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
我一时之间真的搞不懂他在说什么,而且在那一瞬间结束后的一秒钟、一分钟里,也还是搞不明白他话中的含义。
足足花了五分钟左右的时间,我才勉强能理解到正弦刚才那番话的意思——无论是正弦还是八九寺,都在耐心地等待着我迟缓的理解力慢慢跟上事态。
但是,让他们等了这么久真的很抱歉,我拼命绞尽脑汁才得出来的答案——
「……也、也就是说装死吗?」
却只是这样的一句话。
我对自己真的是太失望了。
什么装死不装死的,这里可是地狱啊——根本不是可以靠装死的手段来到的地方。
不过,考虑到这是通过比照常识和过程而得出的结论,我想大部分的人都应该会产生类似的感想吧。突然间面对着这种盘根错节的关系,能毫不犹豫地做出准确回答的人应该也没有多少个。
如果说有的话,大概也只有羽川了吧。
「装死——这个说法也稍微有点不对啦。」
正弦一本正经地给我评分道。
反而也可以说他性格恶劣——当然,对忍野和贝木的社团伙伴抱有性格方面的期待,那才是脑子有问题吧。
「因为我实际上已经死了。不过,也算不上是太偏离真实情况的说法。因为作为含义来说,这就跟装死没什么两样——就跟在路上忽然碰到狗熊差不多。」
「狗……狗熊?」
「或者说是恶魔也行。」
正弦一边说着俏皮话般的台词,一边继续推进话题——我本来还以为有什么深层的含义,不过他尽管看起来很年轻,但仔细算算也应该早就超过三十岁了,所以他可能单纯只是喜欢说说俏皮话吧。
说起恶魔……
「应该从哪里开始说好呢——因为跟能说会道的忍野和油嘴滑舌的贝木不一样,我平时都很少跟别人说话啦。毕竟我以前就是一个整天面对着人偶独自玩耍的小孩子。」
「…………」
「不过,我还是会尽我所能,以最浅显易懂的方式向你说明的——在作为人类来讨论的时候,我的个体其实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死了。」
他若无其事地这么说道——从他这句话的内容和口吻来判断,即使不能说是不善言谈,不擅长说明这一点似乎的确是事实。
如果他是因为整天独自一个人玩人偶而成为人偶师的话恐怕也没有比这更可悲的经历了,但现在就先不说这个吧——
「已经死了?呃……那是——」
「在那时候,被余接杀死的那个我,其实是我操纵的人偶啦——那就是人偶师最熟悉的替身,或者说是代身。
「…………」
「嗯?我还以为你会在这件事上提出更深入的问题,没想到你却沉默了。果然还是不能像对着手办说话那么简单吗。」
独自一个人玩人偶和对着手办说话虽然有点相似,但在印象上却有着很大的不同,不过那个也暂且搁置一边吧——我之所以在这时候保持沉默,当然是因为无话可说了。
如果正弦期待着我能对他的这番话作出即时反应的话,那实在非常抱歉,这完全是期待过度了——因为在遇到出乎预料的事态的时候,大多数人都会变得全身僵硬,连话也说不出来。
不过——
我身为一个对漫画、动画和电视节目等现代的娱乐方式充满热爱的普通高中生,如果说真的丝毫没有联想到这种可能性的话,那就算被斥责为愚蠢之人也确实难以反驳。
替身人偶。
作为人偶师来说,这不是最经典的做法吗?
既然如此,他在那个地方所做的事情,就是装死——不,是装活吗?
就是为了被杀而装成还活着的样子?
「斧乃木……并不知道这件事,你刚才是这么说的吧?」
「嗯,没错。不光是余接,余弦也是不知道的——不过她的话,或许应该说是根本没有打算去了解吧。一味地追求着强度的她,对弱不禁风的我大概也不怎么感兴趣啦——真是一段可悲的恋情。」
「恋情?」
「啊啊,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你别在意。那只是大叔的陈年旧事,单方面的恋爱故事什么的,年轻人听了也只会觉得无聊吧。至于贝木的话,那家伙毕竟是个骗子,所以也没有办法得到准确答案。总之知道我这个手法的人——就只有卧烟前辈,还有忍野咩咩了。」
「…………」
只有什么都知道的——卧烟小姐。
以及仿佛看透一切的男人——忍野。
说起来,这两人的确是很擅长发现他人秘密的那类人——不过问题就在于正弦是什么时候开始怀抱着这样的秘密。
那可不是跟我无关的事情。
因为如果他作为专家的立场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那么二月十三日——也就是正好在一个月前发生的那件事,其意义也会随之出现根本性的差异。
那次诱拐事件——威胁事件。
那场决斗,那个悲剧。
究竟会因此而被如何改写呢?
「人偶破坏了人偶。那仅仅就是这么一回事罢了——所以阿良良木君,虽然我刚才提到了余接,但如果你也因为在那件事中跟我的死发生了间接关联而感到在意的话,你就可以尽管放心地抛开那些烦恼了。」
「……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吧。」
不,说老实话,我也不是没有那么想过。
假如那次事件的目的就在于此的话——别说间接,我反而是直接跟正弦的死产生了关联。
要说我没有放在心上那也是骗人的,在听说那时候粉身碎骨的只是人偶之后,就算说还不至于感到安心的地步,但也无法否定在自己内心的某处还是稍稍松了口气。
但是,『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做那种事』的疑念,以及『现在你明明就在地狱啊』这种追问的台词也依然停留在我的脑海中——在这些疑问得到解答之前,我的烦闷就不会消除,将会一直沉积在我的心底。
「既然如此……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那个小把戏,那样做究竟有什么意义?把我的三个重要的人都绑架了,那时候的你究竟是打算做什么啊?」
「小把戏吗,对我来说那可是拿手好戏哦。」
正弦微笑道。
「就是那些死了又复活的把戏。从某个观点来说,这甚至是比吸血鬼更擅长的拿手本领。」
「拿手本领……」
「当然,严格来说其实是没有复活的啦。因为我只不过是凭依在人偶上,介由媒介回归现世罢了——我的本体其实一直都在这边。」
这边。
既然这是在地狱的发言,当然就是指所谓的『阴间』了——虽然这个那个的指示代词有点让人混淆,但是他的言行举止看起来之所以毫无违和感……其主要的理由大概就在于此吧。因为如果本体一直都在这边的话,对他来说的「现世」就是这里了。
「啊啊,不过我先说明了,我可不是阿鼻地狱的居民哦?比起落入地狱的事实,被人看成是落入地狱的家伙反而更让我感到沮丧呢。」
「嗯,这种心情我刚才也亲身体会到了……而且现在也在持续体验中。」
「平时的我都是在天堂里过着悠闲自在的生活。」
「…………」
我的烦闷心情差点就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像八九寺这样的孩子,明明上演了那么感人的成佛场面却落入了地狱,这的确是相当让人沮丧的事情。但是话虽如此,一旦对充满幸福的天堂的存在展开想象,那也会在某种程度上削弱了努力生存下去的动力。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与其活着犯罪,倒不如趁早死掉更有赚头吧……虽然正弦说的是真是假我也无法完全确定。
「……什么时候开始?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过着那种悠闲自在的——怎么说呢,就是那种在现世和阴间来来往往的生活啊?」
「这不是生活,是劳动哦。」
正弦回答说。
「就跟出外打工差不多吧——虽然也可以说是单身赴任。你不必担心,我大学生的时候还是一个有着健全肉体和健全灵魂的真真正正的人类。我成为人偶师——已经在制作了余接这个人偶、跟他们诀别之后的事情了。」
「毕竟这里面牵涉到你个人的私事,我也不知道应该问到哪个程度……不过你之所成为人偶师,动机是不是因为制作了斧乃木、以及最后把斧乃木让给了影缝小姐这件事呢?」
「如果说是动机的话,那听起来就好像犯罪动机似的。不过即使那么说也不至于完全偏离事实吧——站在我的立场上来说。不过卧烟前辈和余弦说不定会持有不同的意见啦——噢,对了。」
这时候,正弦抬头仰望着天空。
虽然我也随着他抬头看去,但却没有看到什么东西——天色看起来似乎正介乎于昼夜的境界线,也就是所谓的黄昏时分了。
万里无云的天空——连一只鸟都看不到的天空。
所以我也不知道正弦抬头要看些什么,但他的双眼似乎在空中看到了什么东西似的——
「看来有人在催促着我呢——关于我为什么会成为人偶师这件事,可能也没有时间给你从头到尾详细地说明了,这个你就只能等剧场版的衍生作品了。」
他这么说道。
先不说衍生作品,你也别打剧场版的主意吧吐槽。
吐槽全体录入组员:我们就看看,我们不说话
究竟想搞一场多么壮大的过去篇啊。
「所以我现在就尽量简单地给你说明吧。如果你无论如何也很在意,那就等复活之后问卧烟前辈好了——因为那个人什么都知道,说不定还可以说明得比我更加详细呢。不过她愿不愿意说就是另一回事了……虽然我离开大学走上了现在这条路,但毕竟一直都被卧烟前辈盯得紧紧的,有很多事情也不能随心所欲,生意也上不了轨道。所以我就目光短浅地产生了某个想法——虽然现在想起来,真的很愚蠢,不过那就是所谓的禁断手法啦。作为专家那是一种禁忌,或者说是禁咒更贴切。」
「禁咒……」
诅咒。
这个说法我也曾经在哪里听过。
「可能应该说是『自身的怪异化』更恰当吧——当然,这个想法的根源就来自于学生时代所制作的人偶斧乃木余接这个存在。正如可以将生存过百年的人类尸体变成怪异那样,手折正弦这个人类的尸体说不定也是可以怪异化的吧——当时我是这么想的。」
我当时企图制作出名为手折正弦的人偶怪异。
利用我自己的尸体——制作出我的人偶。
「……成功了吗,这种手法。」
如果是真的话,那可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假如真的能做到这种事,那不就是说可以单凭自己创造出不老不死的存在吗——虽然现在的世界观中实际存在着过去是人类的吸血鬼,所以也无法一口咬定不老不死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但是实现人类的怪异化什么的,至少也不像是人类可以做到的事情。
究竟是什么促使他做到这个地步?
是美的好奇心?
「失败了——结果就是我现在这副模样。我变成了飘荡在现世和阴间的夹缝中的、半人半妖般的存在——不,与其说是在夹缝里飘荡,倒不如说是夹在现世和阴间无法动弹更合适吧。」
「……你该不会就因为对这件事怀恨在心,所以才说什么无法原谅不死身的怪异之类的话吧?」
「我也不能说没有这样的侧面。」
「不能说没有吗……」
「如果是我的话就会装糊涂说不能没有西和东了。」
就在这时候,我身后的八九寺发言了——我说啊,你这么久都没出声,一开口就是这句话吗。你没有必要在这里保持现场的搞笑浓度啊……真是下了地狱也是个讲义气的家伙。
「不过,虽说是失败了,但毕竟也能通过人偶活下来——在那之后,我还成功实现了人偶的量产化,所以要说是不老不死的话也的确是不老不死,说是怪异也的确是怪异。生灵——或者应该说是半灵才对吧。总之我就尽量利用这种特异体质来做我自己的生意了。」
「…………」
正因为他有这样的特异体质,即使身在卧烟小姐的关系网之外,他也能一直维持生计至今……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呢。
「以上就是我手折正弦的生平来历了……这么说就足够了吧?阿良良木君。还是说你对我的半生还有更大的兴趣?」
「那个……」
老实说我并不是太感兴趣——虽然在本人面前我也很难说出这样的话,但关于他的特异体质的概要,我已经完全理解了。
原来如此。
当然,在他作为人偶师获得成功之前,在那之后经历过各种各样的风浪和迂回曲折的困难,这都是可以想象到的。但是对我来说最感兴趣的——问题意识则是在那之后的阶段。
「那么,我现在重新确认一次,当时尽管被斧乃木击得粉身碎骨,但你实际上还是别无大碍,是这么回事吧?」
「也不能说别无大碍啦,毕竟我失去了一个贵重的人偶——不过在生命的意义上的确是没有大碍。因为在很久以前,我这个人就跟死了一半没什么两样了。」
「那么,你为什么要装死——」
不,为什么要装活呢。
那小把戏究竟是什么意思啊。
「所以我都说那不是小把戏了——而且刚才我也说过,余弦和余接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嘛。对我来说,那就相当于没有经过模拟考就直接参加正式考试的感觉。现在回想起来,那是上个月发生的事情了。」
正弦说道——他的视线依然抬头注视着空中,他究竟在那里看到了什么呢?
「作为专家的我,接到了一个委托——阿良良木君,那就是希望我解决你居住的那个小镇上发生的异变的委托。」
突然间被切入正题了——虽然我有这样的感觉,但是仔细一想,正弦大概从一开始就是在说这件事吧。
因为他就是为了说这件事才在这里等我来的——而且他让八九寺带我来这里,也完全是为了跟我说这件事。
他当然不可能是为了跟我叙旧,也不会是想为上次的那件事道歉才等着我的——但是,在跟他谈了一会儿之后,我心底的那种类似隔阂的感情也已经基本烟消云散了。
「在我的小镇上发生的异变……?那就是北白蛇神社的……不,不对。那件事在上个月就已经解决了……」
更严谨地说,那并不是解决,而只是从解决状态变回未解决状态而已。不过在这一点上也没有必要故意从鸡蛋里挑骨头吧。
「没错。那个委托的内容非常简单,是单纯以你和旧KissShot为对象的内容。虽然你们在卧烟前辈的关系网中得到了无害的认定,但那对我是没有任何影响的——反而在关系网中受到保护的『怪异』,对我来说才是应该优先对付的存在,就算没有委托也是必须采取行动的对象。」
「…………」
的确是这么回事。
他为了对付我和忍,采用了将两个妹妹和一个后辈绑架成人质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毒辣手段——我本来还想「如果说那不是小把戏的话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探出身子加以追问。但是照他这么说,接到委托不就跟我之前想象的一样吗?
如果他是因为接到委托而采取行动对付我和忍的话,他刚才说的不是小把戏而是拿手好戏、正式考试等等言论就是毫无虚假的事实了——
「嗯,没错,的确是这样。」
正弦毫无愧疚地以轻松自如的态度点头道。
那样子看起来就像魔术师在享受着揭穿魔术秘密的乐趣似的——不,虽然揭穿魔术秘密的魔术师也是不合格的魔术师啦。
「如果不是在事前被预先采取了措施的话——恐怕就会变成那样了。不,说不定还会变得更加严重呢。你的两个妹妹和后辈也不知道能不能平安无事……」
「……别说得那么可怕好不好。」
「说出这句话感到可怕的人反而是我啊。没想到神原骏河竟然是卧烟家的女儿……一想到如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就对她施加危害的情形,我就忍不住全身打颤。事先听说了这一点真是太好了。」
「…………?」
当然,神原是卧烟小姐的侄女——正弦大概是在不知情的状况下绑架了她,这也是我们的推测——但即使如此,说到全身打颤我觉得也未免有点太夸张了。卧烟小姐也不是那种会因为对方是侄女就加倍疼爱的人——还是说他用的是『女儿』这个说法,所以畏惧的对象是神原的母亲这个已故之人呢?
「什么『事先听说』,什么『被预先采取了措施』的,从你这些说法来判断——正弦,你在接到委托之前,是不是已经从卧烟小姐那里听说了什么?也就是关于我们小镇所发生的事情——」
那是极有可能的事情。
卧烟小姐亲自外出工作,据说实际上是相当罕见的情况——那么她在我们的小镇里要做的事情,就是城镇的平定、或者说是治理方策什么的……
为此她还争取到了那个危险的专家·艾比所特(Episode)的协助,所以她即使在那时候向身在关系网之外的旧相识手折正弦知会一声也应该——
「不,那是不可能的。虽然我现在的确和卧烟前辈坐在同一条船上,但是我和她发生接触,已经是在我听说了有关情况之后的事情了。首先向我提出这件事的——在我和卧烟前辈之间搭桥的,其实是另一个人啦。」
「…………」
搭桥。
听了这句话,我马上产生了一个直觉。
虽然那只是类似于应考生特有的猜题灵感般的直觉——然而不可思议的是,那是一个足以确信的直觉。那个直觉,以比任何理由都更强烈的信号向我宣示着一个男人的名字——
「……忍野?」
我说道——不假思索地。
「事先跟你说明有关情况的人——预先采取了措施的人……就是忍野咩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