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该从什么地方开始说好呢。如果单纯从我在三年前的地区大赛中失去了左脚的时候开始回想的话,应该会比较容易理解,说起来也会很轻松,但是要理解我的人生观的话,那样说明也似乎有点粗而快的感觉。因为我完全不赞同『兵贵神速』这种说法——正如你所知道的那样,『容易理解』对我来说根本就是最无所谓的东西。尽可能充分利用时间这种对任何人来说都平等的概念,就是我的打球风格——神原选手,这一点你应该是非常清楚的吧。」
「而且,你把所有的原因都归结于那一次受伤,实在让我感到相当意外——当然,那次事故的确是断送了我的选手生命,也可以说是完全改变了我的人生。但是实际上从以前开始,我就已经对『他人的不幸』这种东西很感兴趣了。」
「不过,那是基于一种跟现在相反的想法。」
「可以说是完全相反吧。」
「虽然现在的我是为了寻找『比自己更不幸的人』而不遗余力地展开着『恶魔大人』或者其他的活动,但是当时的我却是对『幸福的自己』和『不幸的人』进行比较,想着一些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呢。」
「我当时想的是,『为什么我会有这么优秀的才能,而其他的人却没有这样的才能呢』——啊啊,这里所说的才能,指的就是运动神经啦。」
「或者也可以说是控球的才能吧。」
「不——嗯,从根本上来说,或许应该是『步法的巧妙』吧。」
「神原选手,你也许一直都认为我是一个从一开始就专攻篮球的运动员——当然即使那么说也基本上是正确的,不过严格来说的话,其实也并非如此。当然,那也只是因为我当时就读的小学并没有设立篮球部啦。」
「就像你本来并非隶属于田径部、却出身于短跑运动那样,我也是出身于另一种运动——在小学生的时候,我可是一个足球选手啊。」
「当时我混在男生里面,一边踢球一边玩耍。还整天想着『球就是朋友,一点也不可怕』什么的——不过老实说,我最后还是被这个朋友背叛了。」
「朋友这东西真是可怕呢。」
「不,那单纯只是因为我干得太离谱啦——当然,如果是现在的话我也许会有不同的遭遇,毕竟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要是一个女生混在男生里踢足球,而且水平还超越了他们所有人的话,那当然是会被讨厌了。」
「也就是所谓的『Goal to Goal』了。如果用篮球来说的话大概就是『Coast to Coast』吧。」
「我当时被全校的男生讨厌,而被男生讨厌也就意味着被女生讨厌。也就是说,那时候的我实际上是以整个学校为敌。」
「你听起来觉得很夸张吗?但是对还是小学生的孩子来说,难道还有比『没有同伴的学校』更可怕的存在吗?按照你刚才说的话,我想你也应该经历过了吧。」
「不过在那样的环境下,我是这样想的,『如果大家都有才能的话,我就不会被人讨厌了,为什么世界上会存在着有才能的人和没有才能的人呢,—一当然,在那之后我就带着这种想法,开始转向隐藏才能的方向了。我没有再做出那种『Goal to Goal』的引人注目的举动,而是专注于防守方面。可以说,那就是作为我现在的所谓泥沼防御的雏形了。」
「感觉到才能是一种负担?嗯,那的确也有吧,不管怎么逞强那也是无法否定的。我想你也应该一样吧,神原选手。虽然你把自己看成是努力型的人物。不过那完全是一种误解。你单纯只是把沉睡中的才能唤醒了而已——所谓的努力,其实只是用在那些不幸的人们身上的安慰之词。比如说『看吧,因为我们努力,所以就得到了这样的成果。我们跟你们是完全一样的啊,只不过是稍微比你们努力一点罢了』这样的说法——意图说明『我们并不是依靠与生俱来的运气而获得利益』这个观点,换句话说就是『所以请你们不要排斥我们』这个意思吧。」
「拥有才能的人最感到恐惧的是『枪打出头鸟』这个人类社会的传统制度。因为世界上大多数都是不具备才能的不幸的平凡人。而拥有才能的小部分幸福的、比如像小学生时代的我那样的家伙,则不管拥有多么厉害的才能,也会在小数服从多数的原则下败北。」
「好可怕好可怕。」
「有才能本来应该是幸福的象征,但是在这个意义上说的话,也许那才是不幸的根源呢——我之所以能这样子回首那时候发生的事,果然还是因为我置身于『现在』的缘故吧。」
「当时的我,只是一味地对神的这种不讲道理的安排感到不解。不,也许我从那时候就已经开始感觉到恶魔而不是神了吧。在这个意义上说,我也许是感觉到恶魔的不讲道理了。」
「可是恶魔不讲道理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就算不把这一点算在内,人在出生的瞬间就被决定了胜负的现实,同样的努力并不会带来同等结果的现实,压倒性的现实。实在是令人慨叹啊。」
「队友中的男孩子,说起了自己的梦想。嗯,好像不是J-League吧。说是很想在那个叫什么世界杯的大赛里作为正选球员出场……大概是这样吧?嗯,的确是很美好的梦想。不过在旁边听着的我已经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如果是我的话也许还有机会,而你就完全没有那个可能性了。」
「因为我当时不仅仅是想,而是真的说了出口,所以就被人讨厌了。到了升上高学年的时候,我才开始懂得收敛起来,也不再说出口了。」
「与其说球是朋友,倒不如说是球懂得选择朋友更合适呢。这并不仅限于足球,我想篮球也应该是一样的吧。」
「你问我从足球转向篮球的理由?不,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啦。只不过是在小学毕业的时候,连足球也一并毕业了而已。」
「而且我也想玩玩别的运动。这么宝贵的人生,要是把精力全部倾注在一项运动里的话,那也太浪费了吧。」
「在体育学校拿着推荐名额找上我的时候,我就跟对方说『如果不是足球而是篮球的话我就去』。刚开始那个联络员还很生气地责备我说『你这小鬼到底在说些什么啊』之类的话,但是在我花了三个小时把自己的才能展现给他看之后,他就马上改变了意见。」
「当时想到因为自己抢了篮球的名额,就一定会害得别处的其他学生拿不到名额,还感到有点良心过意不去呢。才能这种东西真是太不讲道理了。」
「我之所以在众多运动中选择了篮球……也不记得是为了什么。可能是因为足球是用脚来玩的运动,所以就想换一个用手来玩的运动吧。如果当时的初中有手球这个项目的话,说不定我就会加入到那边了。」
「你看我刚才不是说过擅长步法吗?所以我就打算提高一点难度啦。」
「从简单难度进化成普通难度。」
「对,普通难度。篮球对我来说只算是普通难度啦……别露出这样的表情嘛。神原选手。如果你讨厌被人说自己认真的话,这点程度的玩笑你就应该随便当作耳边风。而且就是因为我怀着这种动机来参加,结果才遭到了天谴,最后还失去了左脚啊。所谓的天网恢恢就是这么回事。」
「虽然我没有做过反省,但还是接受了现实。」
「那场比赛我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那也是骗人的吧。毕竟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印象也变得很淡薄——也许是时间为我解决了吧。」
「什么?你说我明明宣称所有的烦恼都可以由时间来解决,却花了三年的时间搜集别人的不幸,以此来安慰自己,这完全是自相矛盾?哈哈哈,也许是吧——但是这也不是值得你一脸得意地指出来的事情。我不会因为这样的反驳而受伤,也不会有所退缩。」
「我也不认为自己是绝对正确的,当然也不觉得自己有错。就算真的有错。我也不会改变做法。因为人就是在矛盾中生存的嘛。」
「不过或者应该说在矛盾中走向死亡才恰当呢。即使到了死后,矛盾也会一直持续下去的。」
「所谓的矛盾,说白了就是小孩子的不识时务的揭短行为。」
「总之你也应该很快会明白的,即使你是认真的神原选手也会明白。」
「而且我想这世上也没有比你更加矛盾的人了吧——不,没有什么啦。」
「失言失言。」
「关于三年前的比赛,你想不想先听听在那之前我在队伍里是处在什么样的立场呢?」
「你能想像到?是吗。我想也是啦。毕竟我是把那名门队伍变成了我的单人队伍嘛——嗯,那可不是一个好的立场。因为不管怎么看我都是队伍中的头号选手,背后的数字却写着15啊。哎呀呀,体育会系的欺负方式可真是阴湿呢。所以我一直都很讨厌那句『健全的灵魂总是凝缩在健全的肉体中』的标语。」
「到了球场上,我就看到你和日伞选手都跟队里的人相处得很融洽。不,在这方面你就让我由衷地称赞你一下吧。明明那么有才能,却跟凡人相处得那么好,这是很难做到的哦。到底要怎样向他们谄媚才能做到那种事呢?」
「我看多半是说些市井话题,扮演一个让人恨不起来的小丑角色吧——因为大众总是讨厌那些健全的英雄人物的嘛。」
「你别这么瞪着我好不好。是你叫我说出来,我才这样坦白率直地对你说出自己内心的感受啊。或者你要我说谎也可以哦?不过你想听的应该不是骗人的话吧。还是说你以为能从我这个到处搜集不幸、甚至让恶魔依附到自己身体上的沼地蜡花口中,听到一些所谓的『感人事迹』?」
「如果你想听的是动人故事的话,你就去读漫画或者小说嘛。书店里摆着一大堆呢。」
「怎么?我可以继续说了吗?真的?那我就继续啰。」
「那是我弄坏这条腿时发生的事。」
「比赛对手是哪里的队伍来着?这个我真的忘记了。记得那也算不上是什么强队,只是一个普通的队伍。不过她们毕竟打倒了我,是名副其实地打倒了我,要是她们上不了位的话我可是会很困扰的。」
「咦?你说那个队伍因为对把我弄伤的事而感到自责,在下一场比赛中弃权了?哟……下一场碰头的就是你们的队伍吗?这样的话,就应该是相当准确的情报了,不过那算什么嘛,她们难道都是傻瓜?那算是哪门子的弃权思想啊。」
「把我的脚弄伤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
「医生最后给出的诊断结果,就是疲劳骨折啊。」
「但是骨折的部位却相当致命——至于原因,与其说是劳损过度,倒不如说是疏忽了善后保养吧。」
「对于一直依赖于自己才能的人来说,这也是很常见的结局。」
「所以,只不过是偶然在比赛中达到了极限罢了,这个时机既有可能出现在在训练的期间,也有可能出现在在家里盖着暖炉被享受的时候。」
「嗯?不,我家里一整年都不会把暖炉被收起来的啊。那样不行吗?话说我还真希望能买到暖炉被型的冷气机呢。因为现在已经有风扇型的暖气机了嘛。我真想把这个创意兜售给企业,也不知道会给我开个什么价钱。真令人期待呀。」
「啊,抱歉,我跑题了。不,大概也没怎么跑题吧。毕竟我明明是身居队伍末席的王牌,却老是在家里无所事事——因为我总是粗率地运用着神、还有恶魔赋予我的才能,所以他们终于忍不住了,于是就把我的才能收了回去。就这么简单。」
「你不需要才能吧?那我就收回了——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因为我从小学生开始就一直滥用才能干了许多乱来的事啊。我后来反而觉得才能是一种负担,就开始对才能采取故意折磨的做法。咦?你说就像我的茶色头发一样?哈哈,你还说得挺妙的嘛。俗话说头发就是女人的性命,是比什么都更重要的宝物啊。嗯,对于特别的才能,就应该像对待宝物那样珍惜。」
「不过,是弃权吗——」
「唔——当然,看到对方选手在比赛中倒下的话,我也理解她们为此感到自责的心情——不过,她们只要对此佯作不知逃避这个责任就行了嘛。」
「越是软弱的人就活得越认真。」
「不,那样的家伙也不能算是认真吧。如果真的感到自己有责任的话,她们就应该会来医院向住院中的我道歉了。在中途位置停住了脚步——这多半是最正确的描述了。」
「你不要误会,我并不是说讨厌软弱的人,反而很喜欢她们。正因为这样,我才希望她们逃避这个责任啊。我希望她们把这件事看成是『只是那个笨蛋自己摔倒了』,甚至还希望她们取笑我呢。」
「比如跟她们说一句『这才是笑点哦』什么的。」
「神原选手,你真正误解的就是这一点了。你多半是从我说的『逃避』这个词语中感觉到了某种消极退后的印象,但事实并不是那样。」
「决定逃跑也是需要勇气的啊。而且说不定还比正面迎接战斗所需的勇气更大呢。」
「……你别被这种文字游戏骗到啊,逃避肯定是一种卑鄙的行为嘛。那怎么可能是需要勇气的行动。但是即使如此,这种卑鄙还是应该得到包容的。」
「因为我们大家都是活着的啊。」
「如果是漫画角色的话,那当然是可以尽情装威风装帅气了。只要彻底摒弃卑鄙和胆小的行为就可以了。」
「但是,毕竟大家都是生存在现实当中。」
「那么说,也许我是应该对那个队伍说一声对不起的吧。就因为我对才能的滥用,害得她们在关键的初中时代形成了一个相当严重的心理阴影。」
「不过,她们如果自己挖开伤口的话可不关我的事。」
「我才不管那么多呢。」
「虽然我说得这么干脆,但如果她们来向我倾诉烦恼的话,我也会好好为她们挑起这份不幸的——对了,神原选手,因为你左手的伤是骗人的,所以你可能并没有体会过……在我因为疲劳骨折而住院的那段时期,真的是整个人都像空壳一样啊。」
「不不,我之所以能这样轻松自在地说出这番话,也都是搜集不幸的结果啦。毕竟我也是人——」
「既有失落的时候,也有灰心丧气的时候。」
「有受伤的时候,也有感到悔恨的时候。」
「原本只是为提高游戏难度而选择的篮球,已经成了我最喜欢的运动——在失去之后,我才察觉到这一点。」
「以前被我随便滥用的那个才能,原来是一件无可替代的宝物。感觉是一种负担的那个才能,原来是自己一直都非常珍爱的东西。」
「没错。」
「就算被全学校的人讨厌,在队伍中显得多么不合群,我也是置身于幸福当中。」
「然后我就陷入了不幸。」
「变成了一个不幸而可怜的家伙。」
「最可笑的是,之前一直都跟我处于对立状态的队友们,以及一直都视我为眼中钉的老师们,都很亲切地跑来医院探望我呢。」
「还说什么『之前真的很对不起,我们太勉强你了』之类的话。」
「不,我当时还感动得痛哭流泪呀。我跟她们手握手,互相拼命向对方道歉。」
「但是在她们离开医院之后,我就觉得有点搞不懂了。我到底在做些什么啊?虽然我的确是很感动,但是感动又怎么样呢?」
「不管我是感动还是不感动,『我的左脚不能再承受运动的冲击』这个现实也不会有任何变化吧。」
「所以我才选择了退学。而且也不想留在学校的附近,所以就请求父母搬家到了别的地方——不过话说回来,当初其实也是父亲为了我能在那所中学就读,才特意想方设法搬到学校附近的那个家的。」
「可以说是一种非常宝贵的父爱……吧。」
「不过母亲好像觉得很不爽——没错,母亲恐怕是唯一没有对我说过半句温柔话语的人了。」
「『你到底在干什么嘛,我不是早说过叫你好好照顾自己身体的吗?这下子就全都白白浪费了耶——』嗯,她当时好像是这么说的。」
「哈哈哈,母亲真的很坚强呢。」
「我可不是在讽刺啊。因为当时我根本就不希望别人跟我说温柔的话,反而是希望有人能狠狠地责备我。」
「因为母亲这样责备了我,所以我才没有莫名其妙地鼓起勇气。而是选择了逃避这条路。」
「不过那是在我搬家之前、也就是选择逃避之前发生的事。那件事,就是我的兴趣——我的恶趣味『不幸搜集』开始活动的契机。」
「为我指出未来应走之路的人,是前来探望我的一个队友。我真的要好好感谢她才行。」
「她当然不是跟我关系亲密的女生,完全不是。反而是在那之前几乎没有怎么跟我说过话的女生。」
「名字?我不记得了。就跟老师一样,我平时都是用号码来称呼队友的啊。」
「我记得好像是个很普通很平凡的名字,又觉得好像不是——这样的情报,我看还是不说更好吧。我不打算用伪名,因为很容易会乱套。」
「被前来探望的人同情,虽然在后来回过神的时候会觉得一片茫然,但是在对方向我说出温柔话语的期间,这种感觉还是不错的。所以有一天,当那个女生一个人来到我病房探望我的时候,我也觉得很高兴。不过让我出乎意料的是,她并不是来同情我的。」
「她是来找我倾诉烦恼的。」
「在敷衍性地说了一些探望的问候语之后,她就以『有件事我想请你帮我出出主意』为开头切入了正题。」
「谈话的内容是非常典型的初中女生的烦恼问题。比如说班上的女生怎样怎样,喜欢的男生又怎样怎样,就是那些东西了。跟名字不一样,那些内容我反而是记得很清楚——那毕竟是我的第0号收藏品嘛——因为存在着个人隐私的问题,详细的内容我就简单略过吧。」
「那是典型的初中女生的烦恼问题。」
「我可以说的就是,她向我倾诉的烦恼内容,跟初中生时代的神原选手在听到烦恼这个词的时候所联想到的内容不会相差太远。」
「我反而很想神原选手你想像一下我那个时候的心境呢。虽说是自作自受,但是我毕竟是弄坏了自己的左脚,而且年仅十五岁就把以后的人生全盘推翻了。在那样的我面前,这女生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到底她有什么企图啊?——我当时是这么想的。」
「后来我又想她说的话会不会跟我的今后有关系,但是结果也没有这回事。喂喂,那么你究竟是想让我怎么样啊?我一直以来都只是把精力放在运动上,就算你叫我给你出出主意,我也不可能懂得那些情情爱爱的东西吧。」
「而且对于弄坏了一边腿的我来说,根本就不可能解决这种典型的初中女生的烦恼。作为咨询对象来说,我难道不是最糟糕的人选吗?——我当时这样想。」
「但是实际上却没有那回事。」
「我作为倾听对方烦恼的一方,也为了尽量显示自己的诚意而作出很大的努力,可是结果也只是吞吞吐吐地回答了几句,在面会时间结束后,她就离开了。刚才我什么都没能回答她,真是有点对不起她啊,恐怕她也不会再到这个病房来看我了吧……那天晚上我是这么想的,同时也感到有点失落——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她第二天竟然又来探望我了。」
「不是探望,是找我倾诉烦恼。」
「然后,她又絮絮叨叨重复说起了前一天的话题——虽然昨晚我的确对她怀抱着很大的歉意,但是这样连续两天听她说一些跟自己无关的事情的话,我还是觉得有点厌烦。」
「虽然她的确是有她的困难之处,但是为什么我非要为她的难处忧心呢?我光是考虑自己的将来问题就已经很头疼了啊——我内心不由得这样想。」
「正当我那么想的时候,所有的谜团都立即迎刃而解了。」
「她并没有找错咨询的对象。我也不是什么最糟糕的人选,而且对她来说反而是最棒的人选呢。」
「也就是说,她是想找一个明显比自己不幸得多的、明显比自己不走运的人来谈心啊。没错,比如说像我这样的、已经几乎断送了自己人生的存在——想要找这样的人来倾诉烦恼。」
「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认真的神原选手。」
「不,这不是什么解谜啦。作为证据,我就马上告诉你答案吧。」
「也就是说她虽然很烦恼很困惑,但是却不想被别人同情啊。那就跟弄坏了脚的我对大家的亲切和关心感到厌烦一样的道理。」
「她不希望别人以高高在上的态度向陷入苦恼的自己提意见——所以,她就选择了明显不如自己的、怀抱着普通的初中女生不可能会有的严重烦恼的我,来作为她的倾诉对象。」
「这种心理也是可以理解的。」
「其实这就跟你扮演小丑角色来赢取队友们的支持差不多。比如说那些明星和英雄什么的,要不是存在着某方面的缺陷、从而让大众产生一点优越感的话,就无法被大众所接受。这个在道理上是一样的。通过寻找伟人的不足之处来让自己沉浸在满足感当中——这也是十几岁的年轻人的必经之路。」
「虽然我可以理解,但也不是说我完全没有生气。不过与其说是对她感到愤怒,倒不如说是对自己感到愤怒吧。哎呀呀,想不到我沼地蜡花也会沦落到这种地步。竟然被一个连名字都不记得的队友看不起,甚至还被选为根本就不适合的烦恼倾诉对象呢。」
「咦?你问我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对她发怒?」
「那个嘛,是因为她犯了一个相当大的错误。弄伤了脚、断送了选手生命、已经无法再回到球场上、并且已经决定要退学、简直已经掉入了人生最底层的我,是绝对不会瞧不起自己或者同情自己的——她单方面地作出了这样的判断。」
「那是一种误解。」
「因为我在听完她的话之后,还好好地安慰了她一番。」
「俗话说,他人的不幸甜如蜜。这种蜜的味道,即使对弄坏了脚的人来说,也不会有任何的变化。『虽然我面临着很严重的烦恼,但是也有其他面临着烦恼的人』这个想法,治愈了我心中的创伤。我感觉到自己的心逐渐得到了满足啊。」
「我先说明了,在察觉到她的心理之前,我都没有发现自己的这种心理啊——我本来也是打算认真地听听她的烦恼,然后给她一点适当意见的。」
「哎呀呀,人类还真是丑恶呢。」
「互相舔舐伤口,互相比较不幸。不过呢,在察觉到这一点之后,对我来说就是一段快乐的时间了。我从各种角度考虑着如何才能最有效地问出她的痛苦之处,并且付诸实行。总之就算是『恶魔大人』的积累时期吧。」
「在觉得自己这样做很差劲的同时,我也把那个女生的烦恼吃透了——然后就有一种得到了救赎的感觉。」
」虽说如此,我也不能光是听她说下去。所以那一天,我在送她离开的时候说了一句『你的烦恼我已经全部知道了』。这并不是在说谎。然后我接着这样说道——『那些烦恼就由我来替你解决,所以你不用再担心些什么了』。」
「这句话是骗人的,我完全是在说谎。明明还在住院、连自己以后会怎样也不知道的我,怎么可能会为她解决在我早已决定退学的那所学校里发生的烦恼啊。」
「这绝对不是什么为了她好而故意说的温柔谎言。因为我已经听够了她的烦恼,要是她明天再来一次,让我第三次听她说同样的事情的话,我可真的受不了。所以这只是一个出于私心的谎言。是一个自私的谎言。」
「你责备我也没用啊。考虑到她对我所做的事情,即使是被我大骂一顿再赶走也是合情合理的,那是一种相当卑劣的行为,这一点你可不要忘记。所以尽管不是温柔的谎言,也还是可以作为礼仪上的关怀之言来理解的吧。」
「她露出了很不可思议的表情,但尽管觉得有点不明所以,她还是说了一句『谢谢』就回去了。也不知道她在谢我什么。当然,对我来说虽然是稍微感到了一点安慰,但还是觉得这样做也太恶趣味了,还决定以后不再做这样的事。现在想起来,那天晚上的反省还真是没有意义啊。」
「让我感到吃惊的是不久之后发生的一件事——记得那好像是我即将出院的时候。她曾经三次来访了我的病房。」
「就好像脱胎换骨似的,她换上了一脸清爽的表情向我道谢说『谢谢你!』,同时还露出了满面的笑容。」
「虽然我一时间对她心情激动地说出来的话不怎么理解,但是她所怀抱的烦恼终于得到了圆满解决这一点我还是领悟过来了。」
「『这都是多亏了你,真的很感谢你!』——她不断反复地说着这句话,不过我当然是什么都没有做了。我啥都不干,每天从早到晚都只是躺在病房里睡觉。」
「所以这就是我所说的『时间会为我们解决问题』的典型例子了。她尽管没有完全相信我说的话,但至少还是半信半疑地放在自己心上了——也就是说,在她把烦恼托付于我而不再为那个问题烦恼的期间,问题就自然而然地得到了解决。」
「关于班上的女生怎样怎样,喜欢的男生又怎样怎样的问题——她的心情也随着时间的经过而在某种程度上恢复了清醒,这也可能是其中的原因之一吧。」
「总而言之,她已经脱离了被附身的状态。」
「恶魔已经离开了——或许还可以用这样的说法吧。于是,她的烦恼就只残留在了我的心中。」
「我说了一句『没什么,你不用道谢的,我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然后就请她离开了。虽然她也许会把我的这种态度看成是我谦虚性格的体现,不过实际上我只是觉得没有了烦恼的她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价值罢了。」
「然后我就想了起来。」
「你也试着整理一下吧,神原选手。」
「我很高兴地倾听了她的烦恼,然后获得了治愈。而她则毫无戒心地向地位比她更低的我倾诉烦恼,然后通过把烦恼托付给我而从烦恼中解放出来。而且那个烦恼也由时间——从她的角度来看则是我——来解决了。」
「嗯,这样一来大家都没有坏处吧。」
「或者说,大家都能得到救赎。」
「也不知道该叫做帕累托最优①还是纳什均衡点②——总而言之。」
①注:帕累托最优是经济学中的重要概念,指的是资源分配的一种理想状态。②纳什均衡点是博弈论的一个重要概念,指的是无一参与者可以独自行动增加收益的情况。
「既可以帮助别人,也可以治愈我的心灵创伤,一石二鸟——而且还具有极其优异的性价比。」
「所以我马上就下定决心了。我并没有因此而烦恼一整晚——或者说我根本不具备会为此而烦恼的良心和道德观念。虽然以前可能具备过,但是那些东西早就随着我的左脚一起坏掉了。」
「我决定以后就把这个当成自己的生存意义。不,恐怕没有生存意义这么积极向上的心情吧。反而应该说,那是我作为一名运动员终于找到适合自己的死亡归宿地的心情。所以,我就打算以此作为自己的墓碑。」
「于是,不幸的收集者——」
「名为沼地蜡花的不幸收藏家,就这样诞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