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卷 终物语(中) 第四话 忍·盔甲 027

如果由后世的人来判断,一定会认为神原说的话是正确的吧——但是,作为生存在同一时代同一地点的人来说,她的意见实在太激烈了。

不管怎么想也太过了。

特别是从像我这样有着不怎么外向的人格的人看来,几乎可以称为社交代名词的她的生存方式,是完全超出理解范围之外的。

就好像在本来已经风平浪静的地方掀起风浪、甚至是掀起暴风雨的感觉——人家明明已经知道了,为什么就是不让我继续维持平稳状态啊……就是这样,让人不禁抱着脑袋烦恼不已。

对于她提出来的正论,人很容易会产生想把一切都抛开的冲动。

她毕竟是拥有在当初入学到直江津高中的时候,在第一学期的四个月内去遍了班上所有女生的家里玩这种惊人战历的神原骏河。

跟连参加社团活动也做不到的我相比,她对人际关系的看法简直是完全不同的——现在想起来,忍直到四百年前为止都没有创造过眷属而过着孤身一人的生活,而且虽然生存了五百年(实际上是六百年)却仅仅是创造了两名眷属。这与其说是坚守贞节,倒不如说是交流能力极度欠缺的体现吧。

当然,忍的孤高和我的孤立是决不能拿来相提并论的——以此为前提来考虑,对我和忍来说,要在真正意义上理解神原所说的话也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同时从神原的角度来看,她也应该无法理解我和忍的心情吧。

无法互相理解。

从根本上无法互相理解。

但是,照这么说来——也正因为如此,在我们当中,神原或许才是能唯一理解初代怪异杀手的心情的存在。

初中时代。

神原骏河和战场原黑仪结成了虚拟式的姐妹关系——被称为瓦尔哈拉组合的这种关系,根据羽川的说法,似乎是在整个学校内都非常有名的关系。

对神原来说,那大概是仿佛会永远持续下去的关系吧——但是,比她高一个年级的战场原,却先一步踏入了高中的校门。

然后在高中的时候发生了变化。

明明学力有所不足、也还是凭着与生俱来的努力拼搏精神考进了直江津高中的神原,结果却遭到了已经发生了突变的战场原的严词拒绝。

据说当时还被她说了许多不堪入耳的冷漠之言。

「我既没有把你当成朋友,也没有把你看成后辈——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前」——「因为跟你这样优秀的低年级生培养良好关系会提升我的评价,我才跟你那么亲密的」——「我只是在饰演一个懂得关心人的前辈而已」……自那以后,战场原和神原起码断绝了一年多的交流。

交流的重新开始,对神原来说也绝不是一个好的开头——因为在那时候出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生存方式也迷迷糊糊的、做事缺乏考虑的、像个笨蛋一样的男生。

那就是我了。

那就是阿良良木历。

作为发生突变后的战场原黑仪的新搭档登场的,就是像我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仿佛到街上随便找个人也能代替的男生。

那时侯,神原的心情实在是难以想象。

虽然「没有任何优点的平凡高中生」这样的个人信息,其本身就已经可以作为一种强烈的个性呈现出来,但我却连这样的人也算不上。

那样的家伙,突然从不知什么地方冒出来,硬是抢走了自己所憧憬的「战场原学姐」——神原骏河实在无法承受这样的事实。

因为无法承受——

她就向猿猴许愿了。

那对生性直率坦荡的她来说或许是一种不相配的行为——不过,这也许同时也是她坚持那种生存方式所必要的、完全符合她风格的行为。

正因为是这样的她,才会明白初代怪异杀手的心情。

我既明白第一人的心情——也明白第二人的心情。

规模当然是不同的——要是拿来相提并论的话,初代怪异杀手说不定会觉得不满。那就跟把忍的孤高和我的孤立相提并论一样。神原和战场原的关系断绝,只是神原升上高中之前的一年时间,就算把后来的期间也算上,也最多是两年——根本不是四百年那样的规模。

忍和初代怪异杀手的关系,跟战场原和神原的关系,也应该是完全不同的东西吧——如果这么说的话,初代怪异杀手和第二代怪异杀手的正确关系什么的,根本就没有人知道。

因为知道当时事情的人,已经连一个都没有了。

因为他们都已经一个不剩地被「漆黑物体」吞没了。

但是,神原骏河还是产生了共鸣。

既不是同情,也不是怜悯。

而是产生共鸣——发生同步。

所以她才向忍逼问起来——面对不想见面、打算以不见面的方式解决问题的忍,她无论如何也必须提出一句异议,而且说的也不止一句话。

……那是我无法做到的事情。

因为我和忍之间的距离过于接近,已经到了无法对她的思维方式和生存方式作出否定的地步了。我既不能像神原那样跟她吵架——也无法和她争论起来。

无法互相提出针对对方的意见,也无法展开议论性的战斗——因为那就是一心同体的意义,所以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但是神原向忍说的话。本来应该是由我说出来才对的。

虽然本来毫无社交性的我根本就想不出这样的东西——真是的,我究竟要让那个后辈替我挑起多少担子才满意啊。

过去在这座北白蛇神社里,因为千石抚子的问题跟蛇切绳对峙的时候,我也把肮脏角色推到了她的头上。

本来这一回的缓和紧张气氛的任务就几乎完全是由她一个人挑起来的——为了报答单身跟忍正面对峙的她所付出的努力,我至少也应该跟初代怪异杀手正面相对吧。

我是这么想的。

我下定了这样的决心。

「……其实就算你不战斗也没问题嘛。」

笑死人了——他这么说道。

傍晚时分,来访了北白蛇神社的半吸血鬼专家·艾皮索德,背靠着竖在境内的巨大十字架,面露微笑。

——看来,他平时也不会把这个十字架像妖刀或者其他东西那样收纳在异空间里面。当然,那毕竟是十字架,或许并不是能够发挥吸血鬼能力的对象吧。

「因为在进入决斗状态的那一瞬间,卧烟小姐的目的就已经完全达到了啊——到了把初代怪异杀手叫到设定舞台的地方那个阶段,身为Heartunder Blade的眷属的你就已经基本完成了自己的职责。根据卧烟小姐的预计,跟那家伙战斗的人本来应该是我啊?她应该就是为了这个才把我叫来的啊?」

「……也许是吧。但是——」

「啊啊,不,这也没关系啦——我其实并不打算讨论这个问题。我毕竟是佣兵嘛。我反而觉得不管是谁打倒那家伙也无所谓——我很乐意让给你啊,只要世界上能再少一个吸血鬼的话。甚至如果你和Heartunder Blade还有初代怪异杀手三人一起死掉的话,我还会更高兴呢。」

这句话大概也不是开玩笑的吧。

因为我们已经获得了无害认定,而他在春假期间也在忍野设定的游戏中败北,所以才没有对我和忍下手,但如果说真心话——从他的私情角度来说,所有的吸血鬼都是他的敌人。

半吸血鬼。

对人类和吸血鬼都抱有同等程度的憎恨。

「……你说的手续,是不是已经完成了?」

我提心吊胆地问道。

「啊啊——当然了。」

他点了点头。

「她在这方面当然是万无一失了。在那之后,我们已经成功追上初代怪异杀手,也跟他好好交涉过了——就像忍野咩咩针对我们进行交涉那样……当然,卧烟小姐并没有忍野咩咩那么诚实啦。」

「…………」

我实在没想到那个忍野竟然会得到诚实这种评价,不过跟卧烟小姐相比较的话,大概也只能这么认为了——说到底,无论什么都是以比较为前提的吗。

就算是没法比的东西,也应该拿来比一比吗。

「是吗——但是,在那片空地里放走了初代怪异杀手的时候我还担心会变成怎样,原来你们还是追上了吗。真不愧是专家啊。」

「与其说不愧是专家,倒不如说你的行动的惊异性完全不是门外汉级别的吧。」

至少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卧烟小姐让敌人逃掉的场面啊,艾皮索德这么说道——听他这么说我倒是觉得有点高兴。虽然他实际上根本不是在称赞我。

「关于接下来的安排,就是等到晚上,由你和初代怪异杀手进行一对一的决斗——为了减轻你的心理负担我就告诉你吧,这场较量就算输掉也没问题。」

「…………?」

「你输掉的话,到时候就只是由我来收拾局面而已——到了关键时刻卧烟小姐也会采取行动。就是这么简单。虽然冠上了决斗舞台的铭脾,但那里其实只是相当于除灵仪式的场地。这次可是绝对不可能让他溜走的死胡同——你觉得这样做很卑鄙吗?」

艾皮索德就像抢先一步似的这么说道。

「我不是说过吗?驱除怪异根本没有什么卑鄙不卑鄙的——而且就这次的情况来说,对方也同样是专家。他是在明知道这种状况的前提下答应赴会的——他肯定会绞尽脑汁想办法逃脱我们的结界。说白了就是智慧的较量——其中并没有决斗这个词所反映的那种靠硬实力取胜的感觉。所以你就算输了也没问题——只要你不死就行了。」

「只要我不死……?」

「要是你死了的话,Heartunder Blade就会被完全解放了吧,你可别忘记啊。」

「…………」

我并不是忘记了这一点。

只是,就算我在决斗后落得什么样的下场,也根本不用担心这件事——如果初代怪异杀手能负起我所负的职责的话。

「不对不对,所以如果说有什么令卧烟小姐担心的可能性,那就是这个了吧——Heartunder Blade和她最初的眷属重新恢复配对连接,才是最令人担忧的事态。不管怎么想那也很危险吧——要是像Heartunder Blade这样的家伙变成两个的话。」

你要有自觉啊,你必须意识到现在的自己正抑制着一个足以毁灭世界十次的怪物——虽然艾皮索德这么说,但我却觉得这就好像在说「因为我是一个无力得什么都做不了的家伙,所以才能起到作为忍的安全阀的作用」似的,完全没有刚才那样的喜悦感。

这不简直就是一个唯一的特技是到处散布色情刊物的家伙吗。散布色情刊物,那到底是什么仪式啊。

「……既然这么不受期待的话,或许问这个问题也没什么意义了,不过——假如这场决斗是我赢了的话,那家伙会怎么样?」

「会被退治。他将被我、或者是卧烟小姐,以不留下后遗症的手法彻底退治掉——因为本来是被当成不存在的怪异,所以很遗憾的是拿不到奖金,不过报酬还是可以从卧烟小姐那里拿到的。所以你不需要在意——不管是赢还是输,结果也不会有所变化。就是那个啦,你和初代怪异杀手的决斗,可以说是一场开场戏,或者说是表演节目……类似开球式的东西。」

开球式。

虽然我知道他是为了让我尽量放松心情才这么说的,但是听他这么说,我反而觉得自己的干劲被削弱了不少。

不过就算是开球式,也没法确定哪一方是投手哪一方是击球手。而且在这种情况下,还可以允许出现击球手把扔过来的球打出去这种违背常规的行动。所以最多也只能说是我和怪异杀手的大显身手的表演节目罢了……

「……我啊~」

说明完毕之后,艾皮索德就把之前一直靠着的十字架拔了出来,轻松地搭到了肩膀上——那个搞不好可能有一吨那么重的十字架,他却轻而易举地拿了起来。

半吸血鬼。

尽管作为吸血鬼的技能威力减半,但是吸血鬼的弱点也同样减半——即使在白天也能发挥出这种威力的、身穿白校服的专家。

「我的爸爸和妈妈啊——唔,正如你所知道的那样,分别是人类和吸血鬼。」

「…………?」

「我可不想你因为看到这样的前例,就觉得人类和怪异能培养出感情,能很好的和睦相处什么的。我反而希望你把我的存在当成一个失败的例子来看待呢。」

失败的例子?

作为形容自己的说法,这听起来也不像是自谦,也跟他的一贯风格不相符。

「因为我的爸爸和妈妈,在那之后就被杀掉了啊——到头来,他们结合之后没过多久,就被人类退治,被吸血鬼吃掉了。」

我要是没有受到保护的话也很危险啊——他以跟刚才毫无区别的语调说道。然而,那却是足以让我在一瞬间内、在短短的一瞬间内忘记这个男人是曾经跟自己厮杀过的对手这一点的、极具冲击性的事实。

「笑死人了吧?就是这样子的啦——所以你可别抱有奇怪的希望啊,对自己跟Heartunder Blade的关系。」

「……但是,那样的事情——」

我一时间实在难以相信会发生那样的事情——我甚至觉得那才是一个特殊的例子。但是,艾皮索德作为一个以私情行动的专家的理由,这样的话我就完全明白过来了。

如果有着父亲被吸血鬼杀死,母亲被人类杀害这样的过去,那当然是——

「嗯?啊啊错了错了,反了反了。是身为人类的爸爸被人类『退治』,身为吸血鬼的妈妈被吸血鬼『吃掉』了啊。因为他们分别被各自的同类当成了背叛者啊——当然我也不打算责备他们的行为。因为即使是我也觉得他们是背叛者啊。」

「…………」

他竟然说出了比极具冲击性的事实更惊人的话。

在和平世界中长大的我当然无法对此作任何的评价——只是觉得过去一直认为是个可憎可恨的敌人的——白校服的少年,突然间变得很接近自己,但同时也是身在遥远彼方的存在。

「……当时保护你的人是谁啊?在人类和吸血鬼都成了敌人的那种状况下,守护了你的人究竟是——」

「虽然也不能说是守护了我啦——毕竟也存在着各方面的意图和目的嘛。」

他先说了这样的前提,在稍微犹豫了一下是否应该说出来之后,他开口道:

「是吉罗秦卡塔(G训lotine Cutter)那里的教会。」

吉罗秦卡塔……

春假期间为了退治忍而来访了这个小镇的三名专家之一……还有。

「那么……你就是……」

「不,不是那样的。那个神变态是我的代父亲什么的,没有那样的事情——不过,对以私情行动作为至高命题的我来说,这次的事情我也不可能站在Heartunder Blade的一边。看到那家伙陷入了两头不到岸、进退两难的样子,我只觉得她是活该的,真是笑死人了。」

艾皮索德一边这么说,一边转身准备离开北白蛇神社——为了今晚的行动,他大概也有自己要做的准备工作吧。

我差点就这样默默地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但是在最后关头,我才忽然回过神来,向他背着十字架的背影喊道:

「稍微等一下,最关键的事情我还没有问啊。」

因为对艾皮索德来说,我是否参加决斗都是无关重要的事情,所以他大概是忘记说了吧……然而我却是无论如何也必须问清楚这一点的。

「你说设置好的决斗地点,究竟是在哪里啊?我今晚究竟该到哪里去?」

「啊~那个吗。」

他回过头来向我说道。

连父母被杀死的经历也能轻松地说出口的他,在这时候却像是想起了什么很讨厌的事情似的皱起了眉头。

「那方面就是沿袭前例,对你来说是很熟悉的地方啦——虽然对我来说感觉就是恩怨之地。

「恩怨——?」

「是私立直江津高中的操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