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学校读书的时候,我曾经觉得那些直呼班主任老师名字的人很没有教养。明明是小孩却摆出大人的架子,自以为跟成年人的老师站在对等的立场,真是一群丢人的家伙。我总是认为面对老师就应该叫老师,无论对方是怎样糟糕的老师,我都一直坚持用老师来称呼。我觉得随便称呼对方的名字是一种失礼的举动。也觉得自己是一个懂礼貌的好孩子。」
次日早晨。
当我走进那已经逐渐开始习惯的新教室的时候,却发现教室里只有沼地一个人——而且还很惹人讨厌地翘着二郎腿,若无其事地坐在我的座位上。
如果用忍野先生的话来说,那就是久候不至的姿态。
我回学校的时间并不算早——反而因为早上要干的事情很多,所以很多时候上学都会比普通学生要晚,而今天当然也不例外。
明明如此,教室里除了沼地之外就没有别人了。
是沼地把人赶出去了吗——不,要是被一个沼地这种风貌的、明显是局外人的女生占领了教室中央的话,对基本上都属于乖巧草食系室内派的直江津高中的学生来说,就好像是被布下了一个结界似的,根本无法踏进教室一步。
即使是我也同样如此。要不是认识她的话——要不是经历了前几天的那件事的话,我看到这一幕说不定也会转身就走。
那头与其说是染发、倒不如说是自虐性地摧残着自己的茶色头发,确实是有着这样的力量。
常言道。君子不近危。
不过在这种情况下,我要引用的格言也许应该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吧。
「但是现在想起来,我却觉得那些以名字来称呼对方的学生,也许反而是正确的呢。先不说礼仪上的问题,我觉得那是正确的——也就是说,那并不是承认对方的立场,而是承认对方的个性。我充其量只不过是懂礼貌而已,并不具备正确性。因为现在的我,已经完全忘记了当时被自己尊称为老师的那些人。连他们原来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国语数学理科社会——技术家庭科音乐体育。任何一个老师,我都单纯地认识为老师,并没有理解他们都是各自有着自己生活的人。」
「…………」
「虽然有着初中和高中的区别,但这都是我重新回到久违的学校所怀抱的感想啊,神原同学。」
沼地一边说,一边缓慢地耸了耸肩膀,拿起了靠在桌子旁的松叶杖,同样以缓慢的动作站了起来。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不,先不说这个……」
头脑一片混乱的我向沼地这么问道。对,是一片混乱。因为直到昨天为止无论我怎么找也见不到的「恶魔大人」,现在竟然近在眼前——而且还是在作为自己地盘的学校教室里。
我真的是感觉自己碰上恶魔了。
「……你来这里做什么?」
「如果说我只是偶然路过——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事吧?还真是很难办到呢,像这样掩人耳目地溜进学校的潜入任务。嗯,我当然是来见你的。因为我想你应该是很想见我的吧。」
「……这个……」
无论如何,我的回答总是会显得暖昧而含糊。
脑海中虽然一瞬间闪过了「难道昨天向火怜委托的事已经立竿见影了?」的念头,但那也是不可能的吧。
不管怎么说那也太快了。
这样的话,也就正如她刚才所说——我在上一周所采取的行动……已经以某种未知的形式传进了沼地的耳中——
所以她就主动前来见我了。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可是为什么呢?
她特意来见我?
为什么?
我的头脑就只有一片混乱。
「怎么了?神原选手。」
沼地说道。
「你不是有事情要问我吗?所以我才这么热心地特意来这里找你的哦。」
沼地边说便故意地抬起了脚——那只被包着石膏绷带的脚。
造作的姿态,
惹人生厌的举动。
「……我想问你的事,现在已经不用问了。」
「嗯?」
「在这样直接跟你见面——看到你那只左手之后。」
我伸手指了一下。
指向沼地蜡花那同样包扎着石膏绷带的左手——从宽松的运动服衣袖里透出来的前端部分。
那是前几天并没有包扎上去的绷带。
难道从那天到现在的这段时间里。她遭遇了什么事故吗?
不,作出这样的假设才是装模作样、令人生厌的行为。
如果说要列举一下没有必要列举的证据,那就是她正在用那只缠着石膏绷带的左手来握着松叶杖。
如果真的是骨折的话,她是不可能做到那种事的。就算真的能做到,她也应该不会那么做。
所以——答案就只有一个,独一无二的。
「你——」
我说道。
「把我的左手——夺走了是吧。」
「我是替你回收了啊。不——是收集吧。」
沼地说完,就好像觉得这些对话根本无关重要似的,从运动服的口袋里取出了口香糖。
那并不是片装的口香糖,而是瓶装的口香糖。她似乎是把整个瓶子都塞进了口袋里。这也是尺寸大的运动服所独有的功能。
只见她打开瓶盖,从面倒出六粒到手掌上,然后直接塞进嘴里咀嚼了起来。
还真豪气啊。
「要么?」
「不要……」
「是吗。」
被我拒绝之后,沼地似乎觉得有点遗憾,但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犹豫,只是把瓶子放回到原来的口袋里。
她的一切动作都是用左手完成的。
虽说被包扎着石膏绷带,但是突出来的手指部分包的却是普通的绷带——因此可以正常使用。
「什么时候,到底是什么时候夺走的?」
「就在你被我摸着胸部感觉很爽的时候啦。当然,那时也只是植入了机关而已。」
效果应该是第二天早上才出现的吧——沼地说道。
这个预料的确没有错——不过就算被下手的本人说中,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那听起来就好像是真犯人在炫耀自己的犯罪行为一样,反而让人觉得相当滑稽。
「喂喂,为什么这样盯着我啊。神原选手,你反而是应该向我道谢才对吧?我可是帮你解决了作为你烦恼根源的左手的问题啊。」
「我——对左手的事情——」
「难道你敢说完全没有烦恼过吗?在看到我的脚后——你明明是露出了那种难以形容的表情啊。」
「…………」
我到底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啊?
看到因为受伤而引退的宿敌——那条已经坏掉的脚——不对?
「……喂,你的左脚,究竟、怎么回事?难道那只左脚也是——」
我一边说出自己想到的某个可能性,但还是得出了「不,那是不可能的事」这个结论。因为跟我(撒的谎)不一样,沼地的受伤应该是在比赛中发生的事。
也就是说,那是在众人环视之下发生的事故,根本没有撒谎的余地。
受伤,那是真正的受伤。
但是——尽管话是这么说,既然她实际上能这样把我的手臂……虽然不是我的手臂,而是恶魔之手……夺走的话,那么认为这个女人就是贝木所说的「收藏家」,也应该是合情合理的推断吧。
虽然存在着违和感,但这毕竟是已经有答案的违和感。
「……贝木——」
我直接提问了——尽管明知道这种事绝对不是在面对沼地的时候正面提出的问题。
「他似乎并不知道你是『收藏家』啊。」
即使如此,我还是选择了以话套话的方式来提问。这也许可以算是我最低限度的倔强表现了。这是以沼地就是贝木所说的「回收专家」为前提的提问。
不过仔细一想,既然沼地她已经从我手里夺走了「猿猴之手」的话,那也根本没有什么套话不套话的说法了。
她先是若无其事地说了一句「是吗,昨天总算是成功见面了呀。那就好,那就好」这种轻描淡写的感想。
「不,对于我的真面目,那个欺诈师应该是有着正确理解的。我跟那家伙也算是有着很深的交情,跟他打交道的时间也相当长了。那的确是个奇怪的男人——我并不是说他精通诈骗技巧什么的,而是无论在什么时候,无论对象是谁,他也始终坚持着『最多只向对方提供自己所掌握的一半情报』。」
沼地说道。
「关于这个原则。虽然我也不是了解得很清楚——不过那家伙应该是想把自己永远固定在『善意的第三者』这个立场上吧。或者说是对任何情报都采取一种『暂作保留』的做法。他似乎是不想成为影响故事发展方向的决定性因素。或者说是始终贯彻着比配角的影响力更低的后台人员的立场吧。他知道我的真面目,甚至他很可能已经察觉到了你的手被我夺走的事实。但是他就是不说出口,我也不知道那是为什么。也许这与其说是一种原则,倒不如说是一种忌讳更合适呢。」
「…………」
只说出自己掌握的一半情报。
老实说,我实在不知道这到底是以什么为根据来制定的原则——可是这种令人恐惧的系统性机制,也不是完全无法理解的东西。
我之所以这么说,都是因为从阿良良木学长和战场原学姐那里听说到的贝木形象,跟这种原则有着相当吻合的部分——他们两人都异口同声地跟我说,他是一个舍不得提供情报的奇怪家伙。
是这样吗。
那么昨天——那家伙对我也是只提供了一半的情报吗。
当然,要是单凭这个就断定他在欺骗我的话也实在有点牵强,但是我却不可思议地对「那个男人果然是个天生的欺诈师」这个事实感到某种莫名其妙的安心。
不过,原来是这样吗。
那么沼地她果然就是「收藏家」吗——如果是这样的话。
「……你把我昨天到外面参加校园开放活动的事告诉贝木,究竟是为了什么?虽然幸好没有发生什么事——但是也很有可能会发生问题的啊。」
「没有什么啊,什么都没发生对吧?」
「这只是结果论。」
「你这么说的话,就好像有什么比结果还重要的东西呢——没有啦,因为我从贝木那里也听说了许多有关你的事情,也知道他很想见你,却因为某种理由而没有办法见你。看到别人有困难的话,我当然就不能坐视不理了嘛。」
「亏你说得出口。」
「开玩笑的。」
「不过你有什么意图我都无所谓了——只是,关于你为什么会知道我要到镇外参加校园开放活动这一点,如果你不告诉我的话,我还是会觉得有点不自在呢。」
「因为我擅长收集传闻嘛。」
「…………」
这家伙总是在故意岔开话题。
根本没法对话。
既然这样,那就只有转入正题了。
「沼地……你不是说只是收集不幸的吗?难道你不光是在收集不幸,还在收集恶魔吗?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要做那样的事——」
「就是为了向你说明这些事,我今天才会特意来到这个聚集了无数聪明孩子的学校啊。我说,神原选手。放学后,你有没有时间?」
「……有。」
我回答道。
就算是没有,我恐怕也会回答「有」的吧。
「那么放学后,我就在体育馆等你。现在也差不多要响预备铃了,我就暂时先撤退,到时再到那里跟你详谈吧。」
我完全搞不懂她把地点指定为学校体育馆这种公众地方的用意何在。在放学后将要被运动部用作活动场地的体育馆,本来应该是绝不可能被选择的地点——可是她已经干脆利落地把事情定了卞来,我也完全找不到反驳的余地。
不过她毕竟是大摇大摆地闯进别人教室的女人。
大概她也是打算在那里干些什么的吧——作为一个现实性的推测,她也许是打算先到体育馆集合,然后再移动到别的地方吧。
为了重新进行详谈。
「那好……就让我听听你要说什么话吧。」
「嗯,我会告诉你的。而且我也想听听你的话,比如关于这只左手的事情——」
她一边说一边向我靠近,然后把左手递到了我的面前。
直到最近为止还是我的左手的——那只左手。
递到我的面前。
就像要把手甩出来似的。
「……?那是怎么回事?关于我左手的事情,你为什么想要知道——」
「那还用问嘛。」
沼地缓慢地展露出笑容——
以带有某种偏执倾向的神态说道:
「因为每个重要的收藏品,都必须跟它的来历相配套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