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卷 终物语(上) 第一话 扇·公式 005

放学后,我就按照约定去找小扇,然后两人一起快步朝着视听觉室所在的校舍走去——而且是小扇在前面带路,我跟在她后面的形式。这样一来,我就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正在被她领着参观学校的转校生似的。大概是为了不让我在路上觉得郁闷吧,小扇还向我提出了各种各样的话题。比如「连载漫画的宣传文字太长就意味着编辑本身没有自信(反过来说人气漫画的宣传文字都很简短)的法则」,还有「价格越高进展速度越慢的法则(比如料理送出来的速度、结账、交货、赠礼用的包装)」等等,向我讲述了许多她自己的原创法则。看来她非常喜欢「法则」这种东西,而她滔滔不绝地讲述起来的姿态,也确实跟忍野有着很大的相似性,感觉也很像一个普通的新来的女高中生。在同时体味着那种怀念和新鲜感的同时,我不知不觉就来到了目的地。结果,在那个目的地——也就是位于校舍三楼的视听觉室附近……

就在那里。

那里确实是有一间教室。

「小扇,你看嘛。这里不是明明有一间教室吗?你就是漏看了这个地方吧。也就是说你把这个教室的空间都划分到视听觉室那边去了。这样一来就可以明确判断出是你的失误了,好啦,你快点脱光光,用自己摊开的双手代替尺子重新测量一下整座学校吧。要不顺便也帮我量一下身高好了,我总觉得自己最近长高了啊。」

要问我有没有这么说的话,我当然是没有说了。

因为在这个地方,有教室反而比没有教室更加奇怪——在集中了无数特别教室的这栋校舍里,为什么会突然冒出这样一间普通的教室呢?给人留下如此深刻印象的——或者说如此不合时宜的东西,我是绝对不可能不记得的。就算在看图面的时候记不下来,亲眼看到的时候也应该会唤醒过去的回忆。

「咦,究竟是为什么呢~这个教室。在我为了画结构图而来访这里的时候,明明是没有这种地方的呀。真的是一个迷耶~」

不知为什么,小扇以平淡的语调这么说道——同时还露出暗带笑意的表情。看样子好像是觉得这种状况很有趣似的。

「总之……我们先进去看看吧。」

我做出了错误的判断。不管怎么说,在这种情况下也应该暂时离开,在制定好对策后再重新来访比较稳妥。同时也应该借助一下羽川的智慧,还应该向现在还在我影子里沉睡的忍寻求建议——但是,很想在后辈面前表现出自己可靠一面的我,此时却鲁莽地打开了门扉,就这样走进了那间教室。

实在太愚蠢了。

根据从外面观察的结果,教室里没有任何人的气息。不过门扉并没有上锁,于是我非常轻易就走了进去——里面果然什么人都没有。除了整齐排列的书桌和椅子之外,就只有教坛和放置打扫工具的橱柜了。

无人的教室——从这个意义上说并没有任何不对劲的感觉。实际上,窗外看到的体育馆和停止不动的时钟已经在散发出强烈的异常气息了,但我并没有立即觉察到这些事情。那么是不是我记错了呢?这间教室大概是一直都在这里的吧?为此感到安心的我,什么都没有察觉到——对自己应该察觉到的事情没有丝毫的警觉。

小扇也跟着我走进了教室。

然后关上了门。

「……于是,就一直持续到现在了。」

我抬头看向黑板上的时钟,然后对比了一下自己的手表——挂钟所指示的(停顿的)时刻,和手表所显示的时刻存在着一定的差距。

我的手表还很正常地运作着——那么说挂钟里的电池没电也是很有可能的,不过小扇应该也不是毫无根据地否定这个可能性的吧。因为假设这个教室里的时间是处于停滞状态的话,门扉一动不动、窗玻璃无法打破这些现象,也都可以得到相对合理的说明。时间停止的教室——不,应该说是没有时间流动的教室吧?

「问题就在于被固定到了什么程度了呢,阿良良木学长——」

说完,小扇又再次走近了黑板。这次她手上拿着的并不是圆珠笔,而是在黑板上写字用的普通道具——也就是粉笔了。

「没错,是粉笔。当然我更喜欢用『白墨』这个充满古老感觉的称呼啦。」

说完,小扇就在黑板上画了一条线。

在刚才的圆珠笔无法划出任何痕迹的黑板上,这次的粉笔却清晰地划出了一条白线。

「噢……噢噢噢。」

我发出的感叹声音,与其说是针对粉笔能在黑板上写字的实验结果,但不如说是针对小扇那种接二连三地进行各种实验的积极心态吧。一般来说,置身于这样的密闭环境中,人的行动本来应该会变得更加谨慎小心才对……

「啊哈哈哈,看来用粉笔就没问题了。究竟是什么道理呢,看看这个怎么样?」

小扇接着就把粉笔横起来,在黑板上划出一条粗粗的线条。这可是能轻易消耗掉一支粉笔的禁断使用法。但是即使如此,线条还是成功被画出来了。小扇就这样用粗粗的线条画出了一幅相合伞的图画。

然后,她又重新竖起粉笔,在雨伞的左右两侧分别写上了「历」和「扇」的名字。

「啊哈哈哈!开玩笑的,开玩笑的啦!」

「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吧,小扇……」

啊,不对,现在也不是我批评后辈开的玩笑的时候——我自己也要通过各种实验和尝试来思考逃出这个密室的方法。

「不知道有没有电力供应呢……?」

因为来自窗户的采光已经很充足,所以我一直都没有去摆弄电灯的开关——这时候,我一口气把所有的开关都打开了。在这种时候把开关全部打开的我也实在太欠缺考虑了,不过天花板上的日光灯都同时亮了起来。

虽然不太明白……但是既然有电力供应,作为一种最终手段,我们就可以采用让电源溅出火花制造火灾的方法来逃出去。过去月火也曾经为了救出火怜而采用过类似的手段(果然是名副其实的火炎姐妹),不过这个方法虽说比爆破要好一点,但是在密闭空间里那样做很可能会有窒息的危险,所以那真的只能作为最终手段来使用。

「……而且就算不那样做也还是有窒息的危险吧?人类消耗氧气的速度是多少呢。要是这种状态持续太久的话,氧气恐怕早晚都会被消耗殆尽……」

「不,那可不一定,阿良良木学长。毕竟这里是教室呀——应该不会是一个能隔绝气体的密室吧。如果四周的缝隙全部被透明胶封住就另当别论,我想从窗户的缝隙间应该还是会透进足够维持两人性命的空气的。」

「是吗……那我就放心了。」

在感到安心的同时,我又对小扇提出的「密室」这个词产生了意识。当然这只是小扇偶然间用上的词,但如果气密性并不是太强的话,这与其说是密闭空间,倒不如说是密室更接近实际情况吧。

真是没办法。

本来以为在结构图的引导下发现了类似推理小说里的隐藏房间——结果最后来到的却是一间密室吗。虽然作为舞台布置来说也算不错,但侦探不在场却是最让人叹息的一点。

「……你怎么看呢,阿良良木学长。」

「怎么看……嗯,这个也没什么好说的吧。」

我当然也不得不承认了——如果只是存在着违和感的结构图和记忆中没有的教室还可以用误解或者记忆错误来解释,但是这样的密室状态却无法得到合理性的说明。正因为如此,就只能以非合理、不合条理的方式来说明了。

「但是小扇,如果这真的是怪异现象的话——那究竟是什么怪异啊?难道还存在着把人关在教室里的怪异吗?」

「这就难说了,我跟叔父不一样,并没有那么丰富的古老知识,除了在漫画和电影中常见的经典怪异之外就什么都不知道。」

也不知道是谦虚还是装糊涂,小扇这么说道——挂在脸上的深不可测的笑容,总是让我忍不住怀疑她实际上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在跟忍野说话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感觉——无论如何我都会产生这样的疑惑。面对我的疑惑眼神——

「不过嘛,要说不能从密室里出去的怪异,那不也是存在的吗?经常听说的就是在下个来访者进入之前都无法离开房间,只要说服那个人让他走进房间,自己就可以出去什么的,就是那一类啦。」

小扇这么说道。

那样的怪异我也曾经听说过——那么说我们在下个来访者出现之前都没有办法离开这个教室了?不,不是的——当我们走进教室的时候,也没有看到有哪个被关在里面的人逃出去。就算说是怪异现象,也应该是不同种类的现象吧。

「也对呢,我还担心要是愚者对这种假说信以为真的话该怎么办呢。」

小扇露出了温柔的微笑——总觉得这孩子在取笑我是「愚者」的时候才会展现出最可爱的一面,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实在很难开头提醒她注意,就是那种错过了时机的感觉。

「不过阿良良木学长,只有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怪异总是有它存在的理由——就是这样啦。」

「…………」

那也是忍野常说的台词吧。这么一来我们就可以推测到,解开其中的理由是逃脱这个地方的必要条件……

「但就算是这样,无法从教室里出去这种事态究竟会有什么理由啊?还有时钟停止不动也是——」

「说不定时钟停止的时刻就是一个关键提示吧?——毕竟时钟所指示的完全不对头的时间,还是有着很明显的违和感呀?」

挂钟所指示的时间是快要到六点的时刻——严格来说就是五点五十八分。而我的手表上的时间则是四点四十五分。我跟小扇开始调查的时刻应该是三点半左右——也就是说从异常事态发生后算起已经过了一小时十五分。

「假设那个停在六点前的时钟是个关键提示,那究竟是上午的六点还是下午的六点呢?光看这种指针式的时钟是看不出来的啊。」

「我想应该是下午啦——根据从窗户看到外面的景色来判断的话。」

「唔?……不,真的是吗?我觉得反而……」

因为我没有想到可以通过窗外的风景来判断时刻,所以心底里不禁对小扇感到佩服。但是我却不想在后辈面前表现出自己知识的不足的一面,所以我就故意鸡蛋里挑骨头似的说道。对于自己这种为小事耿耿于怀的性格,我真的感到很厌恶。

「如果是下午六点的话,天色不是应该变得更昏暗吗?这个季节——小扇你是转校生可能不知道,这地方的太阳在十月份可是很早就下山的啊。」

「是这样的吗?噢噢,跟阿良良木学长说话还真能学到不少知识呢。不过,这应该还是下午的六点啦——请你看看体育馆的影子所在的方位吧。如果不是太阳西斜的话,影子是不会出现在那个位置的。」

「唔……这个,但是方向的话——啊啊,不对吗。因为从窗户看到的风景不一样,我们就不应该以这座校舍的方位作为基准,而是应该以体育馆的方向来做判断吗。我记得体育馆应该是东西向的……」

我一边回想着小扇制作的结构图中所画着体育馆的那一页的内容一边沉吟道——原来如此,这么说来,那时钟指示的确实是下午的五点五十八分。

「下午六点也就是这所高中的放学时刻了。哈哈,我们在放学时刻之前能不能回去呢——对了,既然时钟停止不动,那么就算回到外面也还是三点半的时间吧?」

「如果是那样的话,就意味着我手表的时间发生错位了吗,还真是够麻烦的……」

「你说什么呀。对阿良良木学长来说,时间旅行什么的也只不过是小菜一碟嘛。」

小扇这么说道——嗯?时间旅行的那件事应该是在忍野离开这个城市后才发生的,小扇应该不可能知道才对啊——

「先不说麻烦不麻烦,现在的状况真让人困扰呢,阿良良木学长。既然时间没有流动,那就是说不管等多久也不会变成晚上。也就是说想向夜行者……向忍小姐求助也不行呢。」

「唔,啊啊……是这样吗。」

潜藏在我影子中的吸血鬼·忍野忍,过去可是被称呼为「怪异杀手」的、相当于所有怪异现象的天敌般的存在——是以怪异作为食量的怪异。如果那家伙能在这里现身的话,我们所面临的困境什么的,她一定会连这个教室都一起吃掉吧。不过,要在「下午六点前」这种模棱两可的时间带把她叫出来也有点难办。虽说也不是做不到……但也不知道会被她勒索多少个甜甜圈。

「这个也很难说啦。就算教室里的时间是停止的,我的时间也还是处于活动的状态——这是不是也可以说影子里的忍的时间也是活动的呢。」

「阿良良木学长的时间也不一定是活动的哦。只不过是意志处于活动的状态,我们的肉体时间说不定也停下来了。或者说我反而希望身体和胜利不是处于活动的状态呢。」

「唔?为什么?」

「要是想上洗手间的话该怎么办?」

「…………」

那的确是一个切实的问题。虽然我一直都故意不去想这些事,但是跟饿肚子和口渴相比,这方面的问题反而更加——不过,说出这句话的小扇摆出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

「虽然我已经听说了你的各种英雄事迹,但是即使拥有平成年代的谷崎润一郎这个异名的阿良良木学长,也应该没有跟女生面对面地排尿的爱好吧。」

「谁是平成年代的谷崎润一郎啊。」[谷崎润一郎是日本唯美派文学大师,其早期作品追求从嗜虐与受虐中体味痛切的快感,在肉体的残忍中展现女性的美,因此有「恶魔主义者」之称。]

「假如这个教室里的时间停止在下午六点前的时刻——那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小扇又马上转回了正题。

「为了什么……」

「要不换一种说法吧。下午六点,也就是离校的时间。在学生必须离开学校回家的这个时间,反而要把学生关在教室里的这种现象,究竟意义何在呢?」

「明明是离校时间,却不让人回家……」

那的确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反而作为跟学校相关的怪异来说,袭击那些老是留在学校里不回家的学生的、含有某种教训性质的怪异类型才更具有普遍性。

「会不会是被罚留堂了呢——」

「留堂……」

嗯,怎么,我总觉得这个词有点让人在意——虽然也不是说突然理解了过来,但是在茫然之中总觉得其中别有深意。

有一种记忆被刺激到的感觉——留堂?

「阿良良木学长你有经历过吗?就是被罚留堂补习的经历。啊哈哈,别看我这样,我脑子还算是比较灵光的类型,所以也没有那方面的记忆啦。」

「我也没什么印象……」

「咦~是这样的吗~」

虽然小扇表现除了佩服的神色,但是我之所以没有被罚留堂的记忆,决不是因为脑子聪明,而是就算被老师吩咐留下来补习,我基本上都会偷懒溜走的缘故。不过自从最近我立志要考上大学之后,也不能再继续任性妄为了……不过,对了,去年和前年……尤其是一年级生的时候——一年级生的时候?

「怎么了吗,阿良良木学长?旗色好像很糟糕耶——不,脸色好像很糟糕耶?」

「唔……是吗?抱歉,我稍微有点眩晕的感觉。」

「没有必要道歉啦,你完全没有道歉的必要。你一定是因为面对着不可靠的后辈而绷紧精神,所以开始有点累了吧?要不就先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一下吧?跟我不一样,阿良良木学长应该是没有洁癖的吧——如果你非要不可的话,我也可以把膝盖借给你坐哦。」

「把膝盖借给我坐的话你到底要坐在哪里啊?如果要借用不愿意坐下来的你的膝盖,那不就变成了组合体操的仙人掌姿势了嘛,真是的……」

我也已经差不多对小扇开的玩笑习以为常了。虽然作为前辈我本来是应该纠正一下她这种行为的(没错,趁她还没有陷入像神原那样无可救药的状态之前),但我确实是感觉到了一阵眩晕和轻度的头痛,所以还是遵从她的建议先坐了下来——当然不是坐在小扇的膝盖上,而是从教室里的大量椅子中挑了一张坐下。毕竟我早就预测到这将是一场长期战,就算勉强坚持下去也没有意义。所以我走动了几步,拉出椅子坐了下来。

「为什么要坐在那里呢?」

在坐下来的同时,小扇就向我问道。嗯?怎么了?你还问我为什么——明明就是小扇你建议我这样做的啊?

「不是不是,我是说呀——教室里明明有那么多的椅子,你为什么偏偏要选中这个座位呢?」

「…………」

那只是无意识的行动,根本没有什么理由——我本来想这么说的,但在听了这个指摘后,就连我自己也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如果只是因为疲劳而坐下下来,一般都应该会选择最接近站立地点的座位来坐的——明明如此,我为什么故意移动到这个地方,穿过桌子间的缝隙,忽略了前面的几张椅子,故意选中了这个从前面数起第四排、从右边数起第三排的这个座位呢?

当然,这个我也只能以无意识的行动来解释了……

「只是无意中罢了。」

「无意中?是因为那个座位更方便吗?坐起来的感觉更舒服吗?」

「不,坐起来的感觉什么的,不管哪张椅子都没什么区别吧……只是,那个——」

「只是,哪个?」

「——我总觉得在这里坐习惯了。」

就连我自己也觉得这种说法很奇怪。就算找不到别的理由,也不可能说「坐习惯了」吧——在这个第一次来的教室里。当然,如果说这里是我自己班的教室,在坐下来休息的时候,就算明知道坐哪里都一样,我还是会在无意识中选择自己坐习惯了的——最熟悉的自己的座位吧……但是这里根本就不是我自己的教室。

「是真的吗?」

「咦?什么?你说什么啊,小扇?」

「不,我只是在尝试所有的可能性啦——其中有一个可能性就是,说不定阿良良木学长你并不是第一次来到这个教室呢。因为你以前曾经在那个位子上坐过,所以一旦到了想坐下来休息的时候,你就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那个座位,会不会有这样的情况呢?」

「……不,那思维也飞跃得太厉害了啊。」

我半笑着回答道——那是当然了,这根本不是值得认真考虑的假说。小扇她恐怕又在跟我开玩笑了吧。

「直到刚才为止,我都不知道这个地方有这样的一个教室啊。」

「我第一次到这附近调查的时候,也没有见到这样的教室。但是在跟阿良良木学长来的时候,就出现了这个教室——既然如此,认为这个教室跟阿良良木学长有关系,对我来说就是一个最自然的推断了。」

「唔……是这样的吗。」

毕竟是小扇发现的怪异现象,搞不好这种现象的原因就在小扇身上……我其实也有过这样的想法——但是从小扇看来,反而是我自身更值得怀疑么。

「而且,你不是还说过吗,阿良良木学长。你说总觉得从这个窗户看到的景色有点眼熟耶。」

「咦?我有这么说过吗?」

「当然有说过啦。在刚走进教室的时候,也就是在我们察觉到自己被关起来之前的时候。」

虽然我完全没有印象——不过既然她这么肯定,那一定是说过的吧。因为在那之后发现自己被关在教室里,所以连记忆也变得模糊了吗。

我坐在椅子上,再次向窗外的风景看去——那是能看到体育馆的风景。本来从这座校舍这个楼层的角度是不可能看到风景——在这个座位上看的话,也跟在窗边看的角度有所不同,可以看到远处的小山,的确,该怎么说呢……

记忆,受到了刺激。

「唔……的确有点眼熟。但是……」

「但是?」

那与其说是追问,倒不如说是诘问的语气。小扇这么说着——不知不觉间,她就走到了我坐的座位面前……无声无息地。对于如此接近的距离,我不由得有点心动了。为了掩饰这种心情,我马上说道:

「不……但是,也不是什么令人怀念的感觉啦。反而是觉得有点厌恶……」

「厌恶的感觉?是这样的吗?我觉得也还不错呀——这样的风景,这样的情景。刚才你说过这里明明是三楼,外面却好像是从五楼或者四楼看到的风景,不过这个高度我想应该还是五楼吧。」

「五楼……」

假如,真的是五楼的话。

对了……我还是应该换一种想法。在这座校舍的这个楼层是不可能看到这种风景的。假设这是五楼,是以面向体育馆的角度建造的校舍中的某个教室——从窗户能看到这种风景的教室的话……

那个教室,我是知道的。

深远。

「…………」

「哎呀呀?怎么了吗?阿良良木学长——看起来好像并不是想到了什么的样子呢。难道是我说了什么不合时宜的话吗?」

小扇满怀歉意地说道——不,根本不是满怀歉意,反而是一脸喜不自禁的开心样子。

不知不觉间,她又改变了自己的站位,绕到了我的背后。

「难道是想起了——某些不愿意想起来的事情吗?」

「……不,不是那样的。我根本没有想起什么事情。」

没错——我什么都没有想起来。因为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因为那件事,我是绝对不可能忘记的。我紧咬着嘴唇,默默地把手伸进了桌子的抽屉——开始调查这张自己觉得坐起来最习惯的座位。大概是个从不打算在家里学习的人吧,抽屉里塞满了一大堆教科书。我抽出了其中一本,翻开内页进行确认。上面清楚地写着这样一个字——「一年三班 阿良良木」。

「呜……」

我忍不住捂住了嘴巴,同时还反射性地想要遮住那个名字——然而那已经为时已晚了,小扇早就从我的背后目击了那个署名。

「哎呀呀?上面不是写着阿良良木吗,那本教科书?真奇怪耶,太不可思议了,究竟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这个教室里会有阿良良木学长的教科书呢?难道是趁我不注意夹带进来的吗?那可不行呀,这个教室可是禁止夹带的哦?」

说笑的啦,毕竟又不是考试,根本不可能有什么禁止夹带的规则嘛——小扇以近似于挖苦、听起来却很轻松的口吻说道。考试。没错——就是考试了。小扇说的每一句话都在刺激着我的记忆,就好像尖刺一样。并不是像玫瑰的尖刺,而是近似于箭猪的尖刺。

「小扇……你知道些什么吗?」

「我什么都不知道哦。只是你自己知道而已——阿良良木学长。比如说——」

小扇伸手探进了我旁边座位的抽屉。然后从桌子里随便抽出了一本教科书——翻开背面,读出了写在上面的名字。「一年三班 问嶋」。

「——即使是这位问嶋同学,阿良良木学长你也是认识的吧?」

「啊啊……我认识。」

我的确认识。

问嶋水仙。大家都习惯以小水的略称来称呼她——应该是华道社的吧。她是一个很爱笑的女生,是不管听到什么或者被问到什么都总是笑个不停的人。朋友们还经常提醒她「张开嘴巴大笑就太不像个女孩子的样子了」什么的……但是那豪气的笑声反而在男生之间广受好评。不,甚至连老师也作出了很高的评价。尤其是在上课时经常说笑话的老师,在很大程度上也受了问嶋的恩惠。对了,她还是对换座位非常在意的人,在被排到这个从前面数起第四排、从右边数起第二排的「这个时候」,她也表现得相当不满——因为身旁坐着这么一个一脸不满的家伙,起初我也觉得有点困扰,但是不久之后,我才发现这是能在最近处听到她笑声的特等席。

「在发型上也非常用心……因为我的妹妹简直就是个发型目录般的家伙,所以很清楚那个发型要花多少时间才能完成,我当时就觉得她每天早上都很费工夫,但是结果直到最后都没有说出口……」

「你还真是了解呢,对问嶋同学的事情。」

「不,这点程度,只要是同班同学的话,谁都知道的啦。我……」

我——果然是什么都不知道。

那是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对许多事情都毫不了解的时候。

「那么,刚才的深远同学呢?被我掀翻了桌子的主人,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小扇在那时候似乎也看到了教科书上写着的名字。她明明看到,但是一直都没有提出来吗——不,那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因为对小扇来说,那根本不是有什么相关性的名字。

「……深远霜乃。我是非常还怕这个人的……不,我不是说她会做些什么,应该是个人畜无害的人啦。但是她却非常擅长包装自己——简单来说就是懂得装可爱的家伙吧。经常戴着动画片里才会看到的那种充满童话色彩的发饰回学校,虽然经常被提醒注意,但是却摆出一副『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责备』的表情。那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啊……大概是觉得学习成绩好和学识丰富的话就显得不可爱吧,她还故意在测验考试中拿低分——虽然还没假装不懂事故的程度,总之就是这样的家伙。将来的梦想好像是『当母亲』吧——不过就连被称为木头人的我也懂得说『当新娘』应该会显得更可爱,所以这说不定真的是她的梦想。但是据我所见,她的眼睛从来都没有笑过。」

可恶,说得太多了啊,但是我一旦说起来就无法停住。就好像至今为止一直被水闸拦住的水瞬间化作奔流喷涌而出似的感觉——尽管是无法忘记,但我明明早就决定不再去想的啊。

明明做出了那样的决定。

为什么啊,为什么那个一年三班——我两年前生活过的教室,会出现在这个地方?在下午六点之前,在下午的五点五十八分,马上就到离校时间的时刻,明明必须马上离开学校——却无法回去。

教室里——任何人都无法走出门口半步。

「……小扇,你看看附近有没有什么可以判断出日期的东西?」

「是日期吗?」

「嗯,今天——不,我想知道这个教室究竟停顿在几月几日了。」

「那个的话,不是写在黑板上了吗?来,你就仔细看一看吧。」

小扇再次回到了我的身后,把脸凑到旁边,然后搭着我的肩膀,用手向黑板指了一指。她指的是黑板的右下角。究竟是为什么呢?刚才我一直都没有发现,但是那里的确是写着这个教室的「今天」的日期——而且在下面还有「今天的值日生」的名字。

七月十五日,星期四。小马·鞠角。

「…………!」

「噢,原来是七月十五日吗,今天——那么窗外天色这么明亮也可以理解了。嗯嗯,那么大概这样想会比较妥当吧?这个教室——似乎是一年三班的教室,在七月十五日星期四的下午六点左右,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一定是让人很遗憾的事情吧,所以那种遗憾才会演变成这样的怪异形态,应该是这样的。」

小扇以漫不经心的随意口吻说出了这样的话——我差点就想开口说「这根本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来表达抗议,但却无法做到。首先第一个理由就是我不可能向后辈的女生发出这么粗暴的怒吼声,至于第二个理由,是因为我仔细一想才发现,小扇所说的话其实是正中核心的。

那一天,在这个教室里发生的事——是非常随意和粗杂的,也正因为如此才让人觉得难以忍受。现在不知道被用作什么用途的那个教室。位于面向体育馆的那座校舍五楼正中间的一年三班,在七月十五日放学后召开的学级会议——几乎可以称之为审判的学级会议。以某个事件为中心,我们都在互相指责——互相主张着自己的无罪和对方的有罪。既有异议也有沉默权,既有证言也有伪证。然后,我——一年三班的阿良良木历,则站在审判的漩涡中心。

没错啊。

大概就是从那一天吧?

我开始经常把那句话挂在嘴边。

「我不需要朋友——因为交朋友会降低我作为人的强度。」

小扇抢先一步说了出来,就像要抢在前面堵住我的退路似的,就像要把我赶紧死胡同里面似的。她进一步把脸向我凑近,现在已经几乎到了脸颊相贴的地步了。这根本不是接近不接近的问题,实际上她的下巴已经搭到了我的肩膀上。

「那是阿良良木学长的口头禅呢——当然,自从认识了羽川翼学姐之后,据说你就没有再说过这句话了。哎呀呀,人的际遇果然是会逐渐让人发生改变呢——那么,请允许我带着好奇心来问一问吧。阿良良木学长你在这个班级里发生了什么变化?深远前辈,问嶋前辈,小马前辈还有鞠角前辈——究竟如何改变了你?」

「改变了——我……」

「我听说初中时代的你和高中时代的你在性格上出现了很大的变化哦?其中的原因,会不会就在这个教室里呢?」

……那种事情,你究竟是从谁的口中听来的啊?不,知道的人当然是知道的——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事到如今还会把那种事挖出来说的人,大概也只有火炎姐妹她们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阿良良木学长。在这个教室里,在那一天,在那个时候。」

小扇以追问的口吻细语道。她把一只手臂绕在我脖子上,我感觉就像在被谁掐住脖子似的——所谓的用丝棉上吊的感觉,是不是就跟这个相类似呢?

「还是坦白地说出来吧,阿良良木学长——阿良良木历。」

小扇说道。以极其细小的——微细的声音。

「说出来一定会好受很多的——不管是多么令人厌恶的回忆,一旦说出来就会变成纯粹的故事了。」

「故事……」

「不要紧的——我会在这里好好听着。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能说的哦。」

「…………」

在这个时候,我也依然尽量保持着平静——即使在这样的状况下,我还是有一种不想让后辈看到的感觉。看来我还真是一个喜欢装饰门面的家伙。

「……不可以出去啊。」

「咦?」

「不可以出去——在确定犯人之前,我们都不能离开这个教室。我们所做的事情——我们强迫自己做的事情,就是这样的一个学级会议。虽然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我当时在那里可是担任议长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