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卷 终物语(上) 第二话 育·谜题 004

我走进了教室——长期为老仓保留着的「空座位」跟我的座位之间有着相当远的距离,因此,我心中也自然产生了某种游刃有余的感觉。

因为尽管在羽川面前说了那样的话——当然就算没有说也一样——而不能完全无视老仓的存在,我还是觉得自己应该有先把书包放到座位上歇一口气的时间。然后我就趁这段时间观察老仓的动静,再根据她的态度和氛围来考虑相应的对策——就是这样的战术。也就是类似于「计算速度快的人在读题目的时候已经开始思考」这样的、可以说是超前式的手法,但是以这个手法打出的球却变成了死球。不,并不是变成了死球——而是根本就没有办法执行。

老仓正坐在我的座位上。

……羽川有没有把这个情报也告诉她就先不说吧,毕竟「阿良良木历的座位在哪里」这种程度的情报,只要随便找个人打听就知道了——毕竟这个班里也不是没有以前的一年三班学生。不,她就算要找人问,大概也不会选一年三班的人,多半会故意避开吧。

老仓她——

总而言之,就在我准备采用假动作的战术时,老仓却先发制人了——与其说是先发制人,这甚至可以说是洗礼,但是要说这有点不对劲的话也的确是有点不对劲。虽然我的确是一直被老仓讨厌,但是她以前有对我做过这么露骨的找茬般的行动吗?这样子几乎就相当于攻击了啊。跟物理性的暴力没什么两样。就好像在向我挑战的感觉——为了回应她的宣战布告,我差点就想干脆坐到老仓的座位(一直空着的那个座位)上算了,但就算在这时候回应她的挑衅也只会让局面陷入胶着状态。在这种时候我才必须保持冷静沉着的绅士态度,于是就踩着不慌不忙的、及其优雅的脚步,就像走在红地毯上的电影明星、或者说是行婚礼时的新娘一般,朝着老仓坐着的自己座位的方向走去。

虽然脑海里冒出这种莫名其妙的比喻就已经证明我实际上内心的强烈动摇,不过我还是硬着头皮说道:

「这里,是我的座位。」

我的语气很平静。

真的很平静。

「唔?咦,你不就是老仓吗?没错,你是老仓啊!呜哇,真吓了我一跳!就是很久很久的两年前,在我一年级生的时候跟我同班的那个老仓啊!你还记得我吗,一定忘了吧!我是学号二号的阿良良木啊!我的学号是二号!」

我的个人资料就只有学号这一项。

这本来是把「在你眼中,我就是那么没价值的人吧,how much!」这个意思极其巧妙地隐含在其中的自我介绍,然而老仓她——

「……我当然记得。」

却以低沉的声音回答道。

简直低沉到了谷底。

就像是从地狱深渊响起的声音一样阴暗深沉。在这半年里我遇到过数次危机,面对过一大堆危险人物,被逼到了绝境,然而即使是那样的我,听到她的声音也忍不住畏缩了起来。

我至今为止积累的经验都完全不奏效——这家伙在近两年来究竟都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啊?

「我怎么可能会忘记你啊——阿良良木。」

老仓的语气就像在呼唤恶魔的名字一样,充满憎恨地直呼我的名字。与其说是直呼,倒不如说是唾弃的感觉。完全没有任何接近的余地。

简直就是禁止进入的圣域,或者说就像隔着一道透明的障壁。

又或者——只是深深地谷底吗。

「我很开心你还记得我……学号二号的阿良良木,真的很开心啊。」

我一边说一边观察两年没见的老仓。当然,经过两年的时间她是有成长的——从「高中一年级生」变成了「高中三年级生」。在我的记忆中的她本来还有一些稚气的印象,现在那些细节都已经完全消失了。但是,要说最引人注目的变化,就是她的眼神——那狠狠地盯着我的视线。

视线。

她的视线变得比两年前更加锐利——简直就是能从身上刮下一块肉的感觉。如果我不是因为这两年来沉迷游戏而导致视力下降的话,那或许就是她对我的厌恶感也随着时间推移有所增加了吧——这么说来,这与其说是成长,倒不如说是负成长了。

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成长——但即使如此,为什么她对我的厌恶感也会持续增加啊。

我和她明明都没有见面。

「那个,这里,是我的座位啊。」

我重新说了一次,还特意加重了语气。

我现在面对的人堪比猛兽,只要我心绪不稳,那我很快就会被对方吞噬殆尽。在捕食者面前,我必须以沉着冷静的态度来面对才行。

「你看来过得很好呢,跟我不一样。」

猛兽忽略了我的台词。

然后淡淡一笑——非常体贴的是,她还特意把笑容并不一定是好意的体现这个道理告诉了我。

「我的人生都因为你而变得乱七八糟了。」

「都因为我……」

我起初还搞不懂她到底在说哪件事,但是转念一想,她难道是在说那次学级会议的事吗?不对不对,那样说也太奇怪了吧。虽然那次事件的确是导致老仓不回校的原因,她认为自己的人生因此而变得乱七八糟的这个主张,我也是可以理解的。然而那次事件纯粹是老仓的自灭行为——这是所有人都一致公认的。她完全是自作自受,根本就不应该去恨其他人。还是说她相信了那个是我有意陷害她的谣言?在此基础上,她说不定还觉得我就是那次事件中的真正犯人?

那也太荒唐了——尽管我这么想,但这也并不是没有可能事。因为着说到底都只是个人的猜测。如果只是猜测的话,那不管什么事都是有可能的。

由一个人来进行的多数制投票,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全会一致通过的。

只要老仓觉得我是犯人,那我就是犯人。

只要老仓觉得是我陷害她的,那事实就是如此——

「你好像过得很幸福嘛。」

老仓继续说道。

我察觉到她说话的声音有些不自然——就好像不怎么习惯说话、对音量的控制有点生硬似的,发出来的是稍微有点沙哑的、类似颤音的声音。

可能是因为她两年没来学校,所以已经好久没有跟人说过话了吧。既然如此,说一些过度刺激她的话大概也不是一个明智的做法——但是要问该怎样做才算明智,事到如今我也想不出来。

无论是什么明智的做法,在她面前恐怕都是白费力气。

我现在后悔了,刚才果然是应该跟羽川一起去教师办公室的,但是这世上却没有后悔药可以吃。

「真令人羡慕呀,当我躲在自己家的时候,你就在认真学习,为考上心仪的大学而努力,还交上了女朋友。阿良良木的人生真的是一帆风顺呢。」

「……这都是托你的福。」

我好不容易才挤出了这句话。

果然她打听我相关情报的对象并不仅仅是羽川一个——虽然说我认真学习还有可能,但我并不认为羽川会把我要报考大学之类的隐私情报都告诉她。虽然羽川说过有隐瞒我跟战场原的事情,但我跟战场原的关系毕竟不是秘密,当然也很容易从其他人口中探听到,因此这样的调查结果也并不值得惊讶。

但是,她真的很病态。

真的是病得不轻。

经过两年后重回学校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探我的消息。被她问到的人会怎么想呢,这家伙跟阿良良木历究竟有怎样的一段过去呢?实际上,羽川也对老仓的不正常行为感到担心,所以才会事先给我忠告——不过虽然她特意给了我建议,对我来说最终却还是白费工夫。

……虽然两年前的老仓也很尖酸刻薄,但她在处理人际关系上从没像现在这么病态。

果然是那次事件改变了她吗。

而且还是朝着更扭曲的方向发展——越来越严重。

「托我的福?托我的福?哈哈……我一直都没来学校,能对你做什么事?」

「不,那是……」

连基本的社交辞令都被对方挑刺。

她的眼神简直要把我吞了似的。

「哼,不过阿良良木你要上哪所大学都没问题吧,只要你想的话——」

「怎、怎么可能,我可是吃尽了苦头啊。」

老仓的话里充满讥讽,我则耸了耸肩膀摆出开玩笑般的姿态。我在努力维持我们两人之间的平衡,不让周遭的气氛变得沉重。但是我的这种努力却不怎么奏效。现在整个教室的气氛都变得异常凝重——我几乎怀疑现在充满这个教室的不是空气而是什么重金属了。没有一个人在说话,所有人的视线似乎都投向了我们。

看来我在班上的评价又要降低一个等级了。

为什么我到了这个阶段还要降低自己的评价啊。

「你没必要那么谦虚,现在的你也还是很擅长数学吧?」

老仓冷笑着说道。

我完全猜不透她的真正用意,只能感受到暴露无遗的恶意。

「你一定觉得欧拉这个名字用在自己身上比我更合适吧。」

「…………」

她到现在还在纠结这件事,真是太滑稽了——而且还带着那么强烈的视线,就更显得荒唐可笑了。虽然由我这个被强烈视线盯着的对象物来叙述也有点奇怪。

「与其说是擅长数学,倒不如说是我最后的救命绳吧——」

「你现在还在保持满分吗?」

「不,满分的话——」

我实在很难说出口。自从那次事件之后,我的数学就再也没有拿过满分。数学以外的其他科目最近倒是拿过满分,然而就只有数学一直没有拿过满分。

不可以那样做——

在我内心某处似乎存在着这样的强迫观念。

某处——不,存在的位置是很明确的。

我的强迫观念就在这里。

「听说你还交上了女朋友……都是因为数学吧。」

「……咦?不,那不管怎么说也……」

根本没有关系吧。

在这么想的同时,我感觉自己已经掌握了一个基本情况——虽然老仓从别人口中得知我有女朋友,却还没有了解到我的女朋友就是战场原。

因为假如知道这一点,老仓就肯定会对这个话题紧咬不放。阿良良木历竟然得到了那位「深闺的大小姐」、被视为「高岭之花」的战场原黑仪的芳心——这样的大新闻她是决不可能放过的。

这真是太幸运了。

把情报透露给老仓的那个人说不定也在途中感觉到了她的某种危险气息——或者说是异样的氛围吧。

既然如此,在战场原抵校之前,我无论如何也至少要让老仓离开我的座位——然而,我的决心却根本对老仓起不了什么作用。

「都是多亏了数学嘛。」

老仓再次说出我听不懂的话。

「像你这样的家伙……喂喂,你冷静一点吧。」

面对这时候向我表露出明确敌对态度的老仓,我还是力图采取和平、或者说怀柔的路线,尽量安抚她的情绪。但是即使如此,老仓也还是没有收起矛头,反而露出了更严峻的表情。

「我讨厌你。」

她斩钉截铁地说道。

这是两年前在那个教室里也听她说过的话。

「我讨厌你的这种态度,对任何事都无所谓,不清不楚,容易妥协,完全接受——那个时候你也是……」

她说到一半,就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

不,她似乎是一时被气堵住喉咙说不出话的样子——可以看出她最近这段时间都没有怎么说过话,现在突然用这么强烈的语气说起话来,喉咙就变得有点不协调了。

实际上,她在那之后就稍微咳嗽了几下。

我担心地走近她——

「……不要碰我。」

她马上就拒绝了我的好意。

语气冷冰冰。

「用不着你这种人来担心我——就算被你这种人担心,也根本没有任何好处。」

「……是这样么。」

我离开了她,随她说好了。

然后我思索了起来。那个时候你也是——老仓刚才这么说。她说的那个时候,当然就是一年级生地时候了吧——难道她说的是我当时劝她尽快结束那次学级会的事情吗?

说起来,就是因为被我的态度刺激到,她才会做出以多数制投票决定谁是犯人的决断——也不知道该说是决断还是暴行了——难道她是因为这个而反过来怨恨我了?当然那只是站在我的立场上的看法,对她来说那也许是正当的怨恨吧——而且如果她在这两年里都一直怀抱着这种怨恨的话,她这样盯着我也是可以理解的。

虽然毫无道理——但还是可以理解的。

「我、我讨厌你——我讨厌你啊。」

她就这么当着大庭广众,公开说出对我的怨恨。一字一句都充满怨恨和激动。

「我不想看到你的脸,这个世界有你在真是糟糕透顶了。」

「……看来——」

我说道。

被对方这么猛烈攻击,我就只能站在被动的立场了——我的心情慢慢冷静下来。在猛兽面前,我的心逐渐变得冷静而沉着,或者也可以说是在慢慢地沉淀。其中当然也有对她说的毫无道理的话感到无可奈何的一面,但同时也有因为不知道她会做出些什么事的恐惧感带来的一股寒意。

对我讨厌到这种地步,在某种意义上说真的很滑稽,正因为如此也显得有点愚蠢——然而即使如此,我还是完全笑不出来。就算能笑出来,也只是强挤出来的假笑吧。

就像现在的老仓脸上浮现出来的那种异形的笑容一样。

「看来,你好像很讨厌幸福的人啊。」

既然你都不想看到我的脸,为什么还要来学校啊——我本来很想对她这么说,但这就相当于对至今为止都没有回校、现在好不容易才回来上学的她说出「不要回学校来」这种残忍的话,所以我就通过将自己的话转化成一般性论调来回避她的攻击。

但是,她却仿佛在说「你在说什么无聊话嘛」似的摇了摇头。

「我喜欢幸福的家伙。」

她说道。

……当然,现在的老仓不管我说什么都可能会极力否定吧——我说右她就说左,我说上她就说下。但是就这一点来说,她似乎有着自己的强烈主张。

「因为光是在旁边看着就有一种幸福的感觉——我讨厌的,是那些不知道幸福理由的家伙,那些完全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幸福的家伙。」

「…………」

「我讨厌以为能凭自己力量沸腾起来的水。我讨厌自以为能自然而然地流转的季节。我讨厌自以为能靠自己升起来的太阳。讨厌,讨厌,讨、讨、讨厌——讨厌,我讨厌你。」

这时,老仓的眼神闪闪发光。

灿烂到刺瞎人的眼睛。

我从来没听过这世上会有这么恶心的光辉。

「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讨、讨、讨厌。我讨厌一切。无论如何也是那么的讨厌。简直讨厌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

「老仓……」

糟了——我心想。

我误会了——而且还是一个大误会。

这是在受到攻击的时候,任何人都很容易产生的误会——那就是以为自己是弱者,正在遭受着来自强硬立场的暴力对待的误会,以为不去反击,不去应战的话就只能等死——不,说是误会可能有点过分了。实际上,如果不去反击迎战的话,那确实是会被对方打得落花流水的吧。

老仓毫无疑问是对我充满了敌意。

她正在以充满威胁的攻击姿态面对我,这也是可以确定的——但是,实际上对现在的我来说,就算是被她打得落花流水,我也是不可能对她做出反击行动的。

假如我面对的是两年前的老仓,那还有点难说。

但现在时不行的。

因为,如今的老仓——太脆弱了。

就好像玻璃工艺品似的,要是我为了保身而作出鲁莽的反击,只要我的手轻轻碰一下,她说不定就会因此彻底碎掉坏掉了。如果我刚才真的反驳她说「那你就别回来学校啊」的话,也不知道结果会变成什么样子。看到她以如此危殆的精神状态跟我抗衡,我根本就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说不出口啊。

她一来到教室就先占了我的座位等我回来,与其说是为了攻击我,倒不如说是一种防御的举动吧?

她的精神已经丧失了均衡。

我突然产生了一种难受的感觉。

当年明明是那么气势凛然地老仓,现在却如此脆弱、如此虚弱的姿态出现在我面前——要是这样的话,我反而更希望看到她以带有更强攻击性的姿态重新回来。

曾经跟自己展开过激烈对抗的敌人,如今却以超弱化的姿态再次出现在眼前——有谁会想看这种肥皂剧剧情啊?

刚才我还说她是猛兽,真是大错特错了。

现在的老仓简直就是一直怯生生的小动物。

说不定在老仓的眼中,我反而才是一头面目狰狞的猛兽。

捕食者应该是我才对。

虽然随便碰触她的话我也会受伤,但她却会被碰的粉碎。

这是必须控制好出手力度的战力差距。

「……你为什么不说话?难道阿良良木你是在同情我吗?你在同情我?同、同情什么的,简直连一分钱的价值都没有——」

「不,老仓,不不,老仓,总之你先冷静下来吧。我现在先去别的地方转转,在这段时间里你就先好好冷静一下吧。这个座位你继续坐着也没关系……」

说到底,也许就是我的这种态度让老仓感到不耐烦了吧——老仓就好像感到很气愤似的站了起来。我刚说出「她继续坐也没关系」这句话她就站了起来,这种态度从某种意义上说虽然也有着一贯性,但现在可不是在意这种事的时候。

「阿良良木,你,你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啊——摆出一副什么都知道的表情,连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幸福也没想过,悠哉游哉地活到现在。你不知道——你全都忘记了。说什么大学考试,说什么交女朋友——你、你你你你你开什么玩笑。」

「我、我说啊——老仓。」

我本来很想说我不是在开玩笑,但就算否定这一点也没有意义吧。对她来说恐怕没有比我摆出认真态度更荒唐的事情了,而且在面对一个精神失衡的人的时候,是绝对不能否定对方的——正如老仓把我说的话全盘否定一样,我也必须全盘肯定她所说的话。

尽管我这么想,老仓却根本不允许我做出肯定,甚至连发言都不允许。她把我的话打断,连喘息的时间也不给就一味地坚持着自己的主张。

「就是因为像你这样的人在耀武扬威——我才一直都得不到救赎。我讨厌你,我讨厌那些以为能凭自己的力量生存的人。我讨厌那些以为就算只有一个人也能活下去的人。我讨厌那些以为到了关键时刻也能一个人坚持下去的人——我讨厌那些嘴里说着不需要别人帮助也能活下去的人。」

「…………」

「人必须得到别人的帮助才能获得幸福——连这个道理都不懂的笨蛋,我真是讨厌死了。」

是因为什么原因把她逼近了这样的绝境。

果然是因为那个学级会议吗?

还是说在那之后的郁闷的两年?

还是说,是因为我不知道的其他事情?

「我、我也觉得人与人之间互相帮忙是很重要的。没错,人只能自己救自己什么的根本不可能啦,嗯嗯,我也经常这么想。一个人要生存下去要知恩图报——」

也许我天生就没有附和别人的口才。没想到要迎合这样的对手竟然是如此的困难。但是,虽然我没办法跟着老仓的思维,但至少我也想替自己辩解一下。

「不可原谅的是你,阿良良木,你根本就不懂得知恩图报。那全都是自我满足罢了——你的正义什么的。」

「正义……」

「还是说你现在还记得?初中一年级时的鞋箱里。」

鞋箱里?

她这句话实在太唐突了。

我完全抓不住重点。初中一年级时的鞋箱里?这是什么意思。字面上不就是上初一时用的鞋箱吗?看到我满脸疑惑,老仓露出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

「看吧,果然是这样。」

她说道。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呀——阿良良木。你不知道自己是由什么构成的。」

我是有什么构成的?

我不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对我的内心造成了强烈的冲击——也可以说是刺进了我的胸口,就算说是刺穿、贯穿也不为过。

「……老仓,你是什么意思——」

「没有意思。我讨厌意思。我讨厌一切。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

我失败了吧。

虽然我以前也不幸地曾经见到过好几次这种状态下的人——而且也知道在这时候最好是把所有的心里话都全部倾诉出来,但是要问有什么失败的话,那就是这个地方时众目睽睽之下的教室了。

如果只是普通的争吵和争论,就算情况再怎么严重也可以用「是我不好」来解释过去——可以通过我的恶评来全盘承受下来。

但是,要是表现出这么激烈的恐慌的歇斯底里似的反应,老仓在教室里的印象就会变得非常糟糕。而且一直都在家休养的她突然回来学校,光是这一点就很容易被戴起有色眼镜来看待了啊。

老仓育。

一定要让她冷静下来才行。

我想了想,决定先扶住她的肩膀摇一摇,然后想想有什么话好说的。但是,我在对她说话之前——当然,其实我也不知道说什么话才能让她冷静下来,要问我在这时候可以采取什么正确行动的话,大概就只有用尽全力从这里逃出去了——老仓大喊道:

「不要碰我,我说过你不要碰我!」

就像小孩子的语气一样。

而她采取的行动也同样像小孩子般的不假思索的行为——在我的座位上,就是现在老仓占领的座位上有一支圆珠笔。这是一支极细的圆珠笔。我不知道那里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东西。这支笔不是我的,而且也不像老仓的。大概是别人随便放在这里的吧,总之就是在学校里随处可见的普通圆珠笔。老仓一手拿起那支笔——使劲向我触碰着她肩膀的那只手上扎去。

「…………!」

当然——

我也不是在逞强(在现在的老仓面前也用不着逞强吧)。说老实话,我本来是可以避开的。

经过这半年的激战后,面对这么一个女高中生、而且是一个虚弱状态下地女高中生向我挥来的圆珠笔,我当然是可以轻松避开的。但是,笔尖却扎中了我的手背。

笔尖扎在我中手骨上停住,并没有贯穿过去——我不由得对此感到一阵安心。要是圆珠笔在贯穿我手背后再刺进老仓的肩膀的话,我故意没有避开的这个行动就变得毫无意义了。

假如我把手从老仓的肩膀上抽开,避开她的攻击,那她手中的圆珠笔一定会扎中自己的。所以我才会做出这么突然地反射性地举动。

实际上,因为这次攻击,老仓似乎稍微回过神来了。

「啊……」

她的脸上似乎有几分后悔的神色。

但是,我已经没有余力去理会管她了。出于两个理由,我现在必须尽快隐藏起手上的伤口才行。

第一个理由,当然是为了老仓的今后着想——尽管是在众目睽睽下做出的暴力行为,但这个教室里的同学们都只是在远处围观着我们的对话。只要隐藏起伤口,那我就可以说「没有刺中」或者是「刚好挡住了」来敷衍过去……应该可以掩盖过去的。还有一个理由就是跟我自身利益相关的——当然也正因为如此我才可以坚持「没有刺中」的主张——对身体还残留着吸血鬼后遗症的我来说,这种程度的小伤口是很快就会愈合的。

要是被人看到我伤口愈合的样子就麻烦了。

虽然我没想到会在学校遭受这样的上海,但是总而言之,我必须在这时候——趁着老仓还在发呆的这个时候尽快离开这里——

正当我为了将手背藏起来而故意转过身去的时候,我却停下了双脚。我停下了,也不得不停下。不仅是我的双脚,还有我的一切行动都停顿了下来。

我连要逃避的思考也停住了。

因为我看到了她……战场原已经打开了门,走进了教室。

战场原——

她以跟过去一样的平静态度——以过去也从没有过的平静态度,看着我被圆珠笔刺中的手背和老仓。

「…………」

……事情会变成怎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