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三号,对我来说是值得纪念的日子。
理当是这样才对。
这和灯笼裤、学校泳装完全无关,事情的肇始是因为上个月的母亲节——五月十四号开始和我交往的女友:战场原黑仪的一句话。
「我们去约会。」
时间就在今天的午休时间。
我俩在中庭的长椅上肩并肩,看似感情和睦地在吃便当时,她天外飞来一笔地突然进出这句话来。我当场傻眼,筷子夹到一半的煎蛋都掉了。
虾密?
刚才这女人说了什么?
我看战场原。
她穿着夏季制服。
她将上衣的短袖折得更短,然后用发夹固定住,弄成类似无袖的样子。这种穿着是最近我校的女生私下流行的一种方式。我原本以为战场原是那种不会追逐流行的女学生,但似乎不是那样。她只是没去关心而已。顺带一提,羽川她对这流行虽然没有唠叨一堆,但也不会随波逐流。这正是所谓同样是优等生,还是有固执和不固执的分别。只不过,战场原的裙子长度还是没变。
现在我们正在吃饭,所以战场原把发尾和最近留长的刘海,各自用红色橡皮筋绑了起来。换个角度来看这发型还满呆的,但她不吝啬地将美丽的额头摊在阳光下,我个人认为这样感觉很好,此外,战场原这种「疏忽大意」的模样,也让我看了不由得产生一股融洽感,心情上还不坏。
「耶……什么?」
战场原看到我不知所措的反应后,
「嗯——」
她低吟一声,用筷子从自己便当里挖了一小口的白饭,接着将白饭拿到我的面前。
「啊——」
「…………!」
呜哇……!
这场景是怎么回事……!
这是漫画之类的东西里头,热恋的情侣常会做的亲密举动之一,不过现在是怎么样,我却一点都不觉得高兴,与其说是讨厌,倒不如说是让我觉得毛骨悚然!
战场原也是,她虽然跟平常一样面无表情……假如她露出害羞腼腆的表情,我是很欢迎她这样做啦,在这个状况下读不出对方的感情,会让人相当难受……
不由得会让人心想:这家伙到底有什么企图?
看起来似乎有很深的内幕。
应该说绝对有内幕。
双B面①。
①注:音乐用语,过去在黑胶和录音带时代,主打歌通常放在A面,非主打歌则放在B面。而B面是背面,背面两宇恰好和内幕同音。
要是我在这边像傻瓜一样张开嘴巴,她搞不好会突然做一个假动作,然后耻笑我。
「怎么了?阿良良木。我说『啊——』。」
「…………」
不对……
怎么可以怀疑自己的女朋友。
战场原的确很坏心没错,不过她没有那么过分。我们才刚交往一个月,时间还不算长,但我们对彼此应该有相当程度的理解了。已经建立起一种信赖关系。我怎么能做出那种破坏彼此关系的行为呢?
我是战场原的男朋友。
「啊、啊——」
我张开嘴。
「嘿!」
战场原将白饭压在我嘴巴右边一点的位置,也就是我的脸颊上。
「………………」
唉唉唉。
我早就知道会是这种结局了。
「呵、呵呵呵!」
战场原露出笑容。
一个让人生气的文静笑法。
「呵呵呵……啊哈哈!哈哈!」
「……我很高兴能够看见你的笑容。」
她明明以前不太常笑。
虽然现在也只有这种时候才会展露笑颜。
基本上她还是不改面无表情的样子。
「阿良良木,你的脸颊上有饭粒喔。」
「是你黏上去的吧。」
「我帮你拿掉。」
战场原将筷子暂时放下,直接伸手过来,把自己黏上去的饭粒,细心地从我的脸颊上,一粒一粒地拿掉。
嗯——
这种感觉还不错……
「好,拿掉了。」
战场原说完,
便把那团饭粒,随手丢进一旁的垃圾桶。
……她丢掉了。
在我面前丢掉吗……
唉呀,我是没有想过她会把饭粒吃掉啦。
「好了。」
战场原很巧妙地,重整好旗鼓。
感觉刚才的事情,好像被她当作没发生过一样。
「我们去约会。」
她再次说道。
不过,战场原不知为何接着说了声:「不。」随后露出伤脑筋的模样。她歪着头,似乎在思忖。
「不对。不是这样。约会……」
「……?」
「可以请您……跟我约会吗?」
「………………」
「一起去……约个会……怎么样……」
这家伙……!
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拜托别人吗……!
真叫我瞠目结舌。
更让我吃惊的是,约会的提议居然会如此明确、而且还是从战场原的口中突然进出来。
我们开始交往过了一个月。
不管我再怎么露骨,有时还很大胆地开口邀约,这女人连根食指都不动……不动如风、不动如林、不动如火、不动如山的战场原黑仪,居然主动开口要跟我约会?
至今,我们正如学妹神原骏河所言,维持着「柏拉图式的关系」,宛如彼此的一种默契般,而现在终于要约会了吗?
这是什么样的心境变化啊?
除了刚才的「啊——」以外,这女人又再打什么歪主意……公认的女友对我提出约会的邀约,我居然要疑心生暗鬼到这种地步,实在也有点不妙,可是,这个邀约真的足够让我惊讶到会想歪。
「干么?」
战场原平静地说。
「你不愿意吗?阿良良木。」
「没有,不是不愿意啦……」
「对了,我听说了喔。」
战场原露出目中无人的表情。
这是在男友面前该露出的表情吗。
「你和神原的约会,还满快乐的嘛。你们变得很亲密,听说昨天晚上你还和她共度了一晚是吗?」
「对……啥啊,你所谓的听说,是指听神原说的妈?」
「是啊……不过那孩子,说起话来非常吞吞吐吐就是了。」
「………………」
好一个话中有话的吞吞吐吐……!
我们又没做什么亏心事,不用隐瞒老实说就好啦!这样一隐瞒,不就变得好像有发生过什么事一样!这种守口如瓶做一半的人,最让人困扰了!
「她希望我不要责怪你。」
「为啥那家伙要帮我说话!我根本没做什么坏事情啊!」
我是清白的!
无辜的!
大人冤枉啊!
「不管怎么说,」
战场原说。
「那孩子和你的感情似乎变好了,真是太好了。」
「…………」
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当然。
战场原对神原抱有歉意和内疚是事实吧——此外,她本人也知道我和神原都喜欢她,是彼此竞争的情敌关系。所以,我和神原的感情变好,会让战场原觉得高兴这点,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可是刚才战场原的话中,似乎有言外之意。
这让我回想起,羽川昨天说的那番话。
站在战场原同学的角度来看,她应该会很不安吧——
那句话,所内含的意思是——
这个女人。
到底在想什么啊。
「这样神原对阿良良木你来说,就有人质的价值了呢。」
「你居然在想这种穷凶恶极的事情!」
人质?
这家伙在日常对话中,也会说人质这两个字吗!
「神原很可爱对吧……不过那个可爱的女生,对我说的话却是言听计从,关于这一点阿良良木你觉得怎么样?我这样问已经离题了啦,不过你想不想看一个可爱的女生裸露下半身,用爬的在校内散步啊?」
战场原故意装忧郁,夹杂着叹息声,吐出这般危险的话语……在和平的国度中出生的我至今从未想过,原来这种非暴力、同时带着一丝平静的威胁言语,是确实存在的……
战场原黑仪。
现在我终于弄清楚了,你不是傲娇,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性格恶劣的人而已……
「唉呀!你真没礼貌,阿良良木。我是第一次听到别人对我说这种话。」
「是吗……?」
「岂止如此,我还常听到完全相反的话呢。他们都说:『你这家伙的性格还真好啊。』」
「那是在讽刺你吧!」
那样也行的话,那我也可以说给你听!
你这家伙性格还真好啊!
「你说什么……?你是说他们在骗我啰。没想到阿良良木居然会怀疑他们说的话,就算是你我也无法假装没听到喔……」
「不要帮说自己坏话的人说话!」
如此云云。
到此为止的会话,只是在开玩笑。
考验彼此的吐槽感。
「就是这样,」
什么东西「就是这样」我不晓得,但战场原说到这里,又再度重整旗鼓说:
「跟我约会,阿良良木。」
「最后你决定用这种说法吗……」
要说妥当,的确很妥当。
要说风格,没有比这更符合她的风格了。
「你有什么不满……不,你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
那我今天放学后,会随便编一个理由先回去做准备,阿良良木你结束文化祭的准备工作后,马上来我家一趟——战场原做完结论后,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吃她的饭。
有如理所当然一样跷掉文化祭的准备工作,优先准备约会的事情这点,的确很像战场原黑仪,当然站在我的立场,能够和她约会当然让我心花怒放。而且,以时间来看还是从晚上开始,反倒让我觉得意义深远。战场原说要去哪里,要做什么,有什么计画全都交给她来决定。当时我觉得不太适合追问她,所以我决定期待她做的安排,同时在心中双手抱拳,大喊一声:「YES!」
这一路走来好漫长……
我完全没有想过光是和她说好要约会,竟会如此地费力……我甚至还顺势和她的学妹先约会过了,不过只要结果好一切都好。
无论如何。
六月十三号,我和女友第一次约会。对我而言这天本来应该会成为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然而,
午休结束后过了几个小时。
放学后,我结束了文化祭的准备,正打算离校返家时,在正门碰到小妹以前的朋友——久候我多时的千石抚子,并从她手中接过灯笼裤和学校泳装,最后被羽川看见,于是,「拜托!我给你五万块,这件事情你千万不要跟其他人说!」我用非常真实并殷切的语气恳求她(当然在那之后,羽川很认真地教训了我一顿说:「你居然想收买拥有尊严的人类,知不知耻啊!」而我则在学校正门前,手上拿着灯笼裤和学校泳装,被同学训斥),接着我愉悦轻快地踩着脚踏车的踏板回到家后,把制服换成一身适合约会的衣服,拿着钱包和手机,随即往战场原家出发。
当我抵达时,时间已经过了晚上七点半。
我原以为稍微晚到了一些,但战场原却说:「比我想象中的还早呢。」接着,她还说了一句:「算了没关系。」看来我要是太早过来,她似乎会很困扰。
战场原也穿着便服。
头发在身后分成两撮。她在学校,除了吃饭和体育课外都是直发(最近战场原也可以像普通人一样上体育课),而在校外原则上都会把头发束起,这似乎是战场原个人的规则。分成两撮给人的印象,总觉得和班长羽川一模一样,但她的装扮整体来说包含发型,都很时髦且容易活动。
这衣服好像待会要外出一样,我如此心想。不出所料,
「那我们走吧。跟我来。」
她开口说。
但我的不出所料,也只到这边为止。
接下来的事情发展,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
战场原黑仪,带领我坐上停在她家公寓——民仓庄前的一辆吉普休旅车。
我们开车移动。
这还没关系。
我对这辆车的厂牌,没有任何的疑问和意见。
问题是我和战场原两人,因为校规严禁学生考取驾照,所以别说是汽车驾照,我们连轻型机车的驾照都没有。所以当然,我和战场原是坐进吉普车的后座。
那在驾驶座上的人是谁呢?
是战场原黑仪的父亲。
「……………………」
第一次约会,女朋友的父亲陪伴同行……
约会就跟在拷问一样……
这算什么纪念啊。
车内整体的感觉,即便站在善意的角度来看,也依旧飘散着一股尴尬的气氛,我连打招呼也显得匆忙,随后吉普马上就发车了。状况演变成这样,我却连目的地是哪里都没有机会问。应该说,事到如今目的地根本不重要了。
当然,这是我和战场原父亲第一次见面。
假如战场原父亲的个性坦率直爽那倒也罢;然而他却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我最不擅长应付这一类的人,这点不用拿千石来引证也可一目了然。比我年幼的女生沉默寡言也就算了,居然连比我年长的男性都……战场原父亲一身严谨的穿着,有如刚下班回家——不,仿佛还在工作一样,只见他静静地在操纵方向盘。之前有听说,她父亲好像是在外资企业工作的样子……
外表看起来很严肃。我感觉自己的被害妄想已经到达了极限,在这气氛下不管她父亲怎么骂我,似乎都是情有可原。
话说回来……先不看现在的状况,她父亲一头高雅的后梳发型,在我们这一辈的父亲当中,感觉比较年长,但却十分有型。就像演员一样。确实符合英俊潇洒的中年男子这个形容词。我这么说听起来可能像是在炫耀,不过战场原黑仪在班上是一个人称深闺大小姐的美人,原来如此,有其女必有其父吗。
嗯——
与其直接称赞她父亲本人很帅,倒不如说战场原的爸爸很帅,这样听起来分数比较高……
「你怎么了?阿良良木。」
移动了一段距离后,坐在我身旁的战场原主动开口向我搭话。
「你还满安静的嘛。」
「我说……你知道现在是什么状况吗?」
「我不知道耶。『现在』是指什么时候?『状况』两个字怎么写?」
「你从那种地方就不懂了吗!」
这女人在装傻。
不懂得善解人意。
「阿良良木。我们是第一次约会,你会紧张也是很正常的,不过你要是这样可撑不久喔。因为长夜漫漫啊。」
「是啊……」
我会紧张不是因为第一次约会的关系……!
当时我居然会觉得晚上约会的意义深远,真怀念那时候的我啊。那时候的我真是幸福。而现在长夜漫漫的事实,老实说只会让我感到害怕。为什么夜晚这么漫长。我现在只希望这段时间,能够尽早结束……
「我说,阿良良木。」
战场原用平静的语气说。
这家伙都不会紧张吗。
「你喜欢我吗?」
「…………!」
她现在摆明故意要恶整我!
这家伙除了毒舌以外,还会玩这种把戏吗!
「回答我啊。你喜欢我吗?」
「…………」
「干么。你不回答我吗?阿良良木,难道你不喜欢我吗?」
这是恶整……
登峰造极的恶整……
「喜、喜欢……」
「是吗。」
战场原连个笑容也没有。
登峰造极的面无表情。
「我也喜欢你喔,阿良良木。」
「非常……感谢。」
「哪里哪里。」
……话说。
你不在乎吗?
在自己的亲生父亲面前,你真的可以满不在乎地聊这种话题吗……不对,这家伙就是这种个性,为了恶整我可以不惜伤害自己。
既然这样——我诚惶诚恐地,斜眼瞄了驾驶座的方向一眼(由于太过诚惶诚恐,让我无法正眼直视)。但是,战场原父亲可说是毫无反应。只是一心专注,集中精神地在开车。好酷……从这个方向看起来,吉普似乎正往高速公路驶去。高速公路……看来我们好像要去很远的地方啊。如果要不是这样,我想战场原也绝对不会想带她的父亲一起来约会吧……
十分钟后,正如我所料,吉普开上了高速公路。已经逃不掉了。虽然,我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要逃跑。
「阿良良木,你真的很安静呢。话真少。平常你都会一直陪我聊天,今天你心情不好吗?」
「不是心情怎么样的问题啊……」
「对,是头脑不好的关系。」
「你不要趁机口无遮拦地大说特说!」
「阿良良木你只有在吐槽的时候,总是特别精神呢。好吧。那我就亲切一点,由我来找话题。你只要回答我就行了。」战场原说。「你喜欢我哪一点?」
「我很清楚知道自己讨厌你哪一点!」
这家伙到底想干什么。
应该说,我甚至开始在想,这次约会是不是为了陷害我而设计的超级恶整计划吧。
我想要逃离这里了。
「该死……我真的很期待地说……我还以为梦想终于实现了说……!」
「什么梦想,你真夸张。」
战场原面无表情地说。
「你知道吗?阿良良木。人字旁加一个儚①……咦,是什么来着。」
「大概就是我吧……」
人字旁加一个儚,读作「阿良良木」。
①儚(阿良良木),原文的汉字是彳部加上一个夢,为新造字,实际上并不存在,故用「儚」代替。
一个新的汉字诞生了。
「你好像很伤脑筋呢,阿良良木……唉!看到你这么伤脑筋,我只能在一旁帮你加油打气,真是急死人了。」
「不,你还可以跟我道歉说一声对不起……」
不过。
就算她道歉也没用。
如果道歉就可以解决,那还需要警察干么。
「说我伤脑筋,倒不如说我现在觉得很疲惫比较贴切。」
「看起来的确像一颗缺乏弹性的皮球。」
「缺乏弹性的皮球?这比喻真是有趣……」
但是我没心情笑。
因为我心中没有这么从容不迫。
总之。
「喂,战场原……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啊?」
「战场原?你是在叫我呢,还是在叫我爸?」
「………………」
这个女人……唯独这种女人……
不对,冷静点,我……要是把现在脑中想的东西直接说出口的话,我们两人的爱情就会破局了。
「爸爸,阿良良木在叫你喔。」
「黑仪同学!我叫的人是黑仪同学!」
要我直呼她的名字实在做不到。
黑仪同学。
就在前几天,我才和神原发生过「用名字称呼彼此」的事件,没想到现在居然和正牌的女友以这种方式触发,这点有谁能预料到呢……
「什么事?阿良良木。」
「…………」
你不叫我的名字啊。
也没差啦。
「那么,黑仪同学。我重新再问一次……再请教你一下。你到底打算做什么,有什么企图?」
「没有什么企图啊。这种事情不重要,阿良良木。以前有一个很有名的推理小说家叫黑岩泪香(kuroiwa ruikou),他的名字拆开来看就变成『邪恶』『恶劣的』『小孩』。你觉得他是故意取这种笔名的吗?」
「那种事情怎样都无所谓吧!邪恶和恶劣的小孩都是在说你!」
「你在我爸爸面前,怎么说这么过分的话。」
「呜……!」
是陷阱!
我中计了!
「爸爸,你的女儿好像是一个邪恶又恶劣的小孩喔。」
她还跑去报告……
战场原父亲对此依旧毫无反应。
邪恶又恶劣的小孩所做的这种行为,战场原父亲搞不好早就习惯了吧。是啊,仔细想想,毕竟是自己的小孩……
那我也不用太过惊慌失措。
一直被她牵着鼻子走就不好玩了。
「唉呀,你又变安静了呢。我是不是欺负得有点过头了呢。」
战场原对着我说。
「阿良良木的反应很好玩,所以我才会忍不住想要让你消沉一下。」
「这句话更让我消沉……」
真的是。
好,换我来反击吧。
偶尔我也想看看战场原消沉的模样。
「那你喜欢我什么地方?」
「你的温柔。你的可爱。还有每当我遇到困难的时候,你就会像王子一样跑来救我的地方。」
「我错了!」
为什么我会想要反击呢。
在这个领域方面,这个恶劣女的道行不止胜我一日,而是胜我千年。我居然想要用恶整和她对抗……
战场原平静依旧。
这女人没有情绪起伏吗?
我知道那只是她的反击而已,可是听到她说那种话,心脏还是会怦怦跳的说……
「我搞不懂……这是为什么……我是在哪里做了错误的选择,才会走上这种布满荆棘的道路啊……」
「有什么不好,布满荆棘的道路。感觉好像在美丽蔷薇盛开的道路上,优雅漫步一样,非常灿烂又完美。」
「你不要往好的方向去解释!」
「蔷薇的花语是……愚蠢的男人。」
「你骗鬼啊!不要随便鬼扯啦!」
「对了。」
战场原说。
这家伙总是照自己的方便,不停改变话题。
「对了,垃圾……不对,阿良良木。」
「你刚才是不是差点叫自己的男朋友垃圾?」
「你在说什么啊,麻烦你不要没头没脑地随便找别人的麻烦。那不重要,阿良良木。你的实力测验考得怎么样?」
「嘎?」
「就是啊,我不是在我家里,单独两个人,没日没夜地拼命教你功课吗?」
「…………」
为什么故意用这种说法……
为何要在令尊面前,谈论他不在的时候,我们两人在你家独处的事情……
「考卷上周末就全部发回来了,可是阿良良木却完全不提那个话题,所以我在猜结果应该很凄惨,一直到今天都装作不感兴趣没去问你,不过,我今天稍微问了羽川同学一下,你的成绩好像也不是很糟嘛?」
「羽川?」
「她的嘴巴真的很牢,所以我也问不出具体的答案来,不过如果你有不及格的话,她应该会告诉我才对。」
「………………」
看来你问话的方式很讨人厌。
今天在校门口,羽川提到战场原的时候很不自然,原来我们那时候的对话,藏有伏笔啊。
实力测验的结果,昨天我在那间书店已经和羽川说过了……不过,姑且不论战场原的说话方式,我受到她那么多的照顾,居然没跟她报告一声,或许真的有欠礼数。因为成绩关系到考大学的事情(就是我和羽川提到的那个),所以我才会觉得说不出口啊……
「有什么不舍得说的。快点把具体的分数告诉我。要是你再装模作样的话,我会把你全身上下的关节全部往反方向折,让你的体型变得比较帅一点。」
「那种体型一点都不帅!」
「很丑吗?」
「不是很丑就可以解决的问题!」
「很搞笑?」
「我笑不出来!」
「好了,如果你不想变成只能用反弓的方式走路的话,就快点告诉我。」
「不对,要是关节全部被往反方向折的话,不是那种程度就能了事的!」
我会死。
在你全部折完之前,我会先死个五次左右。
「也对啦,我应该早一点告诉你一声的。抱歉、抱歉。嗯,成绩考得比我想象的还要好。就连我原本很擅长的数学,成绩也比平常还要好。这都是托你的福,谢谢你,战场原。」
「爸爸,阿良良木好像在跟你说谢谢呢,你能不能听一下。」
「谢谢你,黑仪同学!」
什么跟什么啊。
总之,我把五课程六科目的成绩,详细告诉了战场原。她点头附和的同时,还一边问我是哪题写错、有哪里不会……这女人记得所有考试的题目吗,我稍微有些惊讶。
唉呀!毕竟她是一边教我读书,总分还能拿到学年第七名的秀才——老实说,这种程度的小事,或许不值得我惊讶吧。
总觉得,我们的对话终于比较像学生了。
这样一来就算在她父亲面前,我也能够松一口气。
要强调自己认真的一面,就是现在了。
「真的要对答案的话,考完试之后马上对最好。」战场原说。「不过对现在的阿良良木做出那种程度的要求,可能太残酷了吧……可是,你考得都还不错嘛。虽然是我亲手教出来的啦,还是让我有一点意外。」
「意外吗?」
「对。这个结果对阿良良木来说,一点都不有趣。」
「我不是为了想博君一笑,才请你教我功课的!」
「我原本还期待最后会变成『读一大堆书,结果却考得比平常还要烂』之类的结局的说,在某个层面上还满失望的。」
「你要求那种结局反而更残酷!」
「喔,是吗。」
战场原说完,
把手轻放到我的腿上。
大腿附近。
…………?
这家伙在做什么?
话说回来,这辆车虽然是吉普,但车体也不是很大,我和战场原像这样并肩坐在后座,距离就已经靠得很近了……要说有多近,只要车子一个转弯倾斜,我俩的身体就会靠在一起。
然而,她这样积极主动地探身摸我的大腿,我也不知该做何反应……
「不过,你真的很厉害。我要夸奖你一下。」
战场原本人却不以为意,彷佛右手的动作不在自己的管辖内般,照常接着话说。为何这家伙现在也能够面不改色。这让我觉得她的脸上是不是戴着一个精致的面具。
「我可是很少夸奖别人的喔。上次夸奖别人是多久以前的事情呢。对了,是小学六年级,坐在我旁边的人玩黑白棋三连胜的时候。」
「那还真的满久的,而且还是因为那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我骗你的。」
「我想也是啦……」
「不过,我很少夸奖别人是事实。」
「嗯……这我知道。」
「话说回来,这次我也是拐着弯在夸奖自己啦。我真为自己感到骄傲啊,居然可以把阿良良木这种呆瓜教导到这种地步。」
「…………」
唉。
毕竟这也是事实。
「我居然可以把阿良良木这种,想要写『印象』两字都会误写成『印度象』的笨蛋,栽培到这种地步。」
「我没犯过那种错误好吗!」
「失分的地方也都是粗心大意的成分居多……嗯。照这样下去,阿良良木你搞不好可以再更上一层楼喔。」
「更上一层楼啊。」
大学考试。
升学吗?
「只要阿良良木你愿意,以后我也可以继续教你功课喔。」
「这真是——」
老实说。
我有偷偷想过,要去报考战场原打算推荐的国立大学,虽然现在这个阶段还没办法告诉她——不过,我也没理由拒绝她的提议。
「求之不得的事情。」
「喔,是吗。」
战场原的表情一本正经,只简短地响应道。
我曾经再三要求守口如瓶的羽川,对大学的事情要保密,所以她应该不会把我的企图告诉战场原才对,不过,搞不好我眼前的这个女人,已经全都看透了也说不定。
我如此心想。
唉呀,这样也好。如果真是这样,战场原似乎打算等我亲口告诉她——
这种心灵相通的感觉也不坏。
「…………」
话说回来,这家伙的右手触摸我的大腿似乎还不够,还开始在我大腿内侧反复游移,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应该算是痴汉行为吧。
在令尊面前可以做这种事情吗?
……正确来说,应该是在令尊身后啦。
「那么,你以后每天都来我家读书吧。」
「每、每天!」
这样我们根本没有心灵相通!
咦,不对……?
可是,要做到那种地步才行吗?可是每天……每天?我在学校多少也会看书喔?然后在放学后,连礼拜天都要读书吗?
「干么。你怎么了?阿良良木。」
「没、没事……我只是在想原来头脑好的人,读书都会读到那种地步啊。」
「不对喔?我才没做到那种地步呢,麻烦死了。那当然是专程为阿良良木所准备的计划啊。」
「…………」
天才其实……
学年第七名的人,刚才说读书很麻烦……
「聪明的人不用读书就已经很聪明了。因为成绩这种东西,简单来说就是理解力和记忆力。」
「是喔……啊,可是,你这么说很奇怪,羽川好像有说过她不读书就会头痛之类的。」
「很遗憾阿良良木,羽川同学的『读书』,和我们说的『读书』等级是不一样的。」
战场原说完后,
刻意停顿了一下。
「羽川同学是真正的天才。和我们所处的世界不一样。」
「……嗯。」
在你眼中也是这样吗?
学年第七和第一之间——
有着隔阂的吗?
明明同样是一位数,却有如此不同的差异。
「真正的天才……吗。」
「或许……你要说她是怪物也行。不过老实说,你不觉得很不舒服吗?居然会有人聪明到那种地步。那种程度已经不算是机智过人了——」
战场原跟平常一样毒舌——
不,感觉似乎不是那样。
她对羽川……总是这样。
她看起来不是讨厌羽川——
但总是和她保持着一种奇怪的距离。
「你刚才说……我们是吧。」
「对。我们。就跟在阿良良木你眼中,我和羽川同学是同一种人一样:我想在羽川同学眼中,我和你都是同一种程度的人。」
「是吗。」
「对。没有比这还要更侮辱人的事情了。」
「侮辱人吗……」
而且,还是用最高级的表现方式。
你真的很喜欢让我消沉啊。
「可是,羽川也不是一直都考满分吧?不对,虽然大致上都是满分啦……」
「羽川同学会考不到满分,是因为试题出得太差劲的关系……只不过,该怎么说呢。她那样不知道会有多少的压力……我一想到这点就很难真心去羡慕她。」
「压力吗……」
「或者是精神压力。」
「精神压力啊。」
拥有一对异形翅膀的少女——
「不过,我们因为那种理由去同情羽川同学,也没有道理。」
接着,「先不说那个。」战场原又言归正传。
「完全比不上那种真正的天才,只能在底边匍匐的阿良良木,只能够孜孜不倦地拼命努力了。所以,你以后每天都来我家读书吧。」
「好好……我会这么做的。」
「『好』要说三次,阿良良木。」
「好好好!……等一下,为什么你要我回答得这么兴高采烈啊!」
「我希望你至少拿出这点程度的干劲来给我看。毕竟,我把我家提供给你当读书的地方。」
「是吗……」
「不然,去你家也行。」
「我家不是一个读书的好环境……因为我两个妹妹很吵。」
「偶尔我们也可以去神原家。」
「为什么这里会提到神原?」
「就像我要监督你读书一样,我也要和那孩子稍微玩一下才行。因为我们约好了。」
战场原刻意用平静的口吻说。
我听得出来她是刻意的。
……这家伙,在我面前是个彻头彻尾的恶劣女;唯独对神原,才真的称得上是傲娇吧……
唉呀,因为她是人质。
神原骏河。
「那孩子的功课方面,我似乎不必去担心……不过,阿良良木也想要和神原一起玩吧?」
「当然。因为她很有趣。」
稍微有趣过头了就是。
而且,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那么仰慕我,而且还仰慕得很夸张……我觉得那家伙有点把我太过美化了。」
「这一点或许我也有责任吧。」战场原说。「因为我告诉她说,阿良良木以前有救过一个溺水的小孩,而且礼拜天还常常去老人之家当义工。」
「你告诉她的那些都是假的吧!」
「我开玩笑的。我只有告诉她实情而已。」
「喔……是吗。」
「我所谓的实情,简单来说就是指坏话,所以神原会仰慕阿良良木你,全都是因为自己个人的判断吧。」
「………………」
原来你对神原说我的坏话。
可以请你不要那样吗。
「神原这个学妹和我很要好,可是我还是不好意思在她面前夸奖自己的男朋友,所以这是我掩饰害羞的一种方式。」
「要掩饰害羞的话,我倒是希望你直接说自己会不好意思就好……啊,对了,战场原。」
我压低声音,小心不让驾驶座上的战场原父亲听见,一边对战场原说:
「那我再问你一个有关神原的事情……」
「爸爸。阿良良木好像要找你说悄悄话的样子——」
「黑仪同学!」
这家伙眼睛真尖!
绝对不会让欺负我的机会溜掉!
「神原怎么了?」
「那家伙为什么那么色啊?」
我用手遮住嘴巴说。
就像棒球的投手和捕手在对话时一样,因为我顾虑战场原的父亲用后照镜看后面的情况时可能会读我的唇,因此不得不这么做。
「色?神原吗?」
「对。她国中的时候就是那样吗?」
「嗯——你问她国中的时候怎么样……说起来,神原她很色吗?」
「她不色吗?就连忍野都认为神原很色,而不觉得她是运动少女。」
「是吗?那是因为忍野先生和阿良良木你是站在男性的观点上,想要要求女性贞洁贤慧,所以看起来才会是那样吧?男性的理论啊。那孩子只是对自己比较老实而已,我不觉得她有太超过。」
「是这样吗……」
真是她说的这样吗。
我也搞不太清楚。
「阿良良木你有机会的话,也看一下以国中生以上为对象的少女漫画和BL小说。以后你就不会说神原那种程度叫作色了。」
「是吗……不了,我应该不会去看吧。」
特别是BL小说。
总觉得我看了之后,有很多东西都会破灭。
「是吗?可是,站在我的立场,有人抱有偏见的眼光说我可爱的学妹很色,我可无法坐视不管。」
「无法坐视不管那你打算怎么办?」
你说偏见。
我几乎可以说是一个被害人了……看来跟这家伙商量神原的事情是没用的,她会无条件、无限制地站在神原那边。
明明她是人质……
话说回来,这样一来我才是人质吧?
「打算怎么办?我要先动摇你心中的判断和价值标准。这样一来,以后神原在你眼中,反而会变成一个纯洁无邪的女孩子。」
战场原如此说完,轻轻地将身体靠近我,她不是压低声音,而是很明显要讲悄悄话似地,将嘴唇靠近我的耳朵旁。
一手遮住嘴巴。
「——XXXX」
「…………!」
呜哇……!
这家伙,刚才说了什么……!
「我要把XXXX放到XXXX里面XXXX,再用XX来做XXXX,把XX放到XX——」
「呜……呜呜!」
战场原黑仪……
你说这什么可耻又猥琐的东西!
什么把XX放到XX!
居然会有这样的组合!
而且,你还刻意用那种平静的事务性口吻!
难以置信……不过是单纯的言语,居然能够如此刺激人类的情欲!
「住、住口——」
呜……不行,我不能太大声!
战场原的父亲就在眼前!
不能让他看到我有不自然的动作!
「XXX……用XX来XXX——」
「呜……」
可、可是,加上她吹吐在我耳边的气息所带来搔痒感……喂,现在是什么状况!我女友的手在我大腿上游移,还一边对我呢喃猥琐的话语——而且还是在令尊面前!这像是拷问,应该说根本就是拷问了吧!我到底要招出什么,才能够从这拷问中解放出来!
我一无所知!
真的一无所知!
原来……原来是这样吗,谜底全都解开了,原来神原的色情老师就是你吗!这种事情只要仔细思考就可以发现的说,因为她受到战场原的影响甚剧……!畜生,我心中的判断和价值标准真的被动摇了,而且逐渐崩毁……啊啊!神原不色,神原真的一点都不色……
「啊呣。」
我的耳朵被咬了!
一种被双唇夹住的感觉!
NGNGNG,这已经完全是一种色情行为了!
「就是这种感觉。」
战场原的举止平静,若无其事地从我身边离开。
「怎么样啊,阿良良木。」
「要杀要剐随你高兴了……黑仪同学。」
我已经不行了。
这种约会绝对不是我所期待的……你真了不起,我的期待和幻想之类的东西,都被你一个接着一个依序打碎了……
在我们交谈当中,时间依旧不停流逝。
当我发觉时,车子已经下了高速公路。据我从车窗的观察,外头的景象是比我们居住的城镇还要更乡下的田园风景。
这里是哪里?
我被带到什么地方了?
当我们在说那些傻话的时候……
「再一下就到了。」
战场原也确认窗外的景象说。
「大概再三十分钟左右吧。时间上来说,应该算刚刚好……吧。我真厉害。」
「…………」
什么东西刚刚好我不知道,可是说到时间上怎样的话,那完全是令尊的功劳吧——你连声谢谢也不说吗?
不。
或许他们的感情不太好。
这么说来,战场原和她父亲,一路上没有什么象样的对话。只有在出发前简单地交谈两句而已。
不对——可是,他们的感情应该不会太差吧。战场原因为怪异的事情受到忍野的关照后付了十万块的谢礼,那笔钱是她帮忙她父亲工作才赚到的。
唉呀。
以我们的年纪来说,亲子关系会很复杂也是很正常的吧——毕竟我自己也一样,而且战场原的家庭状况也不普通。
羽川也是。
…………
啊——我想起来了。
羽川的头痛……在那之后,因为灯笼裤和学校泳装的骚动,最后整个被含糊带过……因为那种事情而被含糊带过也很奇怪啦……可是头痛。
她的头痛。
还是和忍野商量一下比较妥当吧。
可是,这么简单就去依赖忍野也不太好——之前他也这么说过,而且那家伙不会永远住在那栋废弃大楼。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我不知道确切的时间,但就在不远的将来。
「我说,战场——黑仪同学。」
「嘴巴闭上。」
我说到一半意识到自己叫错而改口,然而战场原却没有夸奖我的态度,不容分说地禁止了我的发言。
「叽叽喳喳地,吵死人了。」
「叽、叽叽喳喳?」
「就快要到了,你稍微安静一下会怎么样吗?」
「…………」
好任性的理由。
「我可不是闲人也不是火星人,没那种美国时间陪阿良良木你说蠢话。」
「火星人可以陪我说蠢话吗?」
而且你说快到,是要到哪里啊。
应该也差不多可以告诉我了说。
如果你想让我期待的话,我已经十分期待啰?
不过话又说回来,我感觉在战场原父亲面前,所进行的这一串拷问对话也差不多到了极限。所以战场原那句话,仔细想想也正如我所愿吧。「我知道了。」我说完,舒服地深坐在车子的座椅上。
「你吵死了。」
「诶?我没说半句话吧。」
「我说你的呼吸和心跳声很吵。」
「不对,你是在叫我去死。」
以这句话当休止符。
战场原之后不再开口了。
为什么呢。
是我心理作用吗,我觉得她看起来……很紧张。
她想带我去的地方,会令她感到紧张吗?
车子似乎开进了山路。
山——不是昨天和前天,我和神原爬的那种小山,而是一座真正的山。吉普藉由马力,沿着描绘出大螺旋状的山路,攀爬而上。这座山的道路整备得相当完善,这点也和先前那座山不太一样。
山上……?
又要去神社吗?
初次约会去参拜神社……
骗人的吧?
「事到如今我这么问好像已经太迟了啦……不过我们到底要去哪里啊?」
「一个好地方。」
「…………」
「一?个?好?地?方。」
「………………」
就算你语带性感地说……
肯定是骗人的吧。
「应该说,阿良良木,没有什么想去哪里,因为我们已经到了喔。你看,那边已经是停车场了。」
听她这么一说,我往正前方一看,确实没错。
我们抵达目的地了。
现在时刻接近晚上十点……所以我们等于开了两个小时以上的车。令人喘不过气的恐怖车程结束,现在我终于可以好好喘一口气了。战场原父亲以漂亮的停车技巧,将吉普停放在空荡的停车场边端。当我放下心中大石,正想下车时,没想到战场原却阻止了我的动作。她不是握住我的手,而是用指甲猛力掐了她刚才游移的大腿处一把。这种阻止方式让我为之一惊。
这家伙是野兽吗。
又不是猫。
「怎……怎么了吗?」
「阿良良木你在这边稍等一下。」
战场原说。
「我先一个人过去准备一下。」
「你说准备……」
有需要准备吗?
话说战场原,这种状况下你要我在这边等,然后自己一个人先离开的话——
「你跟我爸爸好好地畅谈一下吧。」
轻松地丢下这句要不得的话后,
战场原真的一个人离开了吉普车。
她走掉了……
我没想到有一天会用这种方式来形容自己,然而事到如今,除此之外没有更贴切的描述方式了——我感觉自己的心情,就像被饲主丢弃的弃犬一样。
我真是猜不透你啊,战场原。
竟然把我一个人丢在这种苦海里头……
你这是背叛?倒戈?
还是叛变!
……我一片混乱,连自己在说什么都搞不清楚。
而且她根本没有背叛或倒戈,仔细想想,一开始把我拖进这片苦海里的,就是战场原本人吧。
但是,我还是难以置信……
现在我在狭窄的车内,和女友的父亲两人独处。
这根本已经不算拷问了。
而是刑罚吧。
经过这种残酷考验的高中三年级生,找遍全日本大概也只有我吧……这是一个多么朴素又真实的不幸啊。
畅、畅谈是吗?
总觉得一直不作声,感觉会很差吧……可是,我不想让战场原的父亲对我有坏印象啊。不过……对方既不是亲戚也不是老师,我至今几乎没什么机会和年纪看起来随便就大上我一倍的人说话啊……
就这样。
当我正在犹豫时,没想到战场原的父亲居然先开口说话了。
「你叫阿良良木……来着对吧。」
「…………」
来着……
我感觉眼前突然出现一道高墙……
不过,这个人的声音真的很好听,就像演员一样……能让我觉得声音很酷的人,或许并不存在吧。
「是、是的……我叫阿良良木历。」
我如此回答完,
「这样啊。」
战场原父亲点头说。
「我女儿就拜托你了。」
诶诶诶!
这个人没头没脑地在说什么!
「我开玩笑的啦。」
战场原的父亲又接着说。
……开玩笑的是吗……
老头子笑话?
这是正牌的老头子笑话吗!
可是,他说这种话连个笑容都没有——看来他似乎不是要看我不知所措的反应,来取悦自己的样子……他到底想要我怎么做。就算要我做什么,我也做不到啊。
「阿良良木。我想你应该听说了吧——我是典型的那种工作狂。几乎没什么时间陪黑仪。」
「嗯——」
黑仪吗。
他直呼自己女儿的名字,这很正常。
而且感觉非常自然。
这就是亲子吗。
「所以,我这样说感觉没什么说服力——不过,我很久没看到黑仪这么高兴了。」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是在说自己的女儿在欺负同学的样子,看起来很快乐喔……?
说到这,「啊,那个。」战场原的父亲嗫嚅了一下。他似乎在选词的样子。看来战场原的父亲和女儿不同,不是那种口若悬河的人:反而是比较笨口拙舌的人。
「黑仪母亲的事情,你已经听说了吧?」
「……是的。」
「那,黑仪的那个病你也知道吧?」
战场原黑仪生的病——虽然他是说生病,不过在这个情况下,应该是指那个怪异的事情。
螃蟹。
螃蟹的……怪异。
在忍野的协助下,那个病已经治好了——然而,虽然治好了,但问题却不是那么简单就能获得解决。
从家人的角度来看,更是如此吧。
「不光是那些缘故啦——当然,只忙于工作的我多少也有一点责任……黑仪她已经完全封闭了自己的心。」
「对——我知道。」
我非常清楚。
因为我们高中一直都同班。
第一年和第二年。
然后第三年过了一个月。
她有多么封闭自己这点……我非常地清楚。
「关于那方面的事情,我无从辩解,孩子犯错是父母亲的责任:可是父母亲犯的错误,孩子没有责任要去承担。」
「责任吗……」
「封闭自己内心的人,能够畅所欲言的对象只有两种人。第一种是就算被对方讨厌也无妨的人。另一种则是……不必担心被对方讨厌的人。」
战场原一开始挥舞着订书机接近我……她肯定把我当作前者吧。她会把深闺大小姐的假面具脱掉,在我面前露出那种可怕本性,是因为对她而言,我只不过是知道她秘密的「敌人」而已。
可是现在。
她有那么信赖我吗?倘若有的话,我有那种资格接受她的信赖吗——
「因为她母亲的关系啊。而且……还有生病的事情。那孩子是会主动去爱人的那种人——可是她却不知道该如何去爱。」
战场原的父亲,有如喃喃自语般说。
这内容仔细想想,并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可是因为他的声音富有磁性,因此听起来就像在吟诗一般。
「阿良良木。我觉得你和黑仪的相处方式很好。」
「很好吗……?」
她说的每句话都会刺伤我喔?
我感觉自己好像被她凌迟一样喔?
要是我的心会淌血的话,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出血过多了。
「她每次都那个样子啊。我刚才甚至还以为她是为了让我意志消沉,才故意带爸爸①你一起来的。」
①注:此为台日文化的差异,在台湾会称对方为伯父,但在日本当面称呼对方为爸爸并无不妥。
啊!
我不小心说了「爸爸」两个字。
这、这样的话,他会用那句话反驳我吗……?传说中的那一句:「不准叫我爸爸!」
「没那种事。」
他没有说。
这是年纪产生的代沟……
「她可能是故意做给我看的吧。」
「故意做给你看……?」
……嗯?
啊——原来如此。
正常情况下,自己的亲生女儿和初次见面的男生在后座卿卿我我,站在父亲的立场来看,内心肯定不太好受……吧。正因为这样我才会被她那样玩弄,而她想要恶整的对象,与其说是我,倒不如说是她父亲……吗?
「不会,我想没有那种事情……就算,那个、黑仪再怎么样,也不会故意做给自己的父亲看……」
「因为……我是就算被讨厌也没关系的人啊。」战场原的父亲说。「因为不管会不会被讨厌,父亲都是父亲啊。我以前一直在黑仪面前,和她的母亲不断重复着丑陋的争吵……什么父慈母爱的,现在的黑仪连想都想象不到吧。」
「嗯——」
离婚协议。
单亲家庭。
没错。
这个人从刚才开始,从未说过「内人」或「妻子」等字眼,自始至终都用……「黑仪的母亲」。
「所以……她是故意做给我看的。我彷佛听到黑仪的声音在说:我不会变成像你们两个一样呢。事实上……也没错吧。你们两个看起来真的很开心。」
「这个嘛……要是说我一点都不开心是骗人的……可是,她平常也是那样爱胡闹。」
咦?
这种说法会很失礼吗?
假如父亲照字面上的意思,解读成我在说他女儿坏话的话——我这么说其实是在夸奖她,不过站在听者的心情来看,这种因为亲密而说出来的贫嘴话语,有时反而会让对方不愉快……呃,我还搞不懂该如何拿捏。
话说,我干么一个人在这边唱独角戏。
现在的我,是不是逊到爆?
「因为黑仪是会主动去爱人的那种人。」
战场原的父亲说。
「所以,对她该爱的人,她会将心灵托付给对方。竭尽全力地去撒娇。因为爱是一种索求。我这样说自己的女儿可能很奇怪,不过我觉得她以一个恋人来说,给对方的负担太过沉重了。」
「太过沉重……吗?」
总觉得这一点也——
听起来很讽刺。
「实在很遗憾,我没办法让黑仪依靠。所以,那孩子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不再和我撒娇了。」
「…………」
「曾经有一次,她还对我挥舞订书机胡闹……那是她最后一次和我撒娇了吧。」
她对自己的父亲也做过那种事吗?
那已经是家暴了吧……
「不过——前阵子,黑仪久违地,真的是很久违地开口拜托我。她说……希望可以帮忙我工作。」
战场原的父亲感触良多,静静地说道。
「然后是这一次。这两件事情……都和你有关。我觉得阿良良木你真是了不起,居然有办法改变那孩子。」
「……你似乎太看得起我了,实在是不敢当……可是,我觉得那只是碰巧的。」
我按捺不住,到头来还是说出口了。总觉得她父亲会这样称赞我,是因为他误会了。是一个错误的高帽子。老实说,那让我听了很难觉得舒服。
「是吗?我听说黑仪的病会治好,你也有帮上忙……」
「我想……就算帮她的人不是我也没关系吧。只不过那个人刚好是我而已……就算是其他人来也行,而且,黑仪同学自始至终都是自己救了自己的,我只不过是当时在场陪她而已。」
「那样就够了。在必要的时候陪伴在她身边,光是这么一个事实,就此任何东西都还要来得可贵。」
战场原的父亲在此——
似乎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我是一个没尽到责任的父亲……即便是现在,我也不觉得自己有在照顾女儿。那孩子就像独自一个人在生活一样。我在那孩子需要我的时候,没办法陪伴在她身边。老实说,我光是要还黑仪的母亲欠下的债务,就已经分身乏术了——就连这辆吉普车,也是向朋友借的东西。可是就算我是这种父亲,那孩子还是我引以为傲的女儿。我相信自己女儿的眼光。如果是他带来的男生,那就绝对错不了吧。」
「…………」
「我的女儿就拜托你了……阿良良木。」
「……爸爸。」
这种对答的方式……实在很奇怪。
不过,我还是心有所思。
我想……那些大概不是故意要做给她父亲看的吧。
倒不如说,战场原是想告诉自己的父亲,说她已经不要紧了,所以这一次——明明是初次约会——她才会请自己的父亲同行吧。
她不是想说:我不会变成像你们那样。
而是想表示:已经不用再担心我了。
我感觉自己似乎能听到那样的声音。
……可是,这种事情不是我应该多嘴的吧。我不应该去干涉别人家的事情——基于这种常识上的判断,我想战场原和她父亲之间,没有我能够介入的空间。
所以,这种事情不是我应该多嘴的。
不管我怎么想,你都是「不必担心被对方讨厌的人」,而不是「被讨厌也无妨的人一——
这种话我根本说不出口。
应该亲口说出这句话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而已。
「……对了,请问这里是哪里?」
「黑仪在保密的事情,我没办法告诉你啊。不过,这里是……以前我们三个人来过好几次的地方。」
「三个人……?」
三个人是……战场原和战场原的父亲——
还有战场原的母亲,吗?
「没想到她和男朋友的第一次约会,居然会选择这里,那家伙也满——哦。公主似乎回来了呢。」
这种说法真像老头子。
如果对方和我同年龄层,我应该已经出声吐槽了吧,不过这边我要自重。
重要的是他说战场原回来了……是真的,隔着前方的挡风玻璃,我看到她的身影悠然走近。啊啊!刚才我还在想待会看到她,要针对她把我丢在这种状况下自行离去的事情,好好跟她抱怨一番;然而,现在我却觉得自己的心境,彷佛看见救赎的天使从天而降一样。
我被她迷惑了……
「让你久等了,阿良良木。」
战场原打开后座车门,完全不明白我的心情,以平静的口吻对我说。接着,她随即面向前方的驾驶座,
「爸爸,」她说,「接下来是年轻人的时间了。谢谢你载我们过来。我们大概两个小时左右就会回来了,请努力工作吧。」
「好。」
战场原的父亲说完,拿着手机对战场原示意。正如我所料,看来她父亲是在百忙之中,抽空来接送我们的……待会,他还要用电话继续工作。
嗯。
也就是说……她父亲的同行到此为止吗?
「来,阿良良木。」
战场原对我伸出手。我战战兢兢地握住她的手。接着,战场原把我拉出车外。
随后,她马上把手放开。
她果然很矜持。
「谢谢你,爸爸。」
战场原在此终于……开口道谢。
接着,她关上了吉普的车门。
唉呀,这也不代表什么……不管怎么说,现在终于是普通的约会时间。在这种平常日的晚上,把送我们来山里的战场原父亲一个人留在停车场,让我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不过他似乎有工作,所以这样也好吧。
「……对了,这里是哪里啊,黑仪同——」
唉呀。
现在已经不用那样称呼她了。
虽然有一点可惜啦。
「战场原,这里是哪?」
「哼。」
战场原不耐烦地将头别向一旁。
「我从以前到现在,有回答过阿良良木你的问题吗?」
「…………」
不对。
应该有喔?
战场原的冷淡态度,不禁让我认为:其实被讨厌也无妨的人是我才对吧。
「居然想要我回答你的问题,你得意忘形也要有个限度吧。」
「我连发问的资格都没有吗……?」
「我不记得有允许你下跪过喔。」
「我没打算要下跪!」
「那你打算跪下来磕头吗?」
「我就不能站着吗……」
现在已经不是在她父亲面前了,所以我可以尽情地吐槽。
阿良良木历,马力全开。
战场原愉悦地大步快走,而我则跟在她身后。这里虽然是山中,停车场却布满了路灯,因此没有阴暗的感觉——不过,这里不是马路,可以叫做路灯吗?我的脑中开始在想这种无所谓的问题。
「不过,幸好今晚是个好天气。」
「好天气?天气很重要吗?」
「对。」
「嗯……唉呀,因为我是晴天男孩嘛。」
「咦?脑残男孩?」
「会有人会听错到这种地步吗……」
「你看。」
快走出停车场时,战场原示意说。
「那边有一块广告牌吧。你念一下。」
「嘎?」
就算你用那种草率、像是在闹别扭的语气这么说……我一边心想,同时依照指示,往战场原手指的方向看去。那边的确有一块广告牌,上头写着:「星之里天文台」。
天文台……?
也就是说……
「嘿。」
我反射性地想要抬头看天空时,战场原用右手遮住了我的头。感觉就像是从上方一把抓住一样,按住了我的头,封住了我的动作。
「你干嘛。」
这还挺侮辱人的喔……
我都几岁了,还被人从上方抓住头……
「阿良良木,你还不能往上看。也不能看前面。你只能把视线压低,看着自己的脚走路。这是命令喔。」
「这种不讲理的命令谁理你啊!」
「要是你不听我的话,我就尖叫一声,然后一边哭着朝我爸爸的吉普车跑过去。」
「………………」
「或者呢,明天可能会有一些不幸的事情,降临在神原身上喔。一个扮装成幼儿园小孩模样上课的高中女生;和脖子上挂着一块写着:『我是非常淫乱的女孩,正在接受处罚』的牌子,在走廊上罚站的高中女生,阿良良木你比较喜欢哪一种啊?」
「……遵命。」
软硬兼施的战术是一种很常听到的说话技巧,但这家伙只会来硬的……我感到傻眼的同时,将头更往下低,视线看着脚边。然而,战场原黑仪的手还是抓着我的头不放,「那我们走吧。」她说完再度迈开脚步。
呜哇。
这样好像在遛狗。
「……我每次都会被你『吓一跳跳』呢。」
「跳多了一个喔。唉呀,这些都是拜我想要让你更『惊讶讶(惶恐不安)』的服务精神所赐。」
「你的讶多了一个吧!你说话每次都很超过。你就没有一点慈悲心吗?」
「兹非的话我有。」
「少了心部!」
「你真的很夸张呢。在对话里面加入一点『意式浓缩咖啡(espresso)』,是一种礼貌吧。」
「那对高中生而言太苦了……」
当然,正确的用词是机敏(esprit)才对。
太苦和负担过重也有关系呢。(在日文中,太苦和负担过重同音异字。)
一离开停车场后,四周就暗了下来。
话虽如此——或许是身处山上的天文台这个环境使然吧,我不用抬头仰望也能知道,现在天空有某种程度的星光,使得周围不至于灰暗无光。我们住的城镇算是非常的乡下,入夜要抬头观察星座不是问题,不过似乎还是无法和此地相提并论。
这时,
我才终于想到一件事。
「对了,神原她啊。」
「什么事?你想和我商量如何让神原不幸吗?」
「谁会跟你商量那种事情啊!」
「真不愧是阿良良木。你是说如果要让神原遭遇不幸的话,你会自己一个人从头到尾决定该怎么做啰。」
「让神原遭遇不幸的家伙我绝对不会原谅他的,就算那个人是你也一样!我不是在说那种事情啦!」
「不然是什么?」
「大概是前天吧,我有和神原聊到星座的事情。」
蛇夫座。
要是说得太详细,就会触及到战场原生日的事情,所以必须要点到为止。
「那时候神原有说过,她一年有两次,会去参加外县市的天文台举办的活动。该不会是这里的活动吧?」
神原骏河受到战场原的影响很深(包含色情方面)。这个可能性相当高。果然,「我想大概是吧。」战场原回答说。
「我自己也很久没来了……我记得之前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有跟那孩子说过这里的事情。嗯……原来是这样。神原她吗……」
「这么说来,那时候我好像有说那不太符合她的形象之类的话。原来是因为这个缘故吗。真是一个可爱的学妹呢。」
「对啊。让人想要搞她一下。」
「搞什么一下!」
啊……这么说来,我又附带想到了一件事情。先前第一次去战场原家的时候……我还跟战场原吹嘘说,自己对天文学很懂之类的。还说了什么月亮的图案怎么样之类的……献了一手半吊子的知识,结果被战场原反驳。
呜哇,好丢脸。
这件事还是忘了比较好。
会被反驳是当然的。
因为我今天还是第一次来天文台。
「……可是,这里没有半个人呢。」
「因为现在不是什么特别的观测时期。而且还是平常日。来这里的人,都在那座天文台里吧。」
「哪座?」
我正想抬头时,又被她按住。
应该说,被她用指甲掐住头皮。
「我说,战场原……你现在的所作所为,肯定比你自己想的还要过分喔?」
「是吗。」战场原把我的谏言当成耳边风。「你能被我白皙纤细的玉手抓住头,应该算是幸运吧?」
「白皙是白皙啦,不过我觉得你的手比较像是大白鲨吧……Great White Shark。」
「唉呀,我好高兴。居然把我的脸颊形容得那么白皙透明,阿良良木也满会说话的嘛。我对你温柔一点才行。」
她的指甲更使劲地刺进了我的头皮。
这招虽然平淡无奇,不过却很有效果。
这家伙真的是大白鲨吗……大白鲨空洞、毫无感情的双眼,真的会让我联想到战场原的面无表情。
原来,我的女朋友是大白鲨吗……
黑仪鲨。
「总之,这边有天文台吧。」
「对。里面有大型的反射望远镜。」
「嗯——我是不太清楚那东西有多厉害啦……我们要进去里面吗?」
「没有。」
战场原很干脆地摇头说。
「因为进去要花钱啊。」
「…………」
「我可是很穷的。」
就算你说得那么自信满满……
嗯,也对啦。
「天文台的门票,我可以帮你出啊……那点小钱我手头上还有。」
「想要替我出钱,这种观念很不错喔。不过,这次就不用了。因为我有一个独家推荐的地方,比在里面用望远镜看还要好。往这边走。」
战场原离开道路,往山丘上爬去。我踏开被割断的杂草,追寻战场原的脚步前进。
在半山腰一带,战场原止住了脚步。
那里铺着一张塑料布。
原来如此,准备是指这个吗。
「你闭上眼睛,躺在那边。」
既然已经来到这里,也没理由反抗她,我也明白战场原的意图了。我照她的指示闭上眼,躺在塑料布上。她的手从我的头上离开。接着,我感觉有人躺在我的身旁。我虽然用「有人」这种说法,但如果对方是战场原以外的人,那可就是不得了的幻觉了。
「你可以张开眼睛了。」
我遵照她的指示。
接着,满天的繁星映入我的眼帘。
「……………………………………………………呜喔喔!」
老实说。
比起美丽的星空,我更惊讶自己已经这个年纪了,心中遗留有一丝的感性,会因为看见星空而觉得绮丽。
原来人类会如此地感动吗。
满天的星辰。
假如要做不解风情的分析的话,我们是躺着的也有关系吧……我眼前的视野被星空完全埋没,不留余地,令我非常感叹。像这样寻找自己感动的理由,想要保持自我意识这一点,我想就已经缺少纯朴之心了吧。总之,我明白战场原不惜用指甲掐我,也不让我抬头仰望的理由了。因为她希望我第一眼能够用这样的视角,欣赏这片夜空。
好地方。
真的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了。
啊——总觉得,这个回报似乎已经超值。
我感觉至今的辛苦,都能够既往不究。
「你觉得如何呢?阿良良木。」
一旁的战场原开口问。
她也……同样在眺望这片夜空吧。
「太棒了……真的让我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你的词汇还真是贫乏呢。」
对我的感动泼冷水的毒舌。
但是……那种程度。
她吐出来的毒舌,和这片夜空相比也不过如此罢了。
「那个是天津四,还有牛郎星和织女星。是著名的夏季大三角。那个的旁边,再往旁边延伸一下,就是蛇夫座。所以巨蛇座,就是排列在那附近的星星。」
战场原指着夜空,滔滔不绝地说明道。
没有灯光也没有星座盘的解说。
然而不知为何,却浅显易懂。
「那边特别亮的星星就是角宿一……所以,那边是处女座。那一边则是巨蟹座……哈,有点难分吧。」
「北斗七星的话我倒是认得出来。」
「对。北斗七星是大熊座的一部分……再旁边一点的地方,就是天猫座。」
「猫吗?」
「对。」
战场原就这样一个个地为我说明眼前看得见的星座,以及其相关的逸闻。那些话语很愉快地渗入了我的心,彷佛在听神话故事一般。
如果可以的话,
我希望就这样进入梦乡。
「你不能睡着喔。」
她坚决地禁止我这么做。
这家伙真是敏锐。
「如果借用在风雪交加的雪山中遇难的登山家的话来说……不准睡着,睡着了会被杀死的。」
「会被杀死!」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总而言之。」
星座讲解大致上告了一个段落后——
战场原平静地说。
「这些,就是全部了。」
「嗯……?什么全部?」
「我现在拥有的东西,全部。」
战场原仰望着星空说。
「能够教你读书。可爱的学妹和生硬的父亲。还有……这片星空。我现在拥有的东西,只有这样。我能够给阿良良木你的,只有这些。这些就是,全部。」
「全部……」
原来……是这样吗?
前天神原的事情也是……不对,追根究底来说,她从母亲节开始交往之后,这一个月的时间都在思考这件事吗?她完全不答应我的约会邀请……是因为她想等到实力测验结束,还有配合她父亲的时间吗(我和神原和好的事,姑且当作非她所预料之事)?
我想起羽川说过的一句话:
战场原同学很难对付喔。
「唉呀,严格说起来,还有毒舌和谩骂啦。」
「那两样我不需要!」
「还有,我自己的身体。」
「…………」
我自己的身体……
一个看似拐弯抹角的露骨说法。
「这个也不要吗?」
「咦?不……那个。」
我不能说……不需要吧?
可是这个场合下,要是我说想要的话,似乎又有点奇怪……
「可是,你知道吧?我以前……差点被一个下贱的男人强暴。」
「啊……嗯。」
螃蟹。
她所说的……正是怪异出现的理由。
至少是其中一个理由。
怪异的出现,都会有一个适当的理由。
「要我和阿良良木做那个下贱男想要对我做的事情,老实说我很害怕。不对……我不打算说用心理创伤这种漂亮的话来当借口。我没有那么软弱。我只是……会怕。在交往以前我完全不这么觉得……可是现在,我很怕自己会讨厌阿良良木你。」
害怕。
她害怕的不是害怕本身,而是结果。
「我现在很怕会失去你。」战场原平静地说。
完全听不出感情的波折起伏。
她现在肯定也是面无表情。
「怕自己会讨厌交往的对象,又怕自己会失去对方,这样说起来还真是奇怪呢……感觉就好像在讨论先有鸡蛋还是先有荷包蛋一样。」
「当然是先有鸡蛋吧。」
「老实说,我一直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无聊的女生。原本我应该是一个被不明疾病所苦的悲剧美少女……现在却是一个满脑子都在想男生的陶醉美少女。」
「不管怎样都是美少女嘛……」
「反正,我觉得阿良良木你很可恨,害我变成了这种随处可见、一点都不有趣的女生。」
「是吗……」
不会喔……我倒是觉得你非常有趣喔?
你说的这么感性,我这么想似乎对你不太好意思。
「不过啊……就如同你所知道的一样,我至今的人生称不上是幸福……可是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能够认识阿良良木你,一想到这一点,我想过去的不幸都能够一笔勾销了。」
「…………」
「就是因为不幸,才能够吸引你的注意的话……我想就算不幸又何妨呢。我就是如此地,为阿良良木你神魂颠倒。所以,就算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我都不希望把你和那个下贱男的样子重叠在一块……其实,我也知道说这种话很不成熟。就像一个小鬼头一样……就像一个涉世末深的小鬼头一样……」
她不知为何,故意改用了比较逊的说词。
「用比较粗浅的话来说的话,失去阿良良木对现在的我而言,就等于失去了半个身体一样。所以,我希望你能够稍微等我一下。」
「稍微等你——」
「对。大概等到下礼拜左右吧。」
「好快!」
「在那之前,请你先用神原的肉体将就一下。」
「这句话好猛!」
「我也会趁这段时间,和神原努力『复健』的。」
「那不就正中了神原的下怀嘛!只有她的愿望完全实现了!」
「总之,下礼拜是没办法啦——不过,总有一天我绝对会想办法的,在那之前,希望你能稍微等我一下。所以,因爱而陶醉的我,现在能够给阿良良木的东西……眼前,这片星空是最后了……小时候,我和父母三个人,曾经来过这里。」
和父母,三个人。
鉴于我对战场原的家庭状况所知……那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吧。即便如此,战场原却没有忘记。
不。
她是突然想到的吧。
想到这个原本已经遗忘的回忆。
「是我的,宝物。」
对战场原来说,这是一个相当陈腐的说法——不过正因如此,我觉得自己似乎听见了,她不带任何伪装的真心话。
夏季星空。
从前和家人一同仰望的夏季星空。
这些就是全部……吗。
「……………………」
至少。
我清楚明白了一件事情。
战场原黑仪……或许这家伙头脑相当聪明,城府深密的程度也超乎常轨;但是唯独在恋爱方面,她的战斗能力等于零。完全等于零。这点在母亲节和她交往前的那番对话,也表露无遗,总之这个女孩很莽撞、不顾一切,感觉就像不拿火炬就跑进洞窟里的RPG主角一样。她似乎认为这种把底牌亮出来交由对方去判断、类似恫吓外交的方法,在男女这种爱来爱去的微妙关系中也能够通用吧?她甚至完全不表露出自己的情感。这种逼迫方式,一百人当中肯定会有九十九个人退避三舍。就是这么可怕。这点就连完全没有恋爱经验的我也能够明白……
唉呀。
假如这是因为她看穿了我就是那第一百个人,而想出来的计谋——那我也只能甘拜下风了。
惨了。
她实在太萌了。
萌到让我无法一笑置之。
说句真心话,我很想顺着这个气氛,直接紧抱战场原——但我可不愿意因为这点小事而失去战场原。说到底,我根本没有可以摊开的手牌……和战场原的关系,暂时就维持这种感觉也不错。
我不是不需要。
我们躺在一块仰望星空。
这样的情侣关系就够了。
柏拉图式的关系。
「吶,阿良良木。」
战场原平静地说。
「你喜欢我吗?」
「喜欢啊。」
「我也一样,喜欢阿良良木你。」
「谢谢。」
「你喜欢我什么地方?」
「我全部都喜欢。没有不喜欢的地方。」
「是吗。我好高兴。」
「那你喜欢我什么地方?」
「你的温柔。你的可爱。还有每当我遇到困难的时候,你就会像王子一样跑来救我的地方。」
「我好高兴。」
「对了,」战场原宛如现在才想到一般,开口说。「那个下贱男,只想要得到我的身体……没有强吻过我。」
「嗯?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那个下贱男完全没有做过那样的举动……阿良良木。所以……」
接着,
战场原没有流露出半点的害臊,说:
「我们接吻。」
「………………」
好可怕。
这样好可怕啊,黑仪同学。
「不对。不是这样。接吻……可以请您……跟我接吻吗?我们……接个吻……怎么样……」
「……………………」
「我们接吻吧,阿良良木。」
「最后你决定用这种说法吗……」
要说妥当,的确很妥当。
要说风格,没有比这更符合她的风格了。
就这样……今天变成了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对我们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