃她吃过的口香糖我都甘愿。」
「我完全搞不懂你的比喻基准……」
请用更委婉的方式比喻好吗?
「但是。」
神原说到这,语调明显降了下来。
「战场原学姐,她变了。」
「嗯……」
「变得和以前,完全不一样。」
螃蟹。
战场原黑仪遇到了螃蟹。她因此丧失、舍弃、失去了许多东西——拒绝了一切事物。国中时代的旧识包括羽川来看,一定会觉得战场原的改变判若两人。更何况神原信奉战场原,以她的立场来看战场原的改变肯定令她难以置信吧。
甚至会让神原怀疑自己的眼睛。
「我听说学姐上高中后得了重病,也听说她因为久病不愈而停止了田径运动。这些我事前就知道了。可是我没想到……学姐会改变到那种地步。我原本以为那些只是不好的传闻。」
重病吗……
这说法没有错……但对战场原而言,那重病就像宿疾一样,至今还未痊愈。
「但是——我错了。传闻本身虽然偏离事实,但一切都是真的。战场原学姐身上发生了更严重的事情。我发现到这点后一直在想办法。想要帮助学姐。这很正常吧?我在国中的时候,受到学姐很多的照顾。我没有忘记她的恩情。过去就算年级和社团下一样,学姐还是对我很温柔。」
「那温柔……」
那温柔对战场原而言,到底象征了什么?这种问题,在这个场合我根本说不出口,
「所以我才想要帮助学姐……我想要帮她。可是,却被学姐冷淡地拒绝了。」
「这样啊……」
如何被拒绝这点,她终究无法告诉我吧。这大概是因为她想要保护战场原……因为神原不管发生什么事,就算嘴巴咧开也绝对不会说一句战场原的坏话。
她受到的对待肯定和我一样,甚至比我还惨吧,这点我可以轻易地推敲出来……但老实说我并不想听。
这是为了我,为了神原。
也是为了战场原好。
订书机。
「我以为,我能帮上忙。」
神原似乎压抑不住心中的忏悔,感觉打从心里感到懊悔一般,但她还是故作坚强,勉强自己做出轻松愉快的表情。
「我以为战场原学姐的问题,我有办法解决。就算自己无法根除原因,无法改善现状,只要我待在学姐身边就能治愈她的心灵。」
「…………」
「这很好笑吧。我真是个笨女人。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可笑无比。」
因为战场原学姐从来没有要求过——
说完,神原伏首。
「学姐很清楚地对我说:我没有把你当成朋友,也没把你当成我的学妹。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前都一样。」
「诶呀……」
当时的她大概会那样说吧。因为战场原黑仪身上,有一种比文具还要更可怕的凶器——辛辣的毒舌漫骂。
「一开始我以为学姐把我当成她的恋人,但我错了。」
「你当时的想法真的很正面。」
「嗯,接下来她说的更清楚了。她说和你这种优秀的学弟妹当朋友,我自己的风评也会提升,所以我才会跟你当朋友,扮演一个爱照顾人的学姐而已。」
「……这话还真狠啊。」
因为这话是以伤人为目的。
以疏远神原为目的——
不过,昨天战场原称呼神原为那孩子,还说神原是自己国中的学妹,虽然现在不是,但却承认神原在国中是她的朋友。或许这样的解释正合我意,可是……即使如此。
「她说我是优秀的学妹,让我很高兴啦。」
好一个正面思考。
彻头彻尾的。
「但是,当时我体会到自己的无能为力。我居然以为只要待在学姐身边就能治愈她,实在太自以为是了。战场原学姐反而希望身边不要有任何人。」
这世间确实存在着独而不孤之人。
正常情况来思考,战场原绝对是属于那一类人种。至少,她不是那种无端想要和他人群聚的人。就算在有亲和力的国中时代,战场原内心恐怕也是一样吧。但是——
孤而不独,和想要独自一人不同。
就像讨厌和人交际,并不等于讨厌人一样。
「所以我在那之后,就没再接近战场原学姐。因为这是学姐对我的唯一希望。当然我绝对忘不了学姐,但是如果我离开、什么都不做、别待在学姐身旁,可以让学姐得到救赎,哪怕是一点也好,我都会很乐意去做。」
「……你。」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我不是单单佩服她这可说是崇高的态度,而是佩服她不把这选择当作无可奈何或迫不得已,反而还很乐意去做。战场原说已经回不到过去,但其实不是如此,是神原凭借自己的意志而离开的。
神原是认真的。
对战场原。
从国中时代开始直到一年前,神原心中只有她一人——
直到现在也是。
「我很小心不让自己和学姐碰到面。我把我们的行动范围完全错开,不让彼此在走廊上巧遇、在朝会上见面、在学生食堂擦身而过。这些举动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让学姐不要在意我。当然,我如果在社团活动的比赛中大放异彩,学姐一定也会听到我的传闻,所以我才会在传闻当中夹杂了一点虚实。」
「……难怪,所以才会有那种前后矛盾、让人以为你有人格分裂症的传闻啊。」
我懂了。
但是她居然做到那种地步……她那些行为有别于跟踪的寸步不离,可说是一种……反跟踪的方法吧。
「这一年来,我是这样度过的。这一年别说是灰暗,根本就是黑色的百合生活。所以我才会不顾一切,比以前更热忠篮球,这结果是好是坏我不知道……可是,过了那样的一年之后,我知道了学长你的事情。」
我还在想她既然这么在意战场原,怎么会这么晚才知道我们交往的事情,原来不是因为我们隔了一个学年,而是神原她一直在躲避和战场原有关的话题吗?
就算她不想知道战场原的事情,
「我坐立难安,事隔一年我才主动地……去找战场原学姐。想主动和她接触。当然这一年间,我有好几次粗心大意不慎和学姐碰到面,但那还是我第一次想主动去见学姐。我看到战场原学姐面带笑容……和阿良良木学长两个人,在晨间的教室内喋喋不休地在聊天。我在国中的时候,学姐从来没对我露出那种幸福的笑容。」
「…………」
那大概是战场原把我骂得狗血淋头时的笑容吧……那只有一号表情的女人,也只有那个时候脸上才会浮出笑容吧。
「学长懂我的意思吗?」
神原面向我说。
「阿良良木学长,你做了一件我十分想做却又做不到,只能放弃的事情……学长好像很理所当然一样地达成了。」
「神原……你误会了。」
「刚开始,我很嫉妒你。」
神原一字一句,断句分明地说。
「我在途中,虽然想改变自己的想法。」
她的声音彷佛在克制自己满溢的感情。
「可是一直到最后,我还是很嫉妒你。」
她做出结论说。
「我曾经想过为什么我就不行。我很嫉妒学长,同时也对战场原学姐感到失望。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因为对方是男人就行,而我是女人所以不行。我还在想学姐是不是只要有恋人就够了,不需要朋友和学弟妹。既然这样,」
既然这样,神原重复同样的话语,瞪视着我。
她初次对我露出谴责的目光。
「既然这样我应该也可以不是吗?」
我知道这个小我一岁的学妹,不会突然勃然大怒向我扑来,但她气势汹汹的态度,还是会让人下意识退缩。
「我嫉妒学长,对战场原学姐感到失望。然后……我非常惊讶自己会有这种想法。什么叫自愿离开……这一切都是自我欺骗。这一切都是我自私的想法。我根本只顾我自己好而已。我这样做,战场原学姐就会夸奖我吗?愚蠢。伪善也要有个限度。不过就算是这样,我还是希望学姐能够像以前一样温柔对我。我不管这是自私还是什么,我就是想待在战场原学姐的身旁。所以——」
神原用自己的右手,触碰自己的左手。
触碰那野兽的左手。
「所以我,才会向这只手许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