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泽卡莱亚准时从睡眠中醒来。
每天这时候通常伴随着教堂悠远的钟声,提醒修女们开始晨间的祷告。泽卡不喜欢参加祷告,她一般会去锻炼身体。
今天也不例外。
只是窗外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若要晨跑,很容易在泥地里打滑,若要在室内锻炼,家中亦没有她常用的器械。
泽卡撸了把睡乱了的头发。
雨大概从夜里就开始下了,玻璃窗上蒙了一层薄薄的白雾。从床上眺望出去,一切景色都被雾气和滑落的雨水模糊得朦胧且扭曲。
大地的土色与林间的绿还有天空的灰糅杂在一起,像是一幅具有意境的油画。
泽卡莱亚抓着手中柔软的被褥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随后翻下床洗漱。既然天气不好,她打算继续去图书室翻阅资料。
反正早晚都是要看一遍的。
晨间的洛斯特府邸比下午更加安静,仆从们尚未起床。她走在空旷的廊道上,没想到几年后在自家工作竟然成了件闲散的美差。
以前母亲尚在的时候,仆从们这个点早已开始忙碌。
泽卡莱亚回想起父亲昨天对她说的话,忽然间意识到,如果她的两个姐姐出嫁,她也不在家,那么这个家里还剩下谁呢?
她小时候觉得父亲不爱她,不站出来为她和母亲说话,总想着逃离。现在长大了,现实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摆在面前。
比如,假设母亲真的是在父亲去王都的时间里怀孕的,假如真的……她不是父亲的孩子呢?
……算了。
先把重要的事情解决吧。
泽卡莱亚来到第三列书架前,静静地审视每一本书名。
家中书籍以浪漫题材居多,光看名字就可以跳过大半,第二是哲学思辩类的,可见她的姐姐们在对爱情的态度上有着多大的转变。
第三列书架同样没什么题材特别的书籍。泽卡随意地走过第四列、第五列,终于在一个角落里瞥见了一本名字与宗教有关的书籍。
“《神与恶魔》?”她把那本书抽了出来,轻念着封皮上的名字,“作者伊比利斯,好像没听说过。”
这本书的封皮崭新,内里同样充斥着新鲜墨水的气息,看上去是刚抄录完送到这里的。
泽卡来了点精神。
她捧起书开始阅读。
“三千年前,神带着他的子民来到一片不毛之地……”
少女一目十行,读得极快。她忽略那些修饰性的辞藻,很快把一本书的梗概翻阅完了。
——这也是本爱情小说,泽卡心想。
披着宗教的皮,通篇差不多都是在写恶魔与神的纠葛。比如恶魔怎样崇拜神,想要获得神的垂怜,可是神始终是神。
书的最后,是恶魔向神问道:“神爱万物,那万物里包含恶魔吗?”
见神没有回答,于是恶魔又问道:“‘神恨罪,但爱罪人’。根据这句话,是否同理可得‘神恨恶,但爱恶魔’呢?”
书中的恶魔总是想尽办法试图证明神是爱他的。
墨水的抄录到这里就结束了,下面是一片留白,甚至这本书的后面还剩下三分之一的白页。
泽卡略感疑惑,难道送书的人弄错了,把还没有抄录完的书籍混进来了?
或是作者准备吊一吊读者的胃口,计划出下一部?
虽然与她需要的资料无关,但少女依旧记住了伊比利斯这个名字,准备下次给姐姐写信的时候顺便提一嘴。
不过,现在的爱情故事可真是千奇百怪跨越种族。泽卡已经看到不少火辣的书名了,比如《霸道精灵王爱上我》、《湖中仙女广撒网》、《是死神还是骷髅王》……诸如此类。
对比起来,《神与恶魔》甚至称得上清淡纯情。
少女见状微微翘起了唇角,偷偷把几本书揣进了怀里。这样的题材,修道院的姐妹们肯定爱看。
小小的愉悦了一会儿后,泽卡再次遨游进了书海。
细密的雨声是最好的读书伴侣,时间流逝,差不多快八点的时候,泽卡才听到了侍女的呼喊。
“泽卡小姐?原来您在这里呢,早饭好了,侯爵大人已经开始用餐啦。”
“好,我马上下去。”
泽卡下楼来到餐厅,阴天的光线仍比昏暗的蜡烛要清晰了几倍。在这种灰扑扑的天光里,她望着餐桌尽头父亲握着刀叉的手,前所未有地体会到了父亲的苍老。
还有瘦弱。
一时间,童年时的那些仇恨好像如白鸽振翅般快速飞去,变得微不足道了起来。
少女拉开椅子坐下,说了声早,随后问道:“您怎么……瘦了那么多?”
她难得管闲事:“我看院子里的花都没了,马厩也没人打理,我们家的经济是不是出问题了?”
洛斯特侯爵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问题,是我不想。”
一旁的管家便好心插嘴道:“大人是想多给你们三姐妹攒点嫁妆。”
泽卡莱亚:“哦。”
“泽卡,我们继续昨天的问题。”见女儿落座,男人放下餐具,手肘撑在木桌上,十指交叉,“王都开设了不少贵族课程。像你二姐芙罗拉专门学了服装搭配,你大姐迪莉娅读了些法律知识。”
“爸爸想,如果你有什么兴趣爱好,不一定是为了结婚,爸爸也是打算送你去王都的。绘画、音乐、烹饪,你有什么爱好都可以告诉我。”
“我只喜欢武器,爸爸你允许我继续练么?”泽卡莱亚将珍贵的黄油涂抹在烤好的面包上,“修道院就挺好的,除非你还是想让我社交。或者……我能参加王都的军队?”
“……”洛斯特侯爵神色复杂地看向自己的女儿。
“对了,迪亚兹夫妇那件事,”泽卡喝了口牛奶说,“我们家这么清简,恐怕办不了聚会,要不然就在他们落脚的旅馆办吧?”
“我想,这事用不着你操心。”侯爵嘲讽地笑了笑,“你知道他们为什么着急收|养|孩子么?”
“洗耳恭听。”泽卡咬了口烟熏的香肠,露出了满意的神情。
“莫伦的母亲病重在身,应该快不行了。”侯爵说着,从口袋里抽出一封信,“刚送来的,他们说要赶着回去见母亲最后一面。”
“什么?”泽卡哐当一下起身,她塞在内袋的书籍因为动作剧烈掉了出来。那些书籍砸在餐盘上与地上,发出几声清脆的声音。
她连忙接住摇摇欲倒的茶杯和差点泡进牛奶的书籍,按捺着火气拿起桌上的三明治塞进嘴里,又蹲下身去捡桌底下的,“我现在就去追他们。”
“你追不上的,他们已经连夜走了。”侯爵把信掷到少女身上,“况且你急着追上了又怎样,想参加他母亲的葬礼么?”
少女冷笑一声,“所以你就是为了拖住我?”
“我有什么好拖住你的,”洛斯特侯爵平静地注视着她,“领养孩子带给病重的母亲看,完成母亲最后的遗愿,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倒是你一直在激动些什么,泽卡?”
他挥去了身边的侍从,“你有什么事情,就来问我吧。泽卡,说不定爸爸今天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哦。”
……
泽卡莱亚把几本书重新整理好放在空余的椅子上,她转头看向父亲,发现男人的眼眸里……好像隐隐蕴藏着一丝期待?
他在期待她问点什么……?
顶着父亲真挚的目光,泽卡又闲不住地拿起了刀叉,“米娜被领养的前一天,她上山采药没有及时回来,我去找的她。”
“我发现山上有修女丢失的发带,我查了记录,今年没人不小心遗失过,所以我怀疑是不是有人失踪过。”
“当然一根发带说明不了什么,后来我听见修道院的老修女们说到失踪、献祭、天灾,什么的。”她缓缓转头对上侯爵的目光,“所以我在想,母亲的失踪是不是与这些事有联系。”
“母亲从小带着我,我从未听到过她提起别人的名字。我不相信她和人私奔了,也不相信我不是你们的孩子,虽然我……真的长得不像你们。”她双手抚上了自己的脸颊,“所以爸爸,你能告诉我妈妈究竟去哪里了吗?”
她心里一直憋着股气,这股气在看到父亲苍老时散了大半。但她的直觉告诉她,不仔细地查米娜下山后的行踪,可能一辈子都不能获取真相了。
洛斯特侯爵深深叹了口气。
“我从没想到蕾妮雅真的能把你保护得那么好。直到今年,你才知道这些,呵呵。”他苦恼地撑住了额头,“还等着干什么,出来吧。”
随着他话音的落下,与餐厅连通的起居室突然走出了一个人,一个与泽卡有过一面之缘的人。
这个中年男人,此刻满脸都是惊惧。
“泽…泽卡小姐,您…您好呀。”
泽卡一眼认出,对方是她那天下山时遇见的车夫。
“你这么怕我做什么,你那天骗我了?”
车夫扭扭捏捏地看了眼不远处的侯爵,可惜男人压根不理他。他只好哆嗦着回答:“是……也不算是。我是见到了您说的那个女孩。”
“那天,她就在我拉的车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