朽绳先生所说的「根本不存在所谓的受害者」那句话的含义,抚子好像是完全理解错了——不,或许应该说是擅自以有利于自己的方式来加以解释吧。
比如受害者说不定在某个事件里会变成承担主要原因的加害者,或者这次只是偶然成为受害的一方,只要稍有差错就会变成加害者什么的——我本来以为那句话是这个意思。以这种常见的说法来擅自加以诠释。
以有利于自己的方式来加以解释。
实际上却不是这样。
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
那句话,应该有着更单纯、更简单、更明确、更浅显的含义。
也就是相当于字面上的含义了。
千石抚子——是「大量杀戮」的犯人。
是名副其实的加害者。
根本就没有必要对话中含义做任何拐鸯抹角的推测。
在四个月前的六月份——也就是在贝木泥舟先生掀起的「咒术」热,正在向众多初中生伸出魔爪的那个时期发生的事。
是热潮最盛行的时期发生的事。
抚子被某个男孩子表白了。
所谓的表白,并不是抚子接下来要做的那种带有忏悔意味的行为,而是指「喜欢」和「我爱你」之类的表白。
对方是棒球社的入。
名字我没有记住,已经忘记了。
或者说,我好像从一开始就没有听对方说过——我记得那个男孩子并没有对抚子说出自己的名字。
也许他以为我理所当然地知道他是谁吧——虽然听起来有点难以置信,但是在运动社团的受欢迎人物当中,有相当一部分都是这样的人。
也就是对「自己是名人」这一点深信不疑的那类人。
但是抚子对运动什么的完全没有兴趣,更重要的是对「交往」和「恋人」之类的东西很讨厌——于是就拒绝了对方。
毕竟也不能跟不认识的人交往。
而且——抚子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但是,这个行动却惹来了麻烦——抚子把那个男生「甩掉」的事实,招来了别人的嫉恨。
我很想说一句「我明白你的心情!」来表示赞同。
因为她们由此产生的「为什么要对抚子这样的人表白嘛」这样的心情,我确实非常明白——不,我想那个男孩子大概是误会了些什么吧。一定是认错人了。
但是察觉到这个「真相」的似乎就只有身为当事人的抚子——让我感到难受的是,跟抚子关系最好的一个朋友在这件事上对我很不理解。
最后我就被对方宣告绝交了,真的很可悲。
不过我早就觉得这样好的女生早晚是会跟我绝交的,也一直带着这样的想法跟她做朋友,所以也没有感到太惊讶,这才是我的真心话。
真心话?
也可以说是逞强吧。
不过就请让我在这时候逞强一下吧。
根据后来其他同班同学的说法(或许正确来说应该是被贝木先生的「咒术」广泛「揭露」出来的感情吧),也存在着「她跟抚子做朋友的目的其实是为了跟棒球社的那个男生交往」这种飞跃性思维的揭秘传闻,不过事到如今这一切都已经变成谜团了。
真相永远被埋没在黑暗之中——不,应该是在传闻之中。
至于什么才是真相,如今已经没有任何人知道了。
那是过去的事情。
是恋爱的博弈。
这么说的话,大家的做法好像也太笨拙了点——不过,毕竟这种事越说就越莫名其妙,所以就暂且跳过不说吧。
那个朋友在跟我绝交的时候,还跟我说了这样一句话——「我已经对你下了诅咒」。
所谓的诅咒,在这种情况下指的是在贝木泥舟先生的煽动下流行起来的「咒术」,而那位女生对抚子下的诅咒就是蛇咒了。
据说这个诅咒有着多种多样的变化。
比如不用蛇而用蜜蜂、青蛙等等,据说更偏门一点的还有用虾来下咒的例子——虾的诅咒,那究竟是怎样的呢?
难道要折断背骨吗?
总而言之,抚子当时就完全相信了这句充满恶意的话语——本来恶意这种东西,不管怎么说也仅仅是恶意而已啊。
既不会变成恶人,更不会变成恶魔。
于是,抚子就开始泡在书店里,调查我被施加的「咒术」的解除方法——本来的话,我当时是应该去拜托还留在小镇某处的贝木先生,向他付钱来解决这个问题的。这才是我应该采取的「正确」行动。但是遗憾的是,抚子对传闻一向都很迟钝(直到暑假的时候,抚子才具体地知道了贝木先生的存在。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咒术原来是在「人为的」煽动下流行起来的),不过就算我知道这件事,向不认识的人求助这种事情,对抚子的难度也未免太高了点吧。
所以抚子就打算通过自学来解除自己身上的诅咒——没想到这正好造成了反效果,本来应该不会发动的、虚有其表的诅咒,在我的一知半解的捣弄之下反而正式发动了(所以这次我就吸取教训,从一开始就向历哥哥求助了),不过,这个现在就暂且不提吧。
那时候抚子采取的解咒方法就是——把野生的蛇切断成五等分,按照一系列步骤将每截身体扎到树干上。
用雕刻刀刺上去。
当时——抚子就把蛇切成了一段一段。
然后以雕刻刀代替五寸钉,把蛇的胴体逐一刺到树干上。
这种「大量杀戮」的行为总共持续了一个星期。
这就是遵照正确步骤执行的解咒方法。
但是我越是这样做,诅咒却反而变得越强,那看不见的蛇逐渐以越来越大的力量束缚着抚子的身体——要是历哥哥当时没有找到抚子的话,现在恐怕就……
「现在究竟会变成怎样呢——嗯嗯?抚子你恐怕会杀掉更多更多的蛇吧?」
「…………」
听了巨大的白蛇——朽绳先生说的这句话,抚子完全无法反驳。
没错。
抚子在那时候根本不是受害者。
因为如果抚子什么都不做的话——抚子也应该不会受到任何损害,就算不是那样……
对被抚子杀死的那许多条蛇来说。
抚子是为了让自己得救,而牺牲了它们的生命——
对那十几条的生命来说。
千石抚子纯粹是一个加害者。
「哎呀呀,不知为什么,我反而对你感到佩服啊——因为你明明亲手杀掉了那么多的蛇作为祭品,而且还是白白杀死的,却能摆出一副完全不知情的样子,嘴里不停地叫着历哥哥历哥哥,装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样——那简直不是常人能做到的。」
「如果你确实是忘记了的话,我可以让你重新想起来——抚子你是怎样杀死我的同胞的。找出潜伏在草丛里的蛇,极其勇敢地一手抓起蛇头,同时用雕刻刀往蛇身上狠切下去的邢种感觉——」
「不……不要说了。」
抚子好不容易才说出这句话。
脑海中还回想起当时颤抖着双手的感觉。
那种跟「勇敢」完全沾不上边的感觉。
「我、我记得……我记得很清楚啦……」
「哟,你原来还记得吗。」
「可、可是……那是因为没办法——」
「没办法?啊啊,给抚子你下咒的那个朋友也一定会说出同一句话吧——她一定会说,对抚子你下咒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朽绳先生一边说一边发出了哼笑声。
因为他是蛇的缘故——同时也因为他的身体非常巨大——我根本无法看出他的表情,不过仅从他的声音中,我就只能感觉出一种恶意。
非常普通的——
恶意。
是一种随处可见的恶意。
「『因为那是没有办法的事嘛』——大家都拿这个当借口,把伦理观都抛到九霄云外了。非常幼稚,非常孩子气,一个个的想法都武断得不得了。」
「……抚子是……」
「人总是不知道自己是践踏着什么才活过来的——所有的人都以为自己踩着的只是地面而已。实际上当然不是了。人们踩在脚下的根本不是什么地面,而是蚂蚁、毛虫,或者是蛇之类的生物啊——」
「!!」
听了这句话,抚子不禁一下子向后退了一步。
因为在不知不觉间——抚子正踩着一条白蛇。不,不是的,那只是幻觉,我的脚下根本什么都没有。
不过,这次只不过碰巧是幻觉而已。
人类在任何时候——抚子在任何时候——
都正在践踏着某些东西。
「不对不对不对,抚子,我希望你不要误会。本大爷可不是在责备你啊——跟本大爷不一样,『生物』这种东西为了生存下去,就不得不牺牲其它生命了。这可以称之为原罪、恶业,或者是本性——」
「…………」
「但是抚子你把蛇切成一段一段的行为,跟每天吃饭的那个相比,就有着完全不同的意义啦。抚子你杀掉的蛇——被杀死之后还要被当成羞辱对象的那些蛇,到头来对抚子来说还是没有起到任何作用。犬死①——虽然用犬死来形容蛇在语感上也有点怪怪的。不过那可是比白白死掉还要糟糕啊。因为它们的死,反而把抚子逼进了更加困窘的境地对吧——嗯嗯?」
①注:日语词,意思是毫无价值地白白死掉。
「…………」
「不,不过该怎么说呢?因为多亏了这样,抚子你才能跟历哥哥久别重逢。果然那些家伙——我的那些被你杀掉的同胞们,对你来说还是起到了好的作用是吗——」
「不、不要再说了。」
抚子说道。
同时用双手捂着耳朵——不过就算这样做,也无法阻挡幻听传入耳中。
没错。
就算自己闭上眼睛——恐怕也还是可以看到的吧。
看到在眼前盘成一团的巨大蛇身。
「什么……嘛。你究竟知道历哥哥的什么嘛……那、那个人、那个人,对抚子来说——」
「不——如果是那个历哥哥的话,本大爷倒是知道不少有关他的事情喔——不过,那也是无关重要的事啦。因为现在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抚子你犯下的祸事——」
抚子「犯下」的祸事。
我犯下的——失败。
已经忘得一千二净的,甚至连想也没想起来过的——原罪。
「怎、怎么……只、只要道歉就行了吗?你是想让我道歉吗?把、把抚子叫到这种地方来……还、还让我看到幻觉、把我逼进绝路……赎、赎罪是什么?抚子究竟……」
我拼命地从喉咙里挤出话语。
因为我只要一说完的话,朽绳先生一定会不停地向抚子说一些责备的话——所以我不管那么多,只是拼命地把话说下去。
「抚子……究竟要做什么才好?」
「要做什么才好……吗。」
朽绳先生「嘿嘿」的笑了起来。
露出了尖尖的牙齿。
「一般来说,人在这种时候都应该会请求对方的宽恕啊——你却连半句『请原谅我』也没说,还真是了不起。」
「…………」
「尽管认为自己失败了,但也并不觉得自己做了坏事吗?就因为『那是没办法的事』?不过那是当然的啦,对人类来说,蛇什么的说到底也只是一种爬虫类动物——」
「……抚、抚子才没有……」
「什么?」
正当抚子想要辩解的时候,朽绳先生却打断了我的话。
「或许我不应该用赎罪这种委婉的说法吧——因为已经好久没有跟人类说话了,实在不懂得控制分寸。抱歉抱歉——是我不好啦。嗯嗯?」
反而是朽绳先生首先向抚子道歉了——虽然在他的语调中完全听不出任何诚意。
相反,他似乎只是打从心底里把懦弱的抚子当成了傻瓜——如果把抚子当成傻瓜这个说法太过分的话,那就是「在逗弄抚子」的感觉吧。
「没什么——只是有事求你而已啦。是本大爷有事求抚子去办。如果抚子你对杀死了我的十几个同胞抱有哪怕是一点点内疚的话——我还是希望你能听一下我的请求。」
「请求……」
「啊啊,或许抚子你是希望我用这样的说法吧?」
朽绳先生。
白色的大蛇——那本来应该没有任何表情的头部,如今正大大张开嘴巴——就好像很开心似的向我眨了个单眼。
无论如何也无法让我产生可爱的感觉。
「你就帮帮我吧,抚子。」
「…………」
我本来觉得这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然而要拒绝的话就更不可能了。
「知——知道了。」
抚子回答道。
一边捂着耳朵,一边低垂着视线。
抚子回答说:
「只……只是帮一点点而已哦。」
不过现在想起来,故事的结局恐怕在这一瞬间就已经被注定了吧——就算抚子在这时候知道朽绳先生想要我做的是什么事,知道朽绳先生打算怎样对待抚子——知道所有这一切的真相,抚子恐怕还是会同样点头答应的,因此最终的命运也不会有任何变化。
那样的故事就只是一个故事而已。
跟历哥哥互相厮杀的未来,
正在一分一秒地向我逐步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