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超过了恶趣味的范畴,变成不讲道理了吧。能别再搞这种小动作了吗——妈妈?”
我尽可能地用跟抑扬顿挫无缘的口吻,将涌上心头无处安放的各种情感压下,这么说道。
“说起来,这是妈妈第一次在白天堂而皇之地出来跟我见面?”
“嘿。”茶色头发的少女讽刺般地勾起唇角。
这种嗤笑的模样,虽然毫无疑问是我从中学时代起就熟识的少女,沼地蜡花,但她接下来所说的话却与我印象中的她截然不同。比之她之前努力挺直腰杆,甚至令人感觉到疲惫的老成的恶魔姿态而言,现在的她表现得更加洗练。
“居然一点都没受惊,真是没趣啊——你究竟怎么知道的呢?凭着友情?还是,凭着母子的感情呢?”
都不是。
到底我跟沼地之间存不存在友情,这件事很值得商榷,至于到底我与母亲之间存不存在所谓的母子感情,就更值得商榷了——但我之所以能确定出现在我面前的决不是沼地本人,是因为沼地她没有对于我的余念。
与我决然不同——
“终于不满足于在梦里出现,还要侵蚀到现实世界里了吗?妈妈。要是这样的话,我差不多也不得不去住个院了。”
“你就放心吧,骏河。这不是你精神上出现了问题——而且,妈妈也不是幽灵呀。你就想成是只在你太过为难的时候登场的,妖精一般的存在就行啦。”
还妖精呢。
这是何等超现实的发言……
最让人受不了的是还是顶着沼地的模样这么说的。
心情变得很是复杂。这就是所谓背德感吗?
“不过,我现在又没有很为难啊。”
不,应该是很为难吧?
完全没收拾好房间,也没有设置好与阿良良木前辈和好的伏线,还管不住这过分亲近自己的学弟,更解不开密文……
考试复习也好归部复健也好,要说困难更是的的确确的困难。
这么一看下来,甚至感觉我的人生好似没有一点顺利的地方似的。
“会考虑到‘顺利的人生’之类概念的这种思考方法,我可不是太明白呀。人生这东西,评判的标准不是‘到底能有多不顺利’吗?风险管理啊,伤害控制这种的……都是减法呀。”
减法。
要是人生是只能用扣分的方式来评价的话,确实也难以适用于“顺风顺水”这一概念就是了。
“可没有以100分满分的方式生活着的人呀——kukuku。骏河是对理科很不擅长来着?”
“的确……不过要这么说,基本上我对学习都不太擅长就是了。就连国语……我最讨厌什么密文之类的了。”
我极其生硬地这么说着。
“妈妈,为什么留下这种密文呢?”
“应该问的是——我为什么,要留下这种木乃伊,不是吗?”
穿着运动衫的少女,少女姿态的我的母亲,像故去的沼地蜡花一般地笑着,从我的手里抽出木乃伊——虽然可能只是印象问题,但这样一看,就像木乃伊本来就应该收放在她手里一样。
恶魔收集者沼地蜡花的手中。
恶魔所有者卧烟远江的手中。
正仿佛是恶魔应当所在之处一般。
“就算你说出‘居然留给我这种遗物,真是添了莫大的麻烦’一类的话也没关系啊?”
“我倒没准备说得那么过分啦……”
我还不至于不知羞到要把因这个木乃伊而起发生的所有损害,都怪到母亲的头上。
而且——要是能这么不怕误解,毫无反省意图,任性地说的话——也可以说正是这具木乃伊,才构筑起了我和战场原前辈、阿良良木前辈的缘分。
“但是我却没法认定妈妈是出于善意留给我这种木乃伊——我无法出于善意地那么想。就算真是这样,我也没打谱得收集别的木乃伊部件。”
就算母亲以这种不讲理的姿态出现,我也没准备出手搜集木乃伊——当然,这里面也存在我为破解密文所故意找出的借口。
嬉笑着,仿佛嘲笑一般——仿佛收集者本人一般。
“你也不是非得继承‘那孩子’的意志呀。也没必要去清算我的负面遗产——再说了那封信,也不是写给骏河你的呀。”
母亲这样说。
“如同你们察觉的,这是我埋藏在屏风里,连同整幅屏风一起送给你爸爸的,就像情书一样的信呀。”
“……竟然是情书……”
把情书藏在屏风云云的桥段,记得是扇君刚刚告诉我的……但能把屏风作为情书的载体,何止奢侈,简直都到了豪放的境界。
“毕竟那是我少女时代写下的情书,文面也不自觉地出现了故意追赶时髦的倾向呀。”
“……就好像凭着爱好故意用复杂的汉字的中学生一般吗。”
虽然我意图传达出些微的讽刺含义,但“都说了是少女时代呀。追求时髦而已”,母亲就像这样毫不介意地说。
“我想要抛弃卧烟家族,那位哥哥也想舍弃神原家族——在这一点上我们可说是情投意合呀。我给神原家送的,隐瞒了来源的屏风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被使用着,也算是我对神原家族的一点小小复仇啦。”
居然就这么无意间听说了父母恋爱发端的情节,我颇生出了无言以对的心情——与其说是令人不好意思,倒不如说是知道了不该知道秘密时的心情。
而且还管爸爸叫“哥哥”?
我的母亲竟然意外地是妹系角色吗?!
“而且,之后我们实际上也的确抛下家庭出走了——”
“……”
舍弃了一切,仅余下彼此。
不,准确的说,之后——还生下了我。
“不巧的是哥哥太迟钝了,到头来也没发现我的信——而且这期间我也被禁止出入神原家了,所以也没能前去回收屏风,就是这样的情节啦。是没能派上用场的寻宝图呀。”
没能展开的情节,没能回收的伏线——母亲总结性地说道。
至此我才第一次想到,虽然特意选择我过去认识的,过去曾是宿敌的沼地的姿态出现只不过是母亲在恶作剧而已,但她不以本来面目登场,说不定是因为无法以本来面目出现在神原家。
这就是,所谓的“结界”吗?
反过来说,不惜伪装身份来突破结界,是有重要到这等地步的话要告诉我吗?
“……果然,妈妈还是想让我去收集木乃伊吧?”
“真啰嗦啊。我都说不去也没事呀——要非这么说,我现在把这封信撕了也行。少见地担起这份责任。但是我希望,骏河你能稍微明白一下,现在你把自己置于的逆境的危险性就是啦。”
这么说着,卧烟远江垂下了肩膀。
“危险性?……那我当然有意识啦。因为扇君刚刚大意地对着木乃伊发愿了嘛。真是,轻举妄动也得有个限度啊——为了从这种危机当中保护那孩子,我就不得不把密文解开了啊。”
就像过去阿良良木前辈,也曾经从我没有限度的轻举妄动当中保护了我——一般。
“我说的不是,这个呀……虽然觉得这也是没办法的,但那小子的认知还是太天真了。”
母亲这样严厉地说。
那种宛如世界恶意的结合体、破灭意识的具现化一般的少年,居然有人断定他的思考是“太天真了”……世界之大无奇不有,竟然有这位母亲一样的人物,真让人不禁生出感慨来。
还“那小子”咧。
“在日本千家万户散落着的,我的木乃伊,到底能引发多大的不幸——他根本没能理解。”
居然说“我的”木乃伊……
一方面也表现了对木乃伊的所有权的强烈主张……但这样一弄,不就好像卧烟远江其人也是木乃伊一般了吗。
“不,我觉得这些扇君还是知道的吧。毕竟我像是挑刺一般亲切地、滔滔不绝地说明过了。这不仅是能让许愿者其人自作自受,更是能把周围人都卷入其中的悲剧——”
“这样的悲剧,会进一步产生连锁。”
母亲卧烟远江,打断了我,这么说下去。
“因为木乃伊,会以不幸和愿望为食——如同癌细胞一样,增殖下去。”
正因为是愿望所以才是癌细胞(注1)呀——母亲如同沼地蜡花一样,垂下肩膀去。
因为过分惊愕,粗草纸从我手中滑落了——不仅如此,我还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为什么想不到啊。
被人指出来之后,还在惊愕自己没能想到这一点的事实,就是这等不可思议——是呀。
我向木乃伊许愿那时,回应了我愿望的木乃伊,分明是“成长”了——要说起来已经是干尸的木乃伊能“成长”起来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不过总之,那时还不足手腕长的木乃伊,在实现了第一个愿望时,“长”到了手肘处。
如果实现了第二个愿望,肯定能长到肩膀——实现到第三个愿望的时候,也一定会再往下生长吧。
“成长”——“再生”?
如同癌细胞一般——如同,不死的吸血鬼一般?
诶……这样下去的话,会如何?
被碎成无数块的木乃伊零件……在世界各处,使像我这样愚蠢的许愿者的本人及其周围发生不幸还不算……还会雨后春笋般,发生“三倍以上”的生长?
那样的话,实现了三个愿望,也不能终结悲剧,而是再以三倍的效力,使三倍的人发生不幸?
三倍,九倍,八十一倍,再接下来……已经是不擅长理科的我,所计算不来的乘法了。
要是在这个过程中,还有人把比粗草纸还脆弱的木乃伊,进一步分散破碎,那不幸的蔓延速度简直好比病原体……诶?
这不是很奇怪吗?
还有这等事吗?
那位欺诈师所持的木乃伊头部都已经成功处理掉了,本来还抱着这件事已经某种程度上解决了的轻松心态——真要这样的话,不是完全没这回事吗。
为什么本应被处理掉的左手,又再度在我屋子里面出现的这个莫大疑问,到这一步终于有了大概的说明——要是木乃伊能够无限再生,无限增殖的话,有多少只左手,在原理上都是不奇怪的。
当然,要是这么说,还存在着为什么垃圾山里埋藏了我毫无印象的第二只木乃伊左手……但至少,数量上的问题得到了解决。
但是这样的“解决”又是新问题的火种。
要按这个理论,就连头也可以再生。曾经听说过涡虫连脑部都能轻轻松松地再生出来——怪异现象就更不用说了。
“kukuku。是不是太草木皆兵了?嘛,这方面已经早有靠得住的专家开始行动了,大致上也采取了不少以防事态扩大的措施啦。”
好像觉得我的动摇很有趣似地说道——至少母亲,没有给人在这方面的当事人的责任感。
专家……忍野咩咩和贝木泥舟吗。
确实贝木泥舟曾经持有一部分木乃伊……那只木乃伊的头部,我觉得应当是跟我一样直接从母亲本人处取得的,但那个欺诈师,保不准还拥有木乃伊的其余部分。
毕竟欺诈师总是说谎嘛。
“但是,存在连专家也没发现,没能回收的部分也是事实——虽然都是些任谁也发现不了的部分啦。能发现它们的大概只有骏河你这样的人吧。”
这句话有两层含义。
作为卧烟远江本人的女儿,肯定发现得了她的遗产——作为像我这等的愚者,才能一不小心发现木乃伊,一不小心对它许下愿望。
如果是后一层意思——连专家都没发现的木乃伊部件,能一不小心就被愚者给发现了什么的,这一点我实在难以苟同。
我想到的最糟糕的未来竟然有如此之糟,我一时间失去了言语,不过母亲面对着我,却一点也没显出发憷的模样——虽然觉得她作为处在漩涡中,留下这等负面遗产的始作俑者,会不会有什么相应的主张,不过应该是没有的吧。
死人又不会说话。
她这样的人,是根本不会需要那种消极退缩,又是爱哭鬼的木乃伊的呀——我漠然地产生了这样的感想。
“喔唷。差不多那个暗黑小子快回来了——那就暂且别过啦。”
“诶?”
我竟然一瞬间想着“这么快就要回去了啊?”,果然我从根本上还是个怕寂寞的人。不论对谁——哪怕是不太好对付的母亲——也会在不知不觉中,变得依依不舍起来。
“一不小心撞上那个小子的话,我在世界观层面会很不妙呀。说不定能互相湮灭掉。”
湮灭?
怎么说得扇君像反物质一样……不,该说他是暗黑物质吗?
“嘛,别人的意志也好遗志也好,你都没有继承它们的必要,也没有人希望你这么做——我只是为了告诉你这些而来。骏河你不是我,也不是这个女孩,更不是阿良良木君。每次想做什么的时候都抬出我来做借口,对此我已经牢骚满腹了。想做什么就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想要努力,就按自己的方法加油。”
“按自己的方法……”
加油。
我察觉到这是第一次,受到了母亲的鼓励。
“不是叫‘加油小骏河’来着?”
“为、为什么知道那种绰号啊!”
我初中时候自己起的绰号!
“妈妈可是好好地看着自己女儿的呀——kukuku。不过要我说,这也是浑浊的绰号呀。”
“浑浊……”
居然连努力都视为不纯物,真是跟传闻一样的天才性啊——何止是强烈,这样的角色性可以称得上是残酷了。
虽然是母女,跟我却是完全不同的人——是啊。
神原骏河,和卧烟远江是不同的人。
事到如今才意识到这个事实。
事到如今——正式地。
“不过,浑浊也好污浊也好,如果那是你本来的样子,那就保持那样就好。不过要是区区的水一般,可就让人接受不了了。”
“区区的——水……”
“非为良药便为鸩毒,不然你就仅止于水——啊,对了对了。如果,你要能再见到贝木的话,替我跟他说一声好了——也不用这么数年如一日地追随我呀。不用担心,我在另一边也跟老公如胶似漆呢。”
真难说出口!
倒不如说,这能说出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