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良良木月火是怪异。
她是阿良良木家的小女,从明年开始就是三年级的初中生,担任着火炎姐妹的参谋,是一个经常改变发型的女孩子——是不死鸟。
如果要细致分类的话——从怪物学上进行细致分类的话,就是小杜鹃、『不死之鸟』了。
小杜鹃是往返于现世和冥途之间的鸟,也可以说是不死性的象征——实际上,阿良良木月火作为不死身的怪异,甚至是比吸血鬼更完全的存在。
拥有更甚于吸血鬼的不死身,更甚于丧尸的复活能力,更甚于幽灵的永存性——既不会因病而死,也不会中毒而死,当然也不会因事故而死。
和伴随着怪异性而来的特殊能力极端无缘,纯粹作为人类生存,在本人也毫无自觉的状况下终其天年,然后又若无其事地转生为下一轮生命。
转世。
虽然人们常说不死鸟会在火焰中复活,但她的怪异性却是跟那些华丽的形容沾不上边的、可以说是彻底而不起眼的怪异性。但是即使如此,她也毫无疑问是怪异,因此在八月份的时候,身为专家的阴阳师就为了『退治』她而来访了这个小镇。
影缝余弦。
斧乃木余接。
至于那专门对付不死身怪异的二人组,究竟打算如何对无论怎样也不会死的怪异·阿良良木月火实施『退治』,事到如今也无从确认了——单从结果来说,她在那里得到了专家们的恩赦。
虽然那也是本人毫不知情的事项。
可以作为怪异继续生活。
可以作为人类继续生活。
可以作为阿良良木家的一员继续生活——阿良良木月火得到了这样的恩赦。同时也被认可为阿良良木历的妹妹。
被认识了。
被认识——就是怪异的本分。
所以就有现在的她的存在——有今天的她的存在。
也有三月十四日星期二的阿良良木月火的存在。
「我出门咯~!」
阿良良木月火是下午第一个出门。不过虽说是第一,在从阿良良木家出发的所有人当中,她却是最后出门的一个——双职工的父母早就出门上班了,考完试的哥哥要和女朋友去进行高中生活的最后一次约会,连早餐都没吃就马上出去了,从明年开始就成为高中生的姐姐也同样斗志昂扬地去参加百人组手了。对阿良良木月火来说,就是两人都在不知不觉间出发了,但是生性奔放的她却并不会过多地关注哥哥和姐姐的动向。
而且在三兄妹当中,最动向不明、而且也最令人担心的就是这个最小的妹妹——她有着『要是放着不管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的危险性,这一点早已得到了公认。
这一天,已经开始放春假的她向家人通报的时间表上的内容,在文面上虽然是『探望疗养中的朋友』,但这实际上并不是准确的描述。
她说谎了。
她毫无罪恶感地欺骗了家人。
不过话虽如此,大致上的框架也没有违背事实,这一天她前往的目的地,也的确正如向哥哥报告的那样是千石家——是她小学时代的朋友·千石抚子的家。
虽然从初中开始就因为分别就读不同的学校而变得有点疏远,但是以前她们却是互相以昵称相称的亲密关系——通过哥哥的搭线,她们最近又开始有了来往。
从去年年末开始的近几个月来,阿良良木月火都因为担心遭遇神隐的好友,在出院之后也频繁地去探望对方——这个只是名义上的借口(当然,千石抚子非但没有遭遇神隐,反而是变成了神的那次事件,阿良良木月火是不知道的),实际上千石抚子已经完全恢复了健康,以每周至少三次的频率去探望她可以说是毫无意义的。
虽然去见千石抚子是真的,但是其目的却并不是去照顾她——为了协助千石抚子目前正在进行中的作业,尽管今天是白色情人节,阿良良木月火也还是来访了千石家。
那么,那项作业究竟是——
「谢谢你,月火。多亏了你的帮忙,我看来应该可以赶上截稿日了。」
听千石抚子这么说,阿良良木月火就回了一句「小意思小意思」——在那千石家的二楼,千石抚子的房间里。
这是在面向书案、对着漫画原稿填涂色块时的对话——平时如果在做事的时候被搭话,在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很可能会大发雷霆的阿良良木月火,在这里却显得相当安分。
与其说是因为被道谢而变得开心,倒不如说是对朋友的改变感到高兴吧——以前的千石抚子,在这种场面一定不会说『谢谢』,而是说『对不起』吧。
那时候月火就经常对她的那种柔弱的态度感到很不耐烦。
如果不是朋友的话恐怕早就揍她了,但站在朋友的立场上反而更想揍她——以前是这样的。但是从遭遇神隐后归来的童年玩伴,却似乎稍微有所改变了。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阿良良木月火并没有担心这些问题。
她从来都不会做那种平淡无趣的事情。
她只是把精神集中在眼前的作业——也就是为赶上月末的新人赏截稿日而日夜赶工的、千石抚子的漫画原稿制作的辅助工作,说白了就是当助手。
在千石抚子从神隐归还后住院的期间,当月火纯粹为了探病而来访的时候,千石抚子就向她坦白说自己的兴趣是画漫画。
那时候,月火甚至生气地责备她为什么到今天都一直没有说出来,而且是非常地生气。但是在听到千石说希望她帮忙把画材买回来和协助她制作漫画的时候,月火却没有厌恶的感觉。
接着就逐渐变成现在这样子了。
即使对千石抚子来说,她恐怕也没想到威名远扬的火炎姐妹的参谋大人——也就是本来应该很忙的阿良良木月火,竟然会长期地如此频繁地来这里协助自己的漫画制作。在这个意义上说,或许也存在着若干的被硬逼着干似的困扰吧。
但是,如果单纯从阿良良木月火的视点来说,面对至今为止都只能建立起机械式的、索然无味的人际关系的千石抚子,这种由她掌握主导权的创作性作业真的充满了新鲜感,而且也非常有趣。
于是月火就高高兴兴地当起助手来了。
当然,千石抚子在出院之后还没有康复到可以回校上课的状态,因为担心她而前来探望的意图也不能说是完全没有(关于千石抚子就读的七百一中学发生的问题事件,身为本地初中生的代表人物的阿良良木月火当然也有所把握),但是从现在制作中的原稿内容看来,为那些事情担心似乎都是多余的。
大概是已经想通了很多事情吧。
月火是这么认为的。
其中的一种体现,就是千石抚子现在的发型——以前,应该说是从小学时代开始就一直以长长的刘海遮住脸面,也不知道是生性腼腆还是爱害羞,或者与其说是怕生倒不如说是有对人恐惧症的她,现在的发型却是一头超短发。
出院之后就马上去了美容院——如果是过去的她,恐怕根本就连美容院也不敢去吧。在那之前除了一次例外情况就全都由父母帮忙剪发的千石抚子。在听到她说想拜托自己介绍一家相熟的美容院的时候,月火也不由得大吃一惊。
因为还可以拿到介绍费,她当然没有拒绝的理由。但是在那里听到她说想剪超短发(在旁边的座位上)的时候,月火还真的有点怀疑她是不是变的有点不正常了——话虽如此,因为她本来的底子就很好,所以尽管形象焕然一新,却没有给人奇怪的感觉。
至少也比阿良良木月火粗暴地剪掉千石抚子的刘海的时候(就是这一次例外)要可爱多了。但是千石的目的似乎并不是想追求可爱,而是单纯因为长发在画漫画的时候会很碍事这个极其合理的理由才决心转换形象的。
不过,从她今天穿着被墨水弄脏也没关系的学校指定运动服来开展作业的姿态来判断,那个理由也应该是她的真心话,但是在对发型有着强烈执着的阿良良木月火看来,她却认为这里面可能还存在着『因为失恋而断发』的因素。
不过她只是在心里这么想,并没有说出口。
虽然阿良良木月火一向以『事无巨细都直说不绕弯』作为信条。
但也不是做事完全不分轻重的人。
「我呀,虽然漫画什么的都不太懂——」
虽然这句发言是有点不分轻重。
「抚子,你究竟有多大的自信呢?这个,如果获奖的话就可以拿到奖金什么的吧?」
「嗯~我也不知道。」
千石抚子回过头来,脸上浮现出困惑的笑容——这样的表情,也是过去藏在头发后面看不清楚的表情之一。
「自信什么的,我已经放弃去想那些东西了。」
「是吗?」
「虽然也有人说我有这方面的才能——但就算是有才能的人,这种创作性的工作,也会有顺利的时候和不顺利的时候吧。」
「不相信自己的才能是无法成为一流的哦。因为一旦到了不能努力的时候,就会丧失依靠的支柱。」
只懂得努力的人,一旦到了不能努力的时候就会受挫——阿良良木月火直接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口。以前一般都会屈从于她的意见的干石抚子,这时候却说「与其说是相信,倒不如说是受骗的感觉啦」,稳稳地接住了对方抛出的话题。
「能不能成为漫画家什么的,那可能真的就像月火你以前所说那样,就跟买彩票没什么两样呢。」
「我真的说过吗?那样的话……不过那不也很好吗?毕竟即使是买彩票,要是没有人买的话也筹集不到付给中奖者的奖金嘛。」
也不知道她这句话能不能算是打圆场——不过即使听了月火这句多半不是打圆场的话,千石抚子也还是面露笑容。
「我只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而已啦。不管是多么不像样,不管是多么难为情。月火你不也是这样的吗?」
被这么反问了一句,说不出话来的却反而是阿良良木月火——因为令人意外的是,她并没有周围人所想的那种『正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的意识。
所以,她也直接把这种感觉说了出口。
「对我来说,什么想做的事情,什么目标之类的,那些东西我都完全没有呢~也许就因为这样,我才喜欢这样为别人做的事情打打气或者帮帮忙什么的吧?而且所谓的火炎姐妹,与其说是正义的伙伴,倒不如说是初中生之间的互助组织更贴切呢。」
「嗯嗯……?」
千石抚子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目睹了至今为止都没有触碰到的朋友的另一面,她停住了用钢笔勾线的手。
「不过在我看来,像月火你这样有着明确生存态度的人也没有几个啦。」
「哈哈哈,听你这么说真是光荣之至哦。月火我真是幸福到尽头了,要变成尽火啦——不,烧成灰烬可不行耶。」
她一边开玩笑似的说着,一边满心怀念地回想起「以前的抚子好像一直都用『抚子』来称呼自己的呢」——虽然也隐约记得自己曾经向她指出过这一点,但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我』的呢?
「但是,我这个人其实更偏向于虚无、或者是破灭的那个方向,所以往往都会受到有理想有目标的人的牵动啦~」
「你说的是火怜小姐……还有历先生吗?」
『历先生』的发音有点怪怪的。
很奇怪,而且很生硬。
但也不必刻意地指出来。
如果要拿这个开玩笑的话,现在的她也还是过于敏感了。
「嗯,的确是啦~而且像现在这样协助抚子的工作,也是受到抚子你的干劲带动的感觉呢。」
「工作……」
千石抚子马上红起了脸。
人毕竟不是机械,就算说是『想通了』,似乎也不意味着害羞的属性已经完全消失。
「这完全不能算作是工作啦,暂且说来……」
「像我这样的人,也不知道将来到底会变成怎样呢。」
根据语调的不同,这本来是一个很容易让气氛变得沉重的问题,但是阿良良木月火却凭着她天生的性格散发出清新爽朗的气息。
「虽然大部分的事情都能做到,但能做到的事情反而会变得不怎么想去做呢。因为就算做一些能做到的事情也没什么意思嘛。但毕竟也不能什么都不做,所以我往往就会把要做什么的选择交给别人决定——」
「你应该不是什么都不想做对吧?」
就像在拿过去的自己来做对照似的,千石抚子这么说道。如果是过去的她,应该也不会针对话题深入到这个地步。
「嗯,我是想做些什么。我想活动,想活跃地动来动去。所以只要是稍微有点兴趣的事情我都会尝试去做。但是不管是什么都会马上厌倦——很快就觉得没劲了。我实在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怎么说呢,现在是活蹦乱跳的年纪还好说,但成了大人之后搞不好就会中了哪个吹嘘无聊梦想的男人的圈套,说不定会闹出大乱子呢。」
「还真够现实性的呢……」
「即使是为了不落得那样的下场,我也要趁现在好好考虑自己的将来设计呀~火怜也要当高中生了,哥哥也要当大学生。从小学六年级算起,我第二次体会到了两年间被抛弃的感觉。所以我真想趁着这个机会,设定好自己想做什么和想当什么的未来蓝图呢。」
就像抚子你一样——月火说道。
光是能听到月火你这么说,我的努力就算是没有白费啦——千石抚子边说边笑了起来,然后又重新回到钢笔勾线的作业中。
「人就算没有得到幸福,也还是会遇到好事的呢——只要还活着。」
「嗯,这个,也许是吧。」
是不是被安慰了呢?抚子心想。
结果,她们在闲聊的同时也继续填涂着色块,最后月火还老实地留下来吃了晚饭。到完全入夜的时候,阿良良木月火在定好下一次作业的日程后(她已经说好要帮到原稿完成为止),就离开了千石家。
「哎呀,这位应该就是阿良良木前辈的妹妹对吧?」
这时候。
在刚离开千石家的瞬间——看准了自己正在犹豫该直接回家还是绕路回家的这个时机,混在夜幕的黑暗中,或是潜入到内心的缝隙间似的——响起了某个人搭话的声音。
某个人。
转眼一看,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穿着哥哥那所高中的校服、跨在一辆自行车上的女高中生——那闪烁着灿烂光芒的漆黑眼瞳,几乎给人造成仿佛周围的街灯都一瞬间停电了似的错觉。
脸上绽放着诡异的微笑。
要说妖艳也显得过于年幼,但要说是带有稚气也没有那种感觉。那是一个从全身都散发出诡异氛围的女高中生。
明明骑着流行时髦的自行车,却完全没有给人以身体健康的印象。
「昨天也遇到你了呢,你好。」
「……你好。」
真的有遇到吗?
在这么想的同时,月火还是先低头行了一礼。
不管怎么说,如果是跟哥哥认识的人,就决不能有所失礼。看到她的回应——
「我叫做忍野扇哦。」
对方这么说道。
「我经常听你的哥哥提起你哦——听说你是他引以为豪的妹妹呢。哎呀呀,有阿良良木前辈当哥哥,真的是太让人羡慕了。」
「哈……」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还有,哥哥多半是不会说什么引以为豪的妹妹的。我的哥哥,就算硬掰开他的嘴巴也不可能说那样的话——阿良良木月火这样确信着。
「已经这么晚了,要不我送你回去啦。就坐在后面吧~」
忍野扇边说边指了指自己自行车的后面——竟然这么随便就招呼初次见面(昨天也见过了吗?)的人坐车尾,作为那个哥哥的朋友,还真是够豪爽的呢。月火心中不禁稍觉惊讶。
考虑到千石家和阿良良木家之间的距离,其实也还没有远得需要别人送的地步,不过当然也没有必要故意拒绝人家的一番好意——想到这里,阿良良木月火就怀着感激准备接受对方的邀请,但是仔细一看,忍野扇所指的车尾部分却没有座位。
BMX①可是单人骑的车子。
①注:BMX的全称是BICYCLE MOTOCROSS(自行车越野),文中是指这种运动中使用的小轮车
「没问题没问题,这里有横棒——专为两人同乘而设的横棒呢。」
说完,忍野扇就先下了自行车,以迅速的动作为两人同乘做准备——与其说是迅速的动作,倒不如说是手脚麻利吧。
「好,准备完成。快上来快上来~把手搭在我肩膀上保持平衡哦。」
「就算不搭肩膀也能保持平衡吧?」
「哈哈,那怎么可能——」
做到了。
实际上真的做到了。
虽然在年长一岁的姐姐、身体强度已经达到世界级水平的阿良良木火怜的掩盖下不怎么显眼,但是她的身体能力也决不落后于他人——把双脚踏在后轮的横棒上,阿良良木月火以摊开双臂的状态(为了防止过长的头发被卷入车轮,她把头发卷到了双臂上)担当了忍野扇的殿军。
虽然只不过是乘在后面而已。
从她毫无意义地进一步提高本来就很危险的二人同乘的风险这一点看来,也可以说是非常符合她的作风——被她在背后摆出这种杂技般的动作,身为操舵手的忍野扇应该也会提心吊胆才对,但是她看起来却也是若无其事的样子。
当然,阿良良木月火也在享受着这种杂技式搭乘的乐趣——有趣的事情就会最大限度地享受乐趣,那就是她的主义。
「哥哥应该会很喜欢吧~这样的自行车。」
「啊啊,阿良良木前辈的确很喜欢自行车呢,说起来——他好像因为某些原因把两辆车都弄丢了。嗯,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我才会这样子骑着自行车啦。」
「嗯?这是什么意思呢?」
「没什么意思——只是类似暗喻的说法而已啦。只要适当地关注这一点,以后可能会有好处呢。」
「嗯嗯……?」
「千石她还好吗?」
忍野扇这么问道。看来不光是哥哥,连千石抚子也认识——难道这个人也是为了探望抚子才来到那附近的吗?是不是我打扰了她呢——阿良良木月火心想。
除此之外并没有太多想法也遵循了她的一贯作风。
虽然有着不会主动插队或者抢位子的道德心,但是却不具备会对并非出于主观的结果产生罪恶感的自我批判精神。
「这方面就是跟哥哥的区别吧?」
「咦?是什么呢?」
「没什么,没有什么啦。先别说这个,我是问千石的健康状态哦。她的心电图怎样了?是已死电图?还是说没死电图?」
「……要说精神好的话也算是精神好啦。」
超级有精神!
她本来差点就这么说了。但毕竟好友现在是请假没有去上学的状态,所以那么说也恐怕不太妥当。于是她就帮忙制造合理请假的证据——在这方面,她还是一个很有心思的少女。
不光是聪明,而且是狡猾的那种聪明。
「她没有死,死了的反而是过去的那个她吧。」
「也许啦。嗯,也就是说,光是可爱的人是不存在的——照我看来,那样的孩子反而是不讨人爱才更可爱呢。」
嘴里说着莫名其妙的话。
但是在忍野扇的心目中,这似乎是极其顺理成章的理论性话题,所以也没有做任何详细的说明——
「太好了太好了。」
反而自顾自地接受了这个结论。
「换句话说,『可爱的少女』这个标签,对千石来说只不过是伤害自己的刀刃——那样还真的很可悲呢。」
「可悲?长得可爱的话不是很幸运吗?」
阿良良木月火提出了这样一个朴实的、或者说是不经大脑的疑问。
「比如说人在诞生的时候是不能选择家庭出身的,正因为这样才会羡慕出生于高贵门第、富豪之家的人。但是在出生于那种家系的人看来,那就像是在诞生的瞬间被压上沉重的包袱一样——就算想成为漫画家,可能也得不到允许。那就应该算是不幸运了。」
忍野扇这么说明道。但是这对阿良良木月火来说——对年仅十四岁的少女来说,似乎还是不怎么理解。
大概是察觉到这一点——
「这也说明了决定人的将来的关键,并不在于『能做到什么』,而是在于『做不到什么』的道理——因为如果能做到的事情太多,注意力就会分散了嘛。」
忍野扇稍微修正了话题的方向。
「正因为丢尽了一辈子的脸,变得无法再去做其他的任何事情,千石才能够心无旁骛地追赶自己的梦想——就是这么回事。」
「…………?」
「因为对千石来说,可爱虽然是束缚着自己的枷锁,但也是一种要放弃也过于可惜的才能啊——所以就需要强烈的刺激来治疗啦。」
「强烈的刺激?这到底是在说什么呢?」
「嗯,不知道。」
忍野忍摊开了双手。
也就是放开双手来驾车。
不仅两人同乘,而且是两人都放开双手的状态——可以说她们已经掌握了随时引发交通事故的自由。
「我什么都不知道哦——只有阿良良木前辈知道啦。」
「…………?」
「与其说是强烈的刺激,那或许应该说是反面教材才对呢。不过,还是有点对不起那个欺诈师……本来是没有打算做到那个地步的。不过就算再怎么反省,阿良良木前辈大概也不会原谅我吧——」
这时候,她又重新握稳了车把——
「千石,她将来似乎是想当一个漫画家。」
忍野扇加快了蹬脚踏的速度。
「阿良良木月火,你想怎么样呢?」
「怎么样……」
刚才也跟抚子谈过这样的话题呢——月火边想边回答道:
「那些目标之类的东西,我是没有的。」
抚子对自己画漫画的事情应该是严格保密的,说起来她有对这个人说过吗?
「感觉只要现在开心就好啦。只要这样联结现在,应该就能织出未来吧~?」
「虽然你不是什么都知道的类型,但却是什么都能做到的类型呢。对并非全知却是全能的你来说,可以选择的实在太多了,目标过于分散也是原因之一吧。所以你一直都安于第二号的位置。对你来说,接受别人的牵引才是最轻松的生存方式吧——不过就算说将来……」
在以什么都知道似的态度说完这番话之后——月火心想『哥哥究竟把我的多少事情告诉了这个人呢?』——忍野扇却:
「你的将来,也实在过于远大了。」
苦笑着这么说道。
「……?就是说我的依赖心太强的意思吗?」
因为不太明白将来过于远大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所以就直接忽略了——但是由于对第二号位置的说法感到有点在意,就想问得更深入一点。
虽然那也许只是在千石抚子的房间里谈过的话题的延长线。
「这个就很难说了。按照原本的小杜鹃巢托卵的性质来考虑,与其说是依存倒不如说是寄生更准确……在带有这种性质的同时,你自身的个性也稍微有点特殊。说不定那是来自你哥哥的影响吧?」
「小杜鹃?」
「月火。你一直在周围人的支持下生存——被周围人所养活,这是毫无疑问的。如果没有哥哥和姐姐的关照,你在暑假的时候就算死了也毫不奇怪。」
「……?暑假?」
什么意思呢。
难道那也是比喻吗。
月火对此作出了自我解释,说出了「也就是说人是不能一个人生存下去的呢」这样一句平庸无奇的话。
「人是要靠自己一个人生存下去的哦。」
忍野扇却马上做出了否定。
「不能靠自己一个人生存下去的——是怪物。」
就好像我和你一样。
忍野扇这么说道——完全是莫名其妙。
虽然起初觉得她作为哥哥的朋友是比较罕见的人,但是这样谈起来,却有着相当近似的、或者说是跟哥哥很相配的神秘感。
「……呃,怎么?等一下,忍野姐姐——」
「叫我扇就可以了。」
「扇姐姐,现在正朝着完全不同的方向走耶?」
难道是以奇怪的姿势两人同乘导致看到的风景和平时不同吗——应该也不是这个原因。刚才自己也一时大意没有察觉到。现在仔细观察才发现,自行车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完全偏离了从千石家去往阿良良木家的路线。
而且两家之间的距离也没有远到可以谈这么长时间的地步——这里究竟是哪里?
「噢噢,抱歉抱歉,好像迷路了呢——现在还是先停下来,用手机确认一下地图吧。」
忍野扇并没有怎么表现出愧疚的态度,只是开始寻找便于停靠自行车的地方——很快她就选中了一座建筑物的门前,用脚把车刹停了。
但是,阿良良木月火却并不觉得这里是适合停靠自行车的地点——那是一个与其说是渺无人烟一片荒凉倒不如说是潦倒落魄的地域,而且即使是那座建筑物,看上去也是完全没人使用的废弃楼房。
如果忍野扇不是女生的话,月火恐怕就要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遭到了自称哥哥朋友的不法之徒的诱拐了(不过在那种情况下,遭殃的反而是那个不法之徒自己),但是从她摆弄手机的样子看来,至少也感觉不到那样的危险,所以月火就怀着好奇心抬头打量了一下那座废弃楼房。
毕竟周围也没有什么可以看的东西。
要不是迷了路,平时也几乎不会来到这样的地方——她才刚这么想,兴致就开始下降了。她果然是一个永远生活在当下的少女。
「……嗯?怎么?」
但是,这时她想起来了。
不可思议的是,她对这座建筑物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这明明是第一次来到的地方,是第一次见到的建筑物啊。
「啊……对了。这个,不就是在八月份的时候因为火灾被烧掉的楼房吗……?」
她曾经在新闻里看到过。
作为火炎姐妹,一直以维持小镇治安为己任的她,总是会自然而然地接收到那一类的情报——那时候,尽管镇上各处都火灾四起,但这里因为是整座建筑物都被烧毁,所以给她留下了最深的印象。
全烧前和全烧后的照片,她都看过了。
不过那实际上并不是纵火之类的危险事件,据说就只是普通的自燃现象而已——但即使如此,那也是烧得连一根柱子也不剩的大灾难。
明明如此,为什么本来已经被烧毁的建筑物会堂而皇之地耸立在眼前呢?难道被重建了吗?不对不对,要是重建的话,也没有必要故意重建成废墟的模样吧。
「月火,我知道该走哪条路了。这次绝对不会错了,没问题。要不就由你来驾车怎么样?这辆BMX还可以朝后面骑,真的很刺激哦——哎呀?哎呀哎呀?怎么了吗?面对这种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的建筑物,你为什么看得那么仔细呢?」
「不……那个。」
阿良良木月火说明了起来。当然,就算向只是迷路来到这里的忍野扇打听,也不可能知道本来已经被烧掉的楼房重新出现在这里的理由,不过她还是希望分享自己的心情。
「哎——还真奇妙呢。换句话说,这就是所谓的建筑物幽灵吗?要不就稍微进去看看吧。」
说时迟那时快,忍野扇随手就把自行车拴在附近的树干上(因为没有支脚,就只能把本体靠在树干上了),就直接走进了建筑物的内部——行动太迅速了。
跟无论什么事都想得太多的哥哥不同,她似乎是属于那种彪悍的个性——而阿良良木月火也同样不是会在这种时候感到害怕的人,所以并不是目送着她的背影,而是二话没说就紧跟着一起进去了。
「扇姐姐,你是废墟爱好者吗?」
看到她那轻松自如的步伐,月火尝试性地推测道。
「不,我对废墟本身并不怎么感兴趣啦,作为女生还是会有点害怕的。不过对这种看似大有来头的地方进行研究,这个,就相当于我的工作一样啦。」
「工作——吗。」
阿良良木月火在回想起千石抚子听了这句话时的害羞模样的同时作出了回应。不过看样子也好像也不是在做那一类兼职的意思。
「嗯。」
然后。她们就走进了废弃大楼的内部。
虽然严格来说这应该算是非法入侵,但这里根本不像是有业主或者管理者的建筑物,内部也全是一片荒凉的景象。
地面状况可以说是非常糟糕,而且在这样的时间也无法期待外界的采光,如果不小心行走的话,搞不好就会摔跤受重伤了。
「学校……不,好像是补习学校呢。」
在这样的环境下,阿良良木月火凝神观察着四周,然后作出了这样的结论——因为电梯当然也坏掉了,她们就沿着楼梯往上走。
「嗯,看来的确是呢。哎呀呀,本来冲劲十足地闯了进来,结果一下子就揭开真相了吗——一旦知道正体的话,就没什么可怕了呀。」
明明从一开始就完全没有丝毫害怕的样子,在楼梯平台上拐过弯角的忍野扇却这么说道——她似乎是打算从最高层开始自上而下地展开探索。难道这是『在衣柜里找东西还是从下往上找更高效率』那个道理的逆向运用吗?
「结果还是那样的道理呢——不管是什么,之所以感到害怕,都是因为正体不明、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的缘故。如果说一想到将来就觉得不安,那就是因为还没能想象出自己将来的情景。有着明确未来蓝图的人,是决不会害怕成长的。」
「…………」
「薛定谔的箱子①,打开来看就只是普通的箱子——说什么不知道箱子里的猫是死还是活,如果不打开箱子的话,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你会自然而然地领悟到这一点。推理小说也是这样呢——之所以忐忑不安满怀期待地读下去,都是因为不知道犯人是谁的缘故。只要谜团不再是谜团,嫌疑人被锁定为某一个人的话——老实说,接下来的内容就很让人扫兴了。解谜的场面什么的,只用一行字来结束就够了。」
①校对逸:「薛定谔的猫」这个假设,主要是说处于不透明箱子内的猫在未受到观测的情况下是处于死与活的叠加状态,要知道猫是死是活,必须要等到箱子打开才能知道,即是说观测会对结果产生影响,详细理论还请诸位自行百度
只要正体被揭穿。
无论是恐怖还是趣味都会统统消灭——就是这样的道理。
忍野扇边说边往上走,一路向上。
还真喜欢说别有深意的话——在哥哥的朋友中,头脑聪明的人还真多呀——月火罕见地在心里感到佩服。但是每当遇到什么值得佩服的事情,她就必定会产生故意找茬的冲动,这也是她的老毛病了。
「真的是这样吗?」
「嗯……怎么啦,是要反驳吗?有的话我也真想听听哦。既是为了我着想,也是为了你着想。」
「与其说是反驳……不,如果是推理小说也许的确是那样没错,但如果是在现实中,难道不是在犯人被抓到之后更可怕吗?因为之前自己心目中的恐惧对象,已经被确认是真实存在的啊。」
「……噢噢。」
「应该说正体被揭穿的瞬间才是故事的开始……实际上,犯人在被逮捕后的手续反而更繁琐吧?比如审判和判刑什么的。」
虽然对话的主题好像稍微出现了偏差,但是对忍野扇来说,这个意见却似乎非常新鲜,连一向多话的她也沉默了起来。
然后,阿良良木月火更接着说道:
「而且就算说是正体,那也不一定是正确的吧。说不定后来还有更惊人的形势逆转场面的出现呢。根据推理小说的套路。」
「这个,也许的确是呢。原来如此,『正确的形体』、即写作『正体』吗——『形体』说到底也只是『形体』而已,这还真是被你将了一军呀。果然不愧是阿良良木前辈的妹妹。」
不过这个意见就算对你有用,对我来说恐怕也派不上用场了呢——说到这里,忍野扇就到达了最上层。
明明登了四层楼的楼梯却毫不喘气,脚力可说是相当的优秀——当然,很快就追了上来的阿良良木月火也不遑多让。
健康是要多少有多少。
生命力也是。
那就是阿良良木月火了。
「月火,虽然你也许是接受了你的正体——或者是觉得很有趣,但是我大概就不行了。我的正体——很丑陋。」
「…………?」
「就好像是喝醉酒的鬼一样啦。当然,鬼其实就跟神一样是喜欢喝酒的存在。」
「在『酒』的旁边写一个『鬼』,就是『醜』陋吗?但是如果这么说,不是多出了一个三点水吗?」
「多出来就对了。那个三点水是水的暗示——也就是湖。或者说是沱吧。」
听了她的说明,反而变得越来越不明白了——只能认为她根本就没有打算好好地说明。
「月火。」
忍野扇一边朝着这层楼的三个教室中最左端的那个教室的门扉走去,一边这么呼唤道。
「很遗憾的是,你并没有可以被唤作未来的东西——并不是不知道将来会怎样,而是没有将来。不管你再怎么积累『现在』,也无法通往未来。你拥有的就只是永远的『现在』。即使如此——你是不是还能对将来毫不在乎,不拘泥于未来,一直生活在『现在』呢?」
「嗯,大概。」
尽管并不怎么明白问题的意思,但阿良良木月火还是以很轻松的心情回答道。
「因为,我其实很擅长活下去呢。」
「……能够说出这句话,真的是太棒了。真令人羡慕。」
真令人羡慕。
都说了,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嘛——说完,忍野扇就握住了门把。
她轻轻地一扭门把。
面带笑容地打开了门。
「好慢啊,小扇」
然后——我说道。
在门被打开的教室中,我从刚才坐着的椅子上站起身来,模仿她过去唤作叔父的那个男人的口吻说道——
「我等你好久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