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
这种程度的事情,我当然知道。
你们——真的是二话不说,连一句话都不问,就向阿良良木月火,以及阿良良木月火居住的家发动攻击。
会做出这种事情的家伙,究竟拥有多少人性——我当然知道。
你们究竟拥有何种怪异性质,我当然知道。
你们,标榜着正义。
而且——仅止于此。
「所以?要怎么做?」
影缝如此问我——就像是接下来大家要玩扑克牌,预先确认是否要采用某些特殊规则似的,以这种轻松的语气如此询问。
「基本上,要打架的话我们乐意奉陪——毕竟这样简洁易懂,而且我赞成暴力。幸好彼此都是人类加怪异的搭档——就由我和您打,前刃下心小妹则是和余接打,以这种方式搭配如何?」
「…………」
「嗯?不满意?不然由我应付前刃下心小妹,您则是和余接交手也行——毕竟把您那位伪物妹妹打碎的打手是余接。」
「——不,第一种配对比较好。」
我如此点头示意。
这样正合我意。
如何提出这个要求,一直是我最烦恼的问题——但她就像是看穿我的心思,做出了这样的提议。
是要展现从容不迫的态度?
还是要借此放水?
无论如何,这边没有道理不答应——不可能不答应。
「好,那么丫头——吾等就到楼下吧,二楼有一间适合吾等交战之房间——就在那里尽情交战吧,吾要让汝体认到历练之差异。」
不愧是了如指掌的废弃大楼忍如此邀约斧乃木。
我大致可以预料到,忍所说的教室,应该是我用来和神原的猴子对峙的那间教室——如果是那里,确实可以承受怪异交战的冲击。
「……好啊,我知道了。不然要是你使用奸诈的手法,把我当成人质逼姐姐收手,我也会很不高兴的。不过别误会哦,就算实力提升到这种程度,你依然比不上我。虽然还要一个多月才是敬老日,但是既然你拖着一把老骨头,也要让我体认到历练的差异,我就把握这个难得的机会奉陪吧,老太婆——我以做作的招牌表情如此说着。」
斧乃木的这段响应,令我听到忍那里传来血管爆裂的声音,不过关于这一点是忍的疏失,谁叫她要刻意用「历练的差异」这种字眼挨骂。
「哈……数据与文献都未记载详细情报,极东之冷门妖怪,吾将令你再也摆不出做作之表情。」
慢着,我不是说了吗?斧乃木只是嘴里这么说,但她从来没有摆过做作的招牌表情——总之忍恶狠狠说完这番话之后,就朝着教室门口走去。
得到我的血液做为电池的忍,已经不会受到阿良良木历的影子束缚——虽然还是不能相隔太远,不过既然是相同坐标的二楼与四楼,就算是位于相当可以容许的范围之内。
关于这方面,就想象成机动战舰抚子号和机动兵器艾斯特巴利斯的关系吧。
「那么姐姐,我去一趟老人看护中心了——我以做作的招牌表情如此说着。」
听到斧乃木这番话,影缝回答:
「嗯,交给你啰。」
「交给我?」
斧乃木歪过脑袋继续说道:
「姐姐,别讲得好像很相信我啦——我以做作的招牌表情如此说着。」
斧乃木只说到这里,就忽然像是对我感兴趣似的转身对我说道﹕
「鬼哥哥,问你哟。」
「什么事?」
「你觉得这个世界怎么样?」
她问完之后,没有给我时间回答
「鬼哥哥,我觉得这种充满伪物的世界还是毁灭算了——我以做作的招牌表情如此说着。」
——就做出这个结论。
没有摆出做作的招牌表情就如此说着。
非常强硬,以坚定到离谱的语气断言之后,斧乃木终于跟着忍离开——两只怪异,就这么离开了这间教室。
「…………」
那两只怪异接下来展开的厮杀,肯定超乎人类的想象吧——恢复到那种程度的忍,实力当然是无须置疑,但斧乃木的实力是未知数。
至少她破坏我家玄关、破坏月火身体时的能耐——比起我至今见过的任何怪异都不逊色。
这样的话,究竟……
「您还有时间东张西望?」
此时。
就在我看向斧乃木关上的那扇门,移开目光的短暂期问——影缝就逼近到我前面,距离近得连呼吸的气息都能拂过鼻尖。
「咦……」
「战斗已经开始了。从您和我呱呱坠地的那一刻开始——」
我甚至来不及移回视线。
下一瞬间,影缝就猛踩我的膝盖——如字面所述,重重踩了下去。
不,抱歉抱歉。
「猛踩」并不足以形容这一幕。
这样听起来,就像是我只受到膝盖破裂或骨折的伤害而已。
诳语,低估,混淆视听。
正确来说,是影缝以右脚踝笔直往我膝盖踢下去——光是这一脚,就足以将我膝盖以下的部位,连同牛仔裤一起宛如被电子手术刀切断。
就像是折断枝枒那么简单。
或者就像是——拔掉昆虫的脚那么简单。
「呃……!」
比起痛楚,惊讶的情绪先行涌现。
惊愕更胜于剧痛。
刚才容许她逼近,纯粹是我粗心大意——过度分心而遭受一记攻击做为代价,可以说是在所难免。
然而,这一记攻击居然有此种破坏力?
人类踢人类的膝盖,应该不会造成这种结果吧——何况我现在的身体强化到极限耶?
包括骨,包括肉。
真要说的话,连皮肤都宛如以厚厚的橡皮包覆——
「以为我会攻击吸血鬼的弱点?以为我会进攻呼吸系统?以为我会对内脏下手?以为我会拿十字架或圣水出来?猜测我会用水枪射圣水?」
影缝如此说着——使用与刚才攻击的右脚处于对角线的左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打向我的下颚。
依照火怜的说法,影缝的拳头威力,足以让车子启动安全气囊——不过火怜对影缝的这种评价,有好几个地方必须修正。
那个家伙的评价意外天真。
别说是安全气囊。
如果是普通轿车,挨了这种拳头将会直接报废。
宛如在极近距离被大联盟投手投出的高速球打中,我的下颚就这么碎裂消失——下颚遭受重击,会撼动脑袋引发脑震荡,但是这一拳可没有这么简单。
大脑反而完全没有晃动,只有下颚骨整个被打掉。
「很抱歉,我是日本第一个武斗派阴阳师——像是复杂的术式或是艰深的知识,这种麻烦的玩意我都不想管,怪异这种莫名其妙的玩意,只会令我战意不断高涨,就像这样!」
接下来是掌打。
预备至今的右手使出的掌打——以极具破坏力的威力,从离谱的角度,笔直命中我的右肩。
我整条右手臂被拆掉,只留下肩关节——肱骨解剖颈之前的部分。
明明没有抓住,明明没有扭动。
只以手掌打过来的力道——就足以拆掉手臂。
即使是名留历史的大横纲使出的推手,也没有这种威力。
单纯的威力——以及威力的凝聚。
力量与技巧。
两者相辅相成的结果——就是强大的破坏。
影缝余弦的毁灭手法。
在阿良良木家门口,我曾经被当成折纸折叠起来。我一直在思索她当时到底使用何种方式,令我的身体乖乖服从——但是这种想法完全是错的,她只不过是以蛮力把我压下去,单纯就像是硬逼着我进行柔软体操。
只不过是蛮力。
只不过是蛮力的这种力量,如今毫不留情大显神威。
然而,并非怪异的普通人,真的能对怪异造成这种程度的打击吗——不对,用不着在这里说三道四了,这个人根本就不是什么阴阳师!
是把战斗以外的技能完全剔除的人类!
难怪忍会讲得那么含糊。
能够用在她身上的形容词——完全没有!
「呃……咕、唔、呜啊!」
我不由得向后退——以仅存的右脚尽力往后跳,和影缝拉开距离。
影缝故意没有追上来。
虽然并不是不能追,但她并没有得意忘形乘胜追击,从这一点就能体认到她果然是行家。应付业余的对手,行家甚至用不着得意忘形。
所以绝对不会过于鲁莽,不会展现出嚣张跋扈的模样。
而是维持戏谑的态度,平淡注视着必然的结果——
「呵……呵呵……」
然而,帮了大忙——影缝的破坏力达到如此恐怖的等级,老实说反而帮了大忙。
痛过头,反而不会痛。无法接受超乎现实的现象。
远远凌驾于痛觉领域的创伤,使得脑神经拒绝接受——就在这段期间,我蕴含着吸血鬼不死性质的身体,开始自动再生。
切断的左脚。
粉碎的下颚。
拆掉的右手臂。
恢复为原本的状态复原成为完整的系统。
身体再生的速度,当然不像我是吸血鬼的时候那样转眼就能完成,即使如此,只要花费把五十音的第一行背完的时间,我就可以让全身恢复原状。
我和忍不一样,破掉的衣服不在恢复的范围之内(我没有创造物质的技能,因此衣服是普通的衣服),所以现在的造型有点庞克风。
不过自己身体被对方恣意蹂躏造成的精神伤害,并没有随着肉体痊愈。
「呼……呼、呼……」
平复情绪,冷静下来吧——沸腾起来吧。
这种超乎预料的状况正如预料,并不是无法承受。
想到明天之后就可以尽情摸妹妹们的胸部,这种程度的代价算不了什么。
总之,这么一来——我的精神重新振作起来了。
「哈哈……您知道吗?」
相对的,影缝神色愉悦。
即使正在战斗,她平易近人的态度依然完全没变——不对。
影缝曾经断言,她的战斗从出生就一直持续至今。所以仔细想想,她的态度完全没变,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可不是随时身处战场这种等级。
在她站在邮筒上找我问路的时候,她就已经置身于战斗之中了。
「您知道吗,为什么我专门应付不死怪异?」
影缝大幅咧开嘴,低俗地舔着嘴唇。
「——因为就不会有下手过重的问题了。」
「…………!」
这句话——用来令我重新振作的精神折服,绰绰有余。
这个人是怎么回事?
虽然世界无奇不有——但我没想过居然有人能强到这种程度。
我当然是为了战斗而来到这里——但我只有预测这是一场异能对异能的战斗。
火怜曾经对影缝的实力打包票。虽然我并不是怀疑她的判断——但是既然我让身体有一半以上恢复为吸血鬼,我认为至少可以和她打个旗鼓相当。
然而——刚才的肉搏战是怎么回事?
刚才的蛮力是怎么回事?
这个操京都腔的阴阳师,只靠蛮力——就足以征服怪异。
「呼、呼、呼、呼——」
我拼命压抑剧烈跳动的心脏,努力调整呼吸,并且思考。
不对,回想吧,回想起来吧。
这是——对了。
这个房间的前房客,轻佻的夏威夷衫大叔——忍野咩咩,如果他真的有那个心,也做得到刚才那种荒唐的事情。
那个家伙,只是没有这么做而已。
要做的话——确实做得到。
即使是全盛时期的忍,也对忍野另眼相看——无论是螃蟹、蜗牛、猴子或是蛇,忍野肯定能以更加简单的方式收拾。真正令忍野感到棘手的怪异,就只有羽川那个时候的猫。
这就是忍野。
「影缝小姐……您和忍野——是什么样的关系?」
我并不是想拖延时间。
我这种外行人要和专家交战,反而要靠速战速决才有胜算——然而无论如何,只有这件事我依然得问清楚不可。
不然——我无法尽情战斗,会成为我内心的芥蒂。
「您认识那个夏威夷衫大叔……认识忍野咩咩吗?」
「啊?」我唐突提出的问题,使得影缝歪过脑袋。「什么嘛,忍野还在穿夏威夷衫?原本以为那只是在塑造形象,不过执着到这种程度,或许是基于某种坚强的信念吧?」
「…………」
「哎,并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我们就只是老朋友。我、忍野和贝木是大学同学。」
咦?
忍野就算了——贝木?
贝木?
她说贝木?
「贝木是指……贝木泥舟?」
「对对对,贝木。我们同科系又同社团,再加上另一位学姐,我们四人经常一起玩将棋。」
「将棋——」
这么说来,贝木那个家伙……跟我和战场原对峙的时候,曾经离题谈到关于将棋的话题。贝木提到将棋的时候,我总觉得不像是他的作风——
「贝木他啊,并不是一心求胜的类型,下棋总是着重于利益,非常喜欢排驹柱①。」
「…………」
那个家伙,为什么在各方面都不祥到无谓的程度?
已经不是千日手②的程度了。
「忍野则是爱玩诘将棋③,而且他个性很差,都会编一些双玉④问题整我。虽然不到微宇宙⑤的程度,但他居然能编出将近千手诘的排局。」
以下为本段将棋术语说明:
①「驹柱」:棋子排成纵列一直线的状况,据称为不祥之兆。
②「千日手」:完全相同的盘面在一盘棋局出现四次,该局将无效而且攻守互换。
③「诘将棋」:解题形式的将棋排局,相当于中国象棋的连将杀局,分为攻守两方,只有守方持有玉将(王将),攻方必须每着皆为王手(将军),直至将死守方。「五手诘」代表必须在五步内将死守方,以此类推。
④「双玉」:攻守双方皆持有玉将的诘将棋,「双玉问题」即为双玉类型的排局。
⑤「微宇宙」:桥本孝治设计的诘将棋排局,原长一五一七手诘,后来改良为一五二五手诘。
「听起来就觉得他交不到朋友……」
那个家伙,从学生时代就是那副德行?
真是够了。
「所以说,这个社团是将棋研究会?」
「不,是超自然研究会。不过只有忍野和学姐认真经营社团,而且我们玩将棋玩过头,忘记要培养新血,结果我们离开之后就解散了——虽说是离开,但忍野和贝木是辍学,只有我顺利毕业。」
「这样啊……」
只有看起来最有可能毕业的人有毕业。
哎,总之先不提这件事……她不只认识忍野,而且和贝木也是旧识?
这么一来,忍野和贝木肯定——也是旧识。
不只感到意外,另一方面也觉得果然如此——之前询问贝木关于影缝和斧乃木的事情时,贝木回答的那番话,如今回想起来果然不太自然。
也就是说,那个骗徒不只是搜刮我这个高中生的钱,也没有告诉我正确的情报。
还说什么「令他难以置信」,说什么「是不是认错人」,说什么「对于活得光明正大的人来说,想和这两个家伙有所牵扯,比和我有所牵扯还要困难」……
少给我胡扯了。
要是早知道你们认识,我就能打听到更多事情了。
「而且,我之所以会知道您妹妹是我们的猎物,就是贝木亲切告诉我的。」
「贝木—————————!」
原来从头到尾都是你干的好事!
全都是你害的!
那个不祥家伙,真的是无可救药的恶徒!
「但他照例收我一大笔钱就是了。原本想说肯定是谣言,不抱期待来到这里一看,才知道贝木偶尔也会讲真话,令我吓了一跳。」
「向影缝小姐收钱又向我收钱,贝木泥舟,你生意真是兴隆啊!改天我送竹子①给你!」
①注:在日本关西的财神节祭典,福竹是生意兴隆的象征。
我就觉得以巧合来说也太巧了!
不过,他竟敢说出「一般来说,所谓的巧合不是那么简单的玩意——所谓的巧合,大致上都是源目于某种恶意」这种话!
这很明显源自于你的恶意吧!
居然睁眼说瞎话,还讲得头头是道!
到了这种程度,连我和忍去Mister Dount巧遇贝木的这种巧合,都觉得像是预先布局——出自恶意的布局。
贝木虽然是骗徒却也是专家,或许他已经抓准我们到店里的时间,模仿忍野的做法,一边吃着玛芬一边等待机会来临——何况仔细想想,他会在战场原返乡的中元时期再度来到这座城镇,这时机也太刚刚好了。
「可恶……这种状况,我无法相信这是真的吗,混账……」
难怪当时高一的战场原会输给他。以他这种本领——火怜与月火这对火炎姐妹搭档,当然不会是他的对手。
完全被他摆了一道。
包括影缝和斧乃木在内,所有人都被贝木玩弄于股掌之间吧——他的手法过于高明,甚至无法令人起反感。
抱歉,我不应该以小人物来形容。
贝木泥舟,你是生化危机等级的大人物。
难怪战场原不希望我和他有所牵扯——而且战场原即使吃过一次苦头,却依然勇猛再度对抗贝木,我再度对她这份精神力感到敬佩。
「而且贝木也是余接姓氏的由来——我是借由贝木帮余接决定姓氏的。斧乃木的木就是贝木的木。」
「意思是——以姓名束缚?」
「没错。我和忍野不一样,没勇气以自己的姓名束缚怪异。」
斧乃木。
原来不是阿良良木的口误。
这种横向连结真讨厌——既然这样,忍野忍和斧乃木余接在楼下进行的那场战斗,就变成非常拐弯抹角,存在着扭曲恩怨的战斗了。
「不过贝木应该只认识我和小怜,当事人小月应该没有当面见过贝木——」
「因为贝木优秀到令人反感的程度,他擅长看透事物的另一面——所以只要看透三兄妹的其中两人,就可以看透第三人的真面目。我直到今天都没有想过,忍野认定无害的吸血鬼,居然会与贝木所说的不死鸟有关。贝木和我不一样,确实知道您的妹妹是您妹妹吧?」
「嗯——应该吧。」
没错。
贝木并不像影缝,把我和火怜当成同姓不同家庭的人——他确实知道火怜是我妹。
虽然我不认为他能够断然确定我们是三兄妹——不过即使真是如此,也没有什么好讶异的。
「而且贝木没有告诉我这件事,这就是他的高明之处——与其说是保密,不如说他积极让我误以为你们只是同姓,刻意在情报里加入杂讯。他肯定是想借此向两边收钱。」
我也同意这个看法。
阿良良木是相当罕见的姓氏,一般来说,没把我和火怜当成一家人才奇怪——无论如何都必须先行恶意布局。
并不是巧合。
「……您应该也知道,贝木擅长的是虚伪的怪异,所以不死鸟是我的专攻领域,同时也是贝木的专攻领域——哈哈哈!」
明明被旧友欺骗,影缝却开怀大笑。
「——不过说到谁最优秀,那就是非忍野莫属了。总是有女生环绕在身边,比任何人都轻佻,真的是一个乱来的小鬼。虽然没有人看过他认真学习的样子,却被称为社团成立以来的天才,似乎连贝木都拿忍野没办法——」
「…………」
忍野好厉害。
我对他刮目相看了。
优不优秀或者是不是天才都无所谓,不过能让贝木拿他没办法,令我打从心底尊敬忍野。
……不过,原来当年的他,总是有女生环绕在身边。
搞不懂他的形象。
虽然我不想对他年轻时的事迹说嘴,但我认为男生应该尽量诚恳对待女生。
这个令人头痡的家伙。
「——呵呵,我只有勉强和贝木保持联络,却一直见不到忍野,所以我也是基于怀念老朋友的意味,才会先来到这栋大楼。」
「所以,贝木在这座城镇布局诈骗的时候,也有察觉到忍野的存在吧——」
只是刻意避免有所牵扯。
不,或许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两人已经有所牵扯了。
或许曾经以旧友的身份见过面。
神原母方家系的卧烟家,似乎也和这方面有关——忍野知道这件事,而且贝木和我第一次相遇的地方,也是神原家门口。
此外,忍野曾经开玩笑说过,他要预防这座城镇上演妖怪大战争——而且忍野离开这座城镇的时间,就是千石被贝木的咒术骗局受害的不久之后。
既然这样,他们两人之间——或许发生过某些事情。
即使真的发生过事情,我当然也无从得知——忍野从来没有向我说过,贝木也一样。
虽然中午在Mister Dount遇见贝木至今不到半天,但贝木泥舟如今应该已经离开这座城镇了,因为对我进行的报复性(不对,他丝毫没有这种报仇心态,单纯只是「能赚就赚」罢了)诈骗行为已经成立。
真是的。
只能形容为——赔了夫人又折兵。
「总之,据说这里是灵气聚集之处——确实没错,感觉得到这里是忍野会喜欢住的地方。」
影缝转头向后,看着以书桌拼凑而成的简易床铺,接着说道:
「而且——您也是。能在战斗的时候畅谈这种往事,这种脱线的程度,让我觉得您确实像是曾经受到忍野搭救的人。」
「……受到搭救,是吗……」
「『我不会救你,你只能自己救自己』——忍野大概会说这种话吧?——不过,鬼畜小哥。」
影缝宛如在这时候切换意识,静静将目光移到我身上。
「即使是能看透一切的忍野,我也不认为他有发现鬼畜小哥的妹妹是伪物——不过您有想过吗?如果忍野知道这件事,这时候的忍野会对您怎么说?」
「忍野他……」
停留在这座城镇的三个月。
忍野从来没有接触过火炎姐妹。
而且到头来,我甚至不确定有没有和忍野讲过妹妹的事情——不对,应该没说过吧?
即使忍野再怎么能够看透一切(「看透一切的忍野」大概是他学生时代的称号),也不可能连我没说过的事情都看透。
贝木能够看透月火的真面目,虽然有部分原因在于曾经和我接触,不过最主要的原因,应该还是在于曾经和火怜接触。
因为阿良良木姊妹是两人一组的——火炎姐妹。
既然诈骗对象是国中生,肯定会自然而然听到「正义使者」的传闻。
然而,假设忍野咩咩停留在这座城镇的时候,就已经知道阿良良木月火的事情——那个家伙到底会有什么反应?
会对我说些什么?
忍野咩咩的手法。
总是维持中立,只致力于维持平衡,甚至不惜扮演双重间谍。如果是那个轻佻的夏威夷衫大叔——
「……不清楚。」
听到影缝如此询问之后,我自问自答——并且摆出架式。
聊天时间结束了。
想问的事情都问完了而且当然没有插入搞笑情节的余地。
毫无挂念进入战斗情节吧。
「忍野会怎么说都无妨,如果意见对立,忍野就会是我的敌人。」
我已经不打算标榜正义了。
然而不只是敢和正义为敌,我敢和任何事物为敌。
真要说的话,我从春假的最后一天开始就总是和自己为敌。
在那之后的每一天。
无论是与任何人交谈。
我都未曾原谅过自己——!
「影缝小姐,我站在我妹妹这边。」
「您妹妹是伪物,不是您真正的妹妹。」
影缝——看到我摆出架式也毫不在意,宛如挑衅般张开双手。
「而且不是别的,偏偏是不死鸟。这是怪异,是怪鸟。阿良良木和阿罗罗木发音一样,配上杜鹃又是另一件让人捧腹大笑的事情①——这十几年来,您一直被变身类型的妖怪欺骗了。」
①注:「阿罗罗木」是短歌杂志,「杜鹃」是俳句杂志,皆为日本文坛的代表性刊物。
「……那又怎样?」
「确实是我这边没有妥善处理——应该说,因为贝木隐瞒两位的兄妹关系,间接导致您得知不死鸟的真面目,这是我这边的严重失败与失态——不过,回答我一个问题。」
影缝以像是试探的捉弄语气,向我投以询问。
「您至今认定是真物的妹妹,其实是伪物。即使您得知这个事实,您也可以和至今一样宠爱这个妹妹吗?」
「可以。反而会比至今还要宠爱。」
我毫不犹豫,和火怜一样立刻回答。
我先是放低重心——接着摆出田径起跑姿势,张开双手十指猛然扑向影缝。
并且大喊:
「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只会更萌吧!」
我使尽全身的力气,绞尽全部的灵魂放声大喊。
并且毫不犹豫挥动双手,从两侧往中央狠狠抓下去——丝毫没有余力思考力道拿捏的问题。
放空内心的破坏。
以破坏克破坏——我自认这是更胜于破坏的破坏。
从早安到晚安。
我打算提供这种全天候的破坏。然而,
「……总之,我明白了。」
面对我的双臂——影缝没有闪躲逃避,而是从正面抓住我的手腕,接住我的攻击。
强行接住。
强行挡住。
强行拦住。
我甚至觉得这股反作用力,差点让我的手肘报废——天啊,不会吧?
不只是攻击——连防御都超乎常理?
哪有这种光凭蛮力的防御方式?
即使只有五成,但这是最强怪异的臂力,是吸血鬼的臂力——是怪异杀手之眷属的臂力耶?
居然以双手就挡下我的双手?
而且是边聊边挡,没有咬紧牙关?
「我明白您的意见——明白您的想法了。我站在正义使者的立场,必须要加以尊重才行。」
影缝如此说着——并且更加紧握我的手腕。好恐怖的握力,简直像是被虎头钳紧紧夹住,我的手腕似乎会在一瞬间被当成软糖扯烂。
「无须对不懂道理的人讲道理——我放弃说服您了,我果然和忍野或贝木不一样——只能以拳头对话。」
「…………!」
「不过——不过即使您愿意继续宠爱,那又如何!」
紧接着,影缝维持原本的姿势抬腿往上踢——虽然我勉强移动上半身闪避攻击,然而还是有一部分的脸被削掉。
由于躲得不够利落,本应强烈得感觉不到痛楚的伤害,反而降低为感受得到真实痛楚的伤害——至于影缝当然没有停止攻击,抬起来的腿就这么往下劈。
虽然和之前火怜的攻击轨道完全相同,但无论是速度与威力,甚至是上下运动的切换方式,都与火怜的下劈踢腿截然不同。
我想要让身体更加向后仰,然而双手被稳稳抓住,所以完全无法如意。
肩膀连同锁骨被挖掉了一块。
虽然刚才被削掉的脸,在这个时候已经大致恢复——但我的脸在这时候,被影缝的脑袋打中。
是头锤。
战斗方式也很完美,是干架的打法。
这种循序渐进的攻击方式太完美了。
「即使您不在意!其他家人又如何!」
影缝终于放开我的双手手腕——宛如溃堤,一鼓作气发动攻势。
犀利如镰刀的扫腿,使得我身体瞬间浮在空中,接着她展现宛如烟火的连环招式,无数的拳头打在我的身体——我感觉自己像是变成了太鼓。
眼冒金星。
音效甚至像是化为文字,显示在这一幅光景上。
「您可以不在意——您有底子,您自己曾经化为怪异,因而抱持着自卑感——您曾经也是不死之身,所以或许可以接受这个不死怪异,接受这个虚伪的妹妹——您可以不在意!然而除了您以外——至今与怪异毫无关系的其他家人又如何?」
「…………!」
「比方说,叫做小怜是吧?您的另一位妹妹,要是知道自己的妹妹是怪异,也能和您说出相同的话吗?令堂又如何!要是知道自己怀胎十月产下的孩子是怪物,也能和您说出相同的话吗?令尊又是如何!」
宛如将狼牙鳝骨头切碎的料理程序。
感觉得到每一条肋骨,连同周围的肉一起被打得粉碎。不,更像是整个人被塞进果汁机,把所有部位打碎搅拌成泥状的感觉。
我的身体依然浮在空中,影缝的连续攻击尚未停止。
虽然这么说,但如果这是格斗游戏,我的血条应该早就扣光——影缝那边的画面,肯定已经显示「YOU WIN」的文字了。
「而且最重要的,她本人呢?那个伪妹妹本人知道自己是怪异之后——还能过着和至今一样的生活吗?还能和至今一样当您的妹妹吗?」
妹妹。
阿良良木月火。
真物——伪物。
「现在她还没有自觉所以无妨——不过等她明白这个真相,她本人不就会受伤了?不死之身的怪物,不可能完全适应周遭的环境——最清楚这一点的就是您吧!」
「…………!」
「还是说,她要以人外之躯成为正义使者?记得叫做火炎姐妹是吧?然而不死之身的怪物对人类而言,是多么傲慢又残酷的存在——最清楚这一点的就是您吧!」
我很清楚。
我——熟知忍野忍的前身。
熟知她的一切。
如果不死之身的怪人以正义为志向,到时候将会是多么反常又火热燃烧的正义——
我很清楚。
「必须在演变成这种结果之前解决,这就是我们的工作。抱薪哪能救火!星星之火足以燎原——杜鹃不啼就要杀——对吧!刚才说的那番话,只是您自己的意见和心情吧!别以为所有人都与您一样宽容!您要抱持着何种价值观或正义感是您的事情——但是不准把这种理想加诸在别人身上!」
影缝应该没有如同语气这么愤怒——只不过是要加强招式里蕴藏的想法,才会以这么大的声音说话。
然而可以确定的是,我刚才那番话,有某个地方刺激到影缝的情绪——究竟是哪里说错了?
以下只是我的想象。
虽然影缝嘴里这么说,实际上却带着身为怪异的斧乃木到处跑——这样的她,或许本身就存在着矛盾。
斧乃木是使魔,是式神。
同时,她们也是姐妹——两人一组的搭档。
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
「升~龙~拳!」
升龙拳?
做为连续技的致命一击,影缝微微往上跳,朝我的心脏使出上钩拳双脚——没有着地的我,当然就这么心脏被打碎并顺势往上飞,全身狠狠撞上天花板。
几乎在天花板留下我的全身轮廓。
我甚至以为会撞穿天花板。
「咕……唔、唔……」
唔唔唔唔。
我的身体就这么暂时黏在天花板上——最后遵循万有引力的法则落地。
我当然不可能利落着地,而是仰躺着重重摔下去。
双面火烤的感觉。
就像是被热腾腾的面包夹在中间。
「别安心——还没结束!」
用不着这么说,我当然也不可能在这时候就安心,然而影缝并没有给我担心的空档,就跨坐在仰躺的我身上——也就是所谓的骑乘压制。
「差不多开始担心余接那边的状况了——就过去看看吧!」
过去看?
我一时之间听不懂影缝这番话的含意,但我很快就理解了。
以身体理解。
体会。
在意志理解之前,身体就体会了。
说完这句话的下一瞬间,影缝就开始痛殴我——以破坏性的拳头,进行破坏性的痛殴。
连同我所躺的地面一起殴打。
她的拳头理所当然贯通我的身体……应该说贯通我的骨我的肉,说穿了就是直接殴打着地面。
并且——真的就像是工业重机一样,破坏着地面。
得在这时候讲动画话题,我真的感到过意不去,不过像是「鲁邦三世」那位第十三代石川五右卫门,不就经常以斩铁剑在地板上画出一个漂亮的圆形,然后前往下一层楼吗?
现在就是这种状况。
然而形状并不漂亮,而且也不是圆形——就只是杂乱无章、蛮横不讲理又豪放不羁,像是电钻一样任凭地板碎片喷向四周,打出一个像是狗啃的洞。
影缝余弦打穿废弃大楼的地板。
接连打穿四楼地板、三楼地板。
这栋废弃大楼——变得更加无法使用了。
话说回来,如果是这种程度的大楼,影缝应该可以赤手空拳拆掉。不需要找拆除业者,就能将这里夷为平地。
她身为人类,却早已超越人类的极限。
这真的是战斗艺术——以所有破坏为目的,和火怜所学那种集合各家精华的空手道相比,是基于另一种意义,基于货真价实意义的赤手空拳——!
我的身体,已经完全变成武道家劈瓦片的时候,铺在层层瓦片上面吸收冲击力道的干毛巾——确实感受到血肉和地板混合在一起。
没有时间复原。不只如此,感觉像是这一波破坏成形之前,就已经进行下一波破坏——现在的我,肯定已经变成草莓奶昔的模样了。
这种荒唐的电梯下降到最后,影缝终于停手,将我扣在地面之后离开我——到目前为止打在我身上的拳头大约五百拳(因为没事做,所以我从刚才就在数次数打发时间)。
二楼到了。
这里是二楼的战斗现场——
「就觉得上半身从刚才就有种频频受到殴打之感觉,原来是汝这位大爷所造成。吾之主,怎么变成这副德行?别扯吾之后腿,腿被扯太长终究不太方便。」
金发金眼的吸血鬼。
回过神来一看,忍野忍正以极度鄙视的眼神俯视我。
从刚才的台词推断,影缝肯定是故意这么做的——我和她坠落抵达的二楼教室,正是两名怪异——忍和斧乃木的决战现场。
这条路线,是理论上的最短距离。
我们四人再度会合了。
……不过忍即使离开我的影子,依然继续和我的知觉同步,看来忍的吸血鬼特性,真的是丧失到非同小可的程度。
其实该畏惧的应该是忍野的手法,不过在和斧乃木认真对决的时候,还得被迫承受来自于我的知觉,应该对忍造成不少的负担吧。
然而,她不愧是——怪异杀手。
「哈哈哈,怎么啦,刚才明明发下豪语,不过余接,你根本就是完全陷入苦战吧?」
如同影缝的这番嘲讽。
阴暗的教室里,和我与忍位于另一边角落的斧乃木,如果不是处于现在的场景,简直凄惨得令人难以正视。
虽然我也没资格说别人,但斧乃木从衣服到头发,全身上下伤痕累累破烂不堪。
看得出来直到刚才为止,她都彻底受到忍的虐待。
因为忍毫发无伤。
没有任何一根金发凌乱,运动服甚至没有沾到灰尘。
这可不是恢复力的差别。
单纯就是实力的差别。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也不代表斧乃木是战力差劲的怪异,亲身体验影缝实力的我可以保证——影缝的搭档绝非泛泛之辈。
既然我不在这间教室,忍肯定无法使用那把怪异杀手之剑……我重新认知到忍野忍这个前吸血鬼,是一个多么所向披靡的怪物。
……以及虐待狂。
这种状况,怎么看都像是你在欺凌斧乃木吧……那个面无表情的斧乃木竟然泪眼汪汪了。
你居然不赶快打完过来帮我。
我刚才被打得多惨,你应该也感受得到吧?
我不知道斧乃木叫你老太婆,究竟有令你多么生气……不过既然外型模仿火怜,你也要稍微带点超M性质吧?真是的。
何况场面这么严肃,不准做这种有趣的事情。
「姐姐,接下来正要开始反败为胜,请你不要多管闲事——我以做作的招牌表情如此说着。」
斧乃木朝着接近过来的影缝逞强说着。
不对,你现在是泪眼汪汪的表情。
绝对不是做作的表情。
「这样啊,不过还是把表现的机会,让给我这个姐姐吧——前刃下心小妹,接下来就由我和您进行决战吧。」
影缝笑着轻拍斧乃木,然后像是要保护她一样站在她前方,和忍正面对峙。
「来吧,前刃下心小妹,开战吧。」
毫无——畏惧之意。
面对传说之吸血鬼,毫无退缩之意。
应付不死怪异的专家。
通称怪异克星的——影缝余弦。
「哈。」
相对的,忍也轻声发笑。
「哈!」
反复笑着——宛如让笑声回荡于室内。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怪异以怪异应有的模样——放声大笑。
哈哈大笑。
对于阴阳师影缝余弦的邀战,忍野忍露出虎牙,暴虐地、贪欲地、客观地、好战地,笑、笑、笑、笑——
「不,吾不战。」
她说完举起双手,摆出高喊万岁的姿势。
出乎意料的这个反应,使得影缝和斧乃木露出意外的表情,然而忍丝毫不在意她们的视线,将依然倒在地上,但还是勉强已经恢复为人形的我拉起来。
「刚才将那个丫头欺负过头,吾之主似乎不太敢领教,吾不愿做出更多令他反感之行径。」
忍如此说着。
「何况,汝刚才说决战?人类,少在那里胡言乱语——吾之主尚未输给汝这种货色。汝这位大爷,吾说得没错吧?」
「……没错。」
我如此回答。
响应她的这种无理要求——响应她的这声激励,我抓着忍的肩膀站了起来。不用说,十八岁版本的忍比我还高,因此她的肩膀位置也很高,但我努力站起来了。
「我还没输——我还没向您屈服。您的拳头和话语,我完全无法认同。」
「……我不是说过吗?」
影缝——露出一副扫兴的样子。
在四楼说过的话语——如今她在二楼重复一遍。
「您要抱持着何种价值观或正义感是您的事情——但是不准把这种理想加诸在别人身上。」
「……并不是别人。」
虽然外表已经完整恢复,但要是没有忍扶着就没办法站直,体内宛如受到龙卷风肆虐,内脏与骨肉残缺不全。即使如此——还无法以自己的意识使唤身体的我,依然努力逞强向影缝抗议。
我刚才也是这么想的。
他人?
这两个字,只有这两个字——我不能当作没听到。
「……并不是别人,是家人。」
「…………」
「我要把理想加诸在家人身上。」
何况,不只如此。
我靠在忍身上,断断续续继续说下去。总觉得我的手已经不小心摸到忍的胸部,但是如今的我,连这种不可抗力的状况都完全不在意。
比方说战场原黑仪,在自己遭遇灾难时,她刻意没有拒绝而是甘愿承受,并且对家人隐瞒真相。
即使父亲再怎么关心,战场原也没有向父亲打开心房——而是将这个灾难当成自己的责任,硬吞下去。
即使受到五名骗徒诈骗,也没能撼动她的这份决心。
比方说神原骏河,怪异至今依然寄宿于她的左手臂——虽然极端来说并没有造成危害,但是无法保证将来永远无害的这条手臂,她的家人完全不知道详情。那位和善而且厨艺高超的奶奶,要是知道那条手臂的事情,肯定会成为神原的助力,但神原刻意没有讲明这件事——我认为这是她关怀奶奶的方式。
其实她应该很想讲明,应该很想找人商量——对家人有所隐瞒,应该是很难受的事情。
然而,神原以坚定的意志继续隐瞒。
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家人。
对于这样的她们,对于这一对圣殿组合,我打从心底敬佩。
「影缝小姐,不可能有哥哥会泄漏妹妹不可告人的秘密。我不会刻意揭发这种事情。」
「…………」
如果模仿八九寺真宵的说法——这是继续保密的勇气。
「因为是家人,所以会说谎、会欺骗;会造成困扰、会带来麻烦;会欠下恩情,也可能会无法回报恩情。不过,我觉得这样无妨。」
这样无妨。
我认为,这样就是所谓的一家人。
「影缝小姐——正义使者小姐。」
虽然我很想摆个漂亮的姿势,做个帅气的动作说出这番话,但我的身体还没办法动——我只能靠在忍的身上,像是细语般继续说下去。
「如果身为伪物就是邪恶,我将承担这份邪恶。如果虚伪就是邪恶,我将甘愿成为恶徒。」
如果我的判断是伪善。
如果我的决定是伪善。
如果我对阿良良木月火的情感是伪善,阿良良木历将会乐于成为恶徒,成为众人唾弃的伪君子——
我不是忍野咩咩。
也不是贝木泥舟。
也不是影缝余弦。
当然更不是火炎姐妹或圣殿组合。
阿良良木历是——阿良良木历。
「我不需要好感度,我甘愿当一个烂到底的人。」
我以做作的招牌表情如此说着。
「哥哥。」
只要那个家伙愿意这样叫我。
对我来说——一切就无妨了。
此时,身体终于恢复到足以应付伤害的程度——实际上,如果我没有提升不死性质,至今的这段过程中,我应该已经被影缝杀害将近一千次了。
绝对不是夸大其词或过度形容。
每一招打在身上都是必杀招式,毋庸置疑。
没有任何假动作、虚招或牵制攻击——每一招都能造成重创的战斗风格。连防御和拆招都能造成对方重创,实在是令人不敢领教。
对于吸血鬼来说,这种对手原本明明是最容易应付的类型——影缝却只像是吸血鬼的天敌。
我以初生小鹿的摇晃脚步,勉强放开忍的身体——再过五秒,我就可以完全复原。
然而即使是这短短的五秒,我也不知道会被影缝杀害多少次——
「……性恶论吗?」
独自站立的我,即将接受更进一步的追击,做为第二回合的开始——并非如此。
影缝只是夹杂着叹息,轻声如此说着。
影缝直到刚才所散发的平易近人气氛,如今似乎稍微消失——我对此感到讶异。
我的话语,再度冒失刺激了影缝的情绪吗?
她说……性恶论?
「嗯?不知道吗?我和忍野或贝木,经常会讨论到这个话题。」
影缝转头让脖子劈啪作响,并且观察我的反应。
这个动作看起来不像暖身,反而像是在平定情绪。
「既然是高中生,至少知道性善论吧?这是中国哲学家孟子的思想。人性本善。仁,人心也;义,人路也——善为四端之心,分别为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四端即为仁、义、礼、智的源头。」
「那个……」
忽然滔滔不绝讲出这种理论,我也不知如何是好。
我虽然是考生,但没有选修道德伦理这门课。
好像有在世界史学过——我至少听过孟子这个名字。
「那么……性恶论呢?」
「如果性善论是理想论,性恶论就是现实论。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这就是荀子毫不客气的论点——所谓的人性本恶。」
「人性本——恶。」
「没错。」
影缝点了点头。
「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因此人们要行善,只能欺骗自己的本性——荀子点破了这一点。善行为伪行,为伪物——只源自于伪善。」
「伪善……」
虚伪。
诈伪。
「『伪』者——『人为』也。」
人为的,作为。
伪起而生礼义,礼义生而制法度。
进行人为的矫正,才能引导人们向善,引导社会步入正轨。
「相对于威权主义,这叫做礼治主义。善原本全是伪善,正因如此,善才得以存在——其中隐含着这样的意图。以上就是我听来的道理。」
影缝以开玩笑的语气如此作结。
「问您一个问题。」
接着她向我提出询问。
「这是贝木以前经常问我的动脑游戏——这里有一个真物,以及一个与真物完全相同,无从分辨的伪物。你觉得哪一种比较有价值?」
天然钻石与人工钻石。
即使连原子构造都相同——也会被区别。
即使无从区别,还是会进行区别。
只因为是伪物——就被否定。
被删除。
「真物和——伪物。」
「对于这个问题,我的答案是『真物当然比较有价值』,忍野则是说两者价值相同。但出题的人表示我们都答错了,贝木说,伪物拥有远超过真物的价值。」
不等我回答——影缝就继续说道。
「只要蕴藏着想成为真物的意志,伪物就比真物还要来得真实——哈哈,贝木明明是个无药可救的小坏蛋,却只会把话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不过真要说的话,这就是我在这次的事情应得的教训——可惜已经相隔十年了。」
影缝说完露出笑容——接着轻盈转身背对着我。
「回去吧,我们输了。」
她朝着伤痕累累,奄奄一息的斧乃木如此说着。
唐突地,无言地,单方面地。
她宣布战斗情节到此结束。
藏弓入囊,收剑回鞘。
换句话说。
换句话说……?
「咦……那、那个,影缝小姐?」
「没兴致了,我们要回去了。虽然很遗憾没能向前刃下心小妹讨教,但是心情被弄得这么低潮,我实在没有继续战斗的气力。」
影缝牵起斧乃木的手,拖着她大步离去——大概是觉得不好拉吧,她走到一半就改成将斧乃木背起来,继续朝着教室门口走去。
「等……等一下!」
我不由得叫住她。
听她解释儒家思想的时候,我的身体当然已经复原——不过衣服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几乎处于全裸状态即使如此,我也没有理由在这时候叫住影缝继续战斗。
但我还是不由得叫住她了。
「怎么了?要送我礼物吗?」
影缝以非常自然的语气,像是回家时忽然被叫住一样转身询问。
脸上挂着随时身处战场,平易近人的笑容。
「不、不是……请问,你们要去哪里?」
「下一个战场。不死之身的怪异要多少有多少——因为是不死之身。也因此,不小心漏掉一只,也是很可能发生的事情。『例外较多之规则』要除去的鸟并不包含巢中鸟,就把您的妹妹当成我们正义里的例外吧,拥有导师特质的您,请务必要好好教导她。」
可惜这样就白白让贝木赚一票了——影缝忿恨不平如此说着。
忿恨不平,却似乎乐在其中。
「……何况刚才那场战斗,您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认真打。」
「咦……没有认真打?」
「我感觉不到杀气。虽然应该不是故意放水——不过老实说,这也是我失去干劲的原因之一。」
「如果……」
听到影缝这番话,我让我内心浮现的想法脱口而出——老实说,直到她说出这番话之前,我几乎只有下意识察觉到这件事。
我是认真的,绝对没有故意放水,然而——
「如果您感觉不到我的杀气——那是因为影缝小姐,您把我当成人类看待。」
「啊?」
「您曾经说过吧?说我们彼此都是人类与怪异的搭档——把这个状态的我称为人类的人,至今就只有忍野而已。」
所以,如果要说失去干劲——我听到这句话就已经失去干劲了。
害我心情变得好复杂。
令我扫兴。
是的,就像是和那个夏威夷衫大叔打交道时一样——会觉得愤怒赌气是一件蠢事。
「……哈,我太大意了,居然不知不觉和忍野的角色个性重叠——有种把事情搞砸的感觉。哼,好丢脸,既然这样,我在最后要以忍野绝对不会讲的台词作总结。」
接着,影缝——影缝余弦以像是怀旧的语气说道:
「再见。」
从她这声流利的标准腔来看或许她并不是土生土长的京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