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概会下地狱吧,虽然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千石抚子挥手目送着我下了山。接着我就来到车站,乘电车移动到闹市区,回到我住宿的城市酒店的房间里,就一下子躺倒在了床上。我几乎是整个人一下子摔上去的。除了登山之外,在买东西和访问千石家的时候也花费了不少体力,我也实在很累了。
呼~好久没有遇到过积极性这么强的工作了,大概我也有点焦急过头了吧。虽然刚回到酒店就开始反省也有点那个,但我的确没有必要在一天之内就转遍千石家和北白蛇神社这两个中心部分。
难道我现在是干劲十足吗?是因为战场原委托的工作而变得精神百倍?
这个想像还真让人恶心。
因为这样的想像让我感到越来越窝火,所以我就像要发泄闷气似的给战场原打了个电话。
这简直就跟恶作剧电话没什么两样。
「什么啊,贝木……都这么晚了……」
战场原以毫不掩饰没睡醒的声音说道。她大概是在自己家里吧,既然她肆无忌惮地叫出我的名字,那就是说她的父亲并没有睡在她的旁边吧。
战场原的父亲身为精英营业员,恐怕即使在新年也早早赶去上班了吧。毕竟她家的借债也还没有还清。
「现在也不算太晚吧,电车还没有收车呢。」
「虽然我不知道你是那里出身的,但是住在乡下小镇的都是很早睡觉的耶。」
「是吗。」
那么说来,她傍晚时提到的跟阿良良木的幽会也已经结束了吗。
顺便一提,就连我自己也不太清楚自己是哪里出身的。虽然在九州长大这一点是绝对没错的,不过以前的事都基本上忘得一干二净了。
而且就算忘了也无所谓。
「是工作的报告。」
「……虽然我的确说过要常常联络,但是我当时的意思是我主动跟你联络啊。」
「是这样的吗,我可完全误会了啊。所以,趁电车还没收车之前,战场原,你可以出来一下吗?」
「啊?」
「我有些话想跟你当面说,越快越好。」
「…………」
战场原稍微沉默了一会儿——仿佛很不高兴地沉默了一会儿,但是——
「知道了。」
却作出了这样的回答。
她的精神忍耐力还真够厉害的,完全不像一个女高中生。我本来还以为她会生气地挂掉电话的啊。而且就算战场原真的那么做,我也没有想过要把工作抛开不干啊。
「我就姑且对你俯首听命吧。我是你的狗,至少在这两个半月的时间里是这样。」
「哈哈,那还真不错。我目前所在的位置是……」
我说出了电车站的名字,但却没有说出酒店的名字。
虽说是健全的城市酒店,但要是一个成年人把女高中生叫来自己的单人房的话,在体面上也不太好——尤其是这样的时间。
我去车站接你吧——我这么说道。
虽说是乡下地方,但是在闹市区也还是会有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家庭餐厅的——虽然我作为大人还是想去一些可以喝酒的小酒馆,但是带着高中生去也还是不太合适。
「哼。」
战场原说道。
「喂,贝木,我想请教你一件事。能随意摆布一个女高中生的话,对中年男性来说是什么样的感受呢?」
「这个嘛,至少看到一个气焰嚣张的小鬼头恭顺地低头服从的姿态,也算是一种不错的享受吧。」
「去死吧。」
她叫我去死了。
这算是哪门子的恭顺呢?
可是,在挂断电话后——
「我在干什么啊。」
我却这么自言自语起来。我不禁对自己的行动感到无奈。对自己感到彻底的无奈。
因为从客观的角度看到了卑劣的自己欺负一个暴露出弱点的小孩子,于是沮丧地瘫倒在床上——当然不是了。以前战场原也让我吃了不少苦头,这点程度的小事,我只会觉得她活该受罪。
即使不把今天是第一天考虑在内,刚才我也已经在反省今天自己的超负荷劳动了,为什么我还要在今天之内增加自己的工作呢——而且就算战场原能来到这里,她也没有办法回去啊?在报告完工作之后,肯定是不可能赶上尾班电车的时间了。
那样一来,她就只能乘坐出租车回家去……而那孩子肯定是没钱的,所以出租车费用就要由我来付,而且这部分的钱不管怎么说也不可能划人必要经费里面。
这简直是毫无道理的浪费行为——不过因为我也不讨厌浪费,这么想的话也不会觉得太沮丧。
但是我本来是很想洗个热水澡、一个人去吃饭、最后悠闲地睡个好觉的,现在却反给自己多添了一项工作……我不由得打从心底里问自己「究竟在干些什么」。
这究竟是什么程度的工作狂啊。
虽然脑海中掠过了「干脆爽约不去见她」的念头,但是也不可能在深夜里把战场原一个人扔在车站里不管。
我只好深深地叹了口气,走出了酒店外面。
来到车站一看,只见战场原正露出一脸极不情愿和极不愉快的表情,双手叉腰地站在检票口的前面。
那气势简直让我不敢跟她搭话。
比3D电影的压迫感还要强烈。
不管怎么说,表情丰富也是一件好事。
「……晚上好,贝木。你没有把头发梳起来,我一时间都认不出是你呢。穿着这种衣服的话,你看起来简直就像个正经人嘛。」
她一看见我就这么说道。她大概是打算用讽刺的口吻来跟我打招呼吧,不过如果我的这种「乔装」能对战场原通用的话,那么我应该也不用担心会遭到被我骗过的那些初中生的围殴了。
「那么,你为什么在晚上还要穿着校服出来?」
战场原的打扮是在校服外面披了一件外套,另外再加上毛线帽、围巾和手套,在御寒对策方面也万无一失。虽然身体各处都成长了不少,但是穿上羽绒外套却还是那么相配,这一点也跟两年前毫无区别。
「我是尽可能不想让你看到我的私人服装啦。我就要通过穿校服来强调我跟你之间只是因为工作上的原因才见面的。」
「是么~」
说起来昨天她穿的也是校服。我本来还想着因为她是高中生所以才穿着校服,但是仔细一想的话,明明是新年还穿着校服,那确实是一种相当反常的现象。虽然我也不会要求她穿上和服什么的……
「羽川同学也经常说不想让讨厌的人看到自己的便服打扮呢。」
战场原又补充了一句更加莫名其妙的题外话。
也许她是打算开个玩笑吧,不过那恐怕是只有她自己才懂的笑话,而且说完还自己「呵呵」地笑了起来。
当然,我根本不会在乎小孩子打扮成什么样子,所以也不打算说些什么。如果她说因为不想让我看到衣服而不穿衣服的话我倒是会很困扰,总之不管是校服还是什么衣服都好,只要她穿着衣服的话就没有问题了。
什么问题也没有。
我结束了这个互相检查对方衣着的游戏——
「这附近有没有家庭餐厅?」
向战场原这么问道。
「什么啊,你陪女士上街难道没有事先预约餐店吗?」
「虽然我是一个不识趣不懂人情世故的男人,不过在陪女士上街的时候当然是会提前预约店家的。所以我现在就没有预约啦。」
「…………」
战场原露骨地咂了咂嘴,丢下一句「在这边」就走在前头给我带路了。竟然想跟我这个欺诈师玩斗嘴游戏,你还早一百年呢。
我以小孩子为对手产生了莫名其妙的优越感。
战场原领着我来到的地方并不是家庭餐厅,而是Mister Donut的快餐连锁店,这是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餐店。Mister Donut原来也有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餐店,我可是到现在才知道。
像战场原这种类型的高中生,也许对快餐店的熟悉程度比家庭餐厅还要高吧。因为家庭餐厅基本上是很少一个人去吃的。虽然她可能是为了捉弄身为成年男性的我而故意把我带到这种甜食类的店子里来,可是我却偏偏很喜欢吃甜食,如果她真的打算捉弄我的话,那就是一次大失败了。
虽然不能告诉战场原,但是我跟阿良良木第二次见面的时候也是在Mister Donut的店子里。不过因为那间店铺是那家伙和他的萝莉奴隶经常去的店子,所以我已经不能去了。
「我喝水就可以了,贝木,你就随便点些东西吧。」
「我可以请你吃啊。」
我试着说了一句违心的话,结果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
「开什么恶劣的玩笑。就算你不是在开玩笑,我也不想吃你请的东西。」
「既然这样你就把昨天买机票的钱还给我啊。话说回来,在茶餐厅里的饮料费,到头来也还是我付的吧。」
「那个……」
她刚开口想说些什么,但马上就闭上了嘴巴。大概是想找什么借口,结果又放弃了吧。然后她清了清嗓音说道:
「请再多等一段时间。」
「……你啊,还是应该先想清楚再开口说话比较好吧?」
我无奈地说道。
对我来说,这是极其罕见的关心对方的发言。
「反正你也是这样子什么都没想好就去跟千石抚子对话了吧。」
「…………」
既然她不回答,也就是说我的推测完全正确了。两年前我对战场原黑仪这个高中生产生的印象,就是一个只懂得考虑眼前问题的家伙,是一个不懂得瞻前顾后的家伙。结果在交上男朋友之后,这个特征反而变得更加明显了。
你究竟在干什么啊,阿良良木。
这方面才是你最应该设法解决的问题啊。
我在柜台里随便点了一款甜麦圈,再加上一杯冰咖啡作为饮料。我刚想是不是也该给战场原点杯饮料,但是她既然说喝水就行,那就让她喝水算了。我可没有义务为她着想到那种地步。
话说我这一回之所以点冰咖啡而没有点热咖啡,就是因为考虑到可能会再次出现要把饮料泼到战场原脸上的情况而采取的措施。
也就是一种预备手段了。
在我下订单、让店员添上优惠积分和领取食物的期间,战场原也帮我占好了位子——当然,在这个时间段,店内的顾客并没有多到需要占位的地步。不过我还是向她到了个谢。反正只是道谢的话也不用付钱。
坐下来之后,我就觉得有点不对劲。
店内明明开着暖气,可是战场原既没有脱下外套,也没有摘下毛线帽,围巾也依然绕在脖子上。
千石抚子身边的人在这种时候大概会一边说「好可爱好可爱」一边放着她不管吧。但是我却没有那样的感性,而且对方是战场原而不是千石抚子,所以——
「你为什么不把那些热得要命的东西脱下来啊。脱掉吧,我看着就觉得闷热。」
我就用手指着她这么说道。
「……虽然我也很想脱掉,但是仔细一想,这里可不是冲绳呀。」
「嗯?这当然了,你在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话啊。」
「不,所以……虽然这里离小镇有一段距离,但是跟相识的人碰面的可能性也不小……所以……」
啊啊,也就是把这身打扮当作是一种乔装吗。
的确,只要圈着围巾戴着帽子的话,就很难看清楚她的长相了。但是如果因为这种打扮而引起注目的话,那不是更容易暴露身份吗?
「……你干脆直接跟阿良良木说清楚不是更好吗?只要你用诚恳的态度心平气和有条有理地跟他说明清楚的话,他应该也不是死也不听的那种顽固分子吧?」
「虽然是这样……但是阿良良木对我和你的关系存在一点误会啊。」
「误会?」
「他误以为你是我的初恋对象耶,都怪你那时候说了一句多余的——不,说了一句带恶意的谎话。」
「…………」
误会,误以为……嗯,说的也是,的确是这样。
现在的恋爱永远是初恋。第一次真正喜欢上别人。如果想这么认为的话,我也不会说什么坏心眼的话。
「那真是太抱歉了,你明明只是被我骗得昏头转向,被我随意玩弄而已嘛。」
我本来是为了让战场原心里舒服点才亲切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可是战场原却反而像很受伤似的扭着嘴唇,然后就什么话都不说了。
真是莫名其妙的家伙。
她究竟想我怎样啊——不,这个她已经跟我说了。
战场原希望我做的就是「欺骗千石抚子」,只是这样而已。
除此以外我根本不需要在乎其他的事情。
「我说战场原,我有一件事想问你。」
「什么嘛。」
「你在餐店里吃东西的时候,如果要暂时离开座位的话,会不会把书包也带上?」
「啊?你突然间说什么嘛……至少,在跟你一起吃东西的时候,我还是会带上的吧。要是就这样扔下的话,也不知道会被你做些什么。」
「别拿我来想像啊。对了,比如说你今天在阿良良木家里庆祝新年,当时你接到我电话而转移到走廊上的时候,会不会带着自己的书包走出去?」
「……那当然不会啦。就算是我也不可能做出那么没礼貌的事吧。」
「嗯,我想也是。」
「为什么你莫名其妙地问起这种事来了?」
「不——我只是在想,千石抚子在那个时候是一定会把书包也带出去的——那就是我今天跟千石抚子见面后得出的感想了。」
「……你见到千石抚子了?就在今天?就在刚才?这么突然?」
战场原的双眼瞪得大大的,脸上的睡意都好像完全消失了。看来这对她来说是一个相当震惊的事实。
「真的那么轻易就见到她了吗……?不管怎么说那也是神啊……?那样的事情……还是说,你果然是真正的——」
「我是冒牌的,你应该知道吧。」
「…………」
战场原没有继续追问,而是沉默了下来。那是无论怎么追问我也不会告诉她的、即使撕开我的嘴巴撕也不会说出口的职业秘密——她也许是这么想的吧。不过其实只要她问我的话,我也不会介意把「只要放一万日元进钱箱她就出来了」这个事实告诉她的。
但是谦虚谨慎的战场原没有在对我发起追问,所以我就继续说下去了:
「她没有相信过任何人,也无法相信任何人,在这样的状态下活过了十三或者十四年的岁月——我是这么认为的。」
「……没有那回事啦。根据我听说到的情况,她至少是对阿良良木完全信任的耶。」
「如果那是真的话,就不会出现现在这样的局面了。不过在那件事上完全是阿良良木的错,没有任何辩解的余地。」
我只是坦白地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感受而已,然而对战场原来说,却好像觉得自己的男朋友遭到了毫无理由的侮辱。
「你好像很会替千石抚子说话嘛。」
她以稍带怒气的声音这么说道。
「难道你实际上见到她之后,就被她的『可爱』彻底笼络了吗?」
「……啊?你说我吗?」
我愣愣地反问了一句。看她一脸生气的样子,我还以为她要说些什么呢。这种小孩子的感情起伏,我实在没有办法理解。战场原也似乎马上就察觉到了自己发言的不妥之处而感到羞愧——
「也对……那是不可能的啦。」
她说道。
「真的很对不起,这完全是我的过错。」
「……要是你在这件事上那么真挚地向我道歉的话,我反而觉得很不愉快啊——总而言之,战场原。千石抚子的确是处在一个值得同情的环境里。」
「同情——」
「我自然也有点同情她啊。不过那也只是过去的事,现在她好像过得相当快活,所以也无所谓吧。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即使对她来说也是如此。就像你和我的关系已经成了被水洗刷得干干净净的往事一样。」
「你和我的关系既没有被水洗刷过,也不是什么遥远的往事——不,我弄错了吐槽点。贝木,别说什么被水洗刷不洗刷的,你跟我本来就是毫无关系吧。」
「说的也是。」
我没有反驳。毫无关系——的确没错。现在也就当作是跟你偶然坐到一起吧。我也不是想要挑拨些什么,总觉得从刚才开始说话的节奏就有点乱,看来我果然是累了。
我把几乎脱轨的话题重新拨回原位——不,干脆就从结论开始说算了。
「战场原,总之你可以放心了。」
「咦?」
「要骗倒那孩子实在非常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