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举动,泽卡莱亚先前在家中用餐时已经尝试过。
当时对方镇定自若,不为所动,甚至连说出口的话语……都像临死前的任性。
白发、瘦弱、不在乎生死、无所谓心脏,种种叠加起来,眼前的恶魔倒像已经没多少能活的日子了。
然而赛克斯却对他恭敬有加,唯有这点令人捉摸不透。
对于这种人,固然她想效仿大修女以王都教团为要挟的做法,却未必行得通。
因此再次尝试,祭出特殊的武器,她要从便宜的试起。
黄昏过后正是日月换班之时,月亮尚没升上来,银发青年又是轻轻一笑。
在他的眼中,泽卡莱亚身边的两把武器同时冒着灼眼的亮光,那光芒之耀,犹如皎月之辉,泼洒萦绕在少女身边,可她偏偏选了芒弱的那把。
于是青年张口道:“你提问之前,我也有一个问题。”
泽卡不喜欢他一直挂着笑,手上的刀收紧些许,已是贴着后颈的皮。
“不许胡言乱语。”
“好,”青年举起双手,作出投降的姿态:“我想问,为什么你要用这把小镰刀,而不用那把大十字架呢?明明大的看起来更有威慑力吧?”
他眼眸亮晶晶的,心中有些小欣喜地想:看来这些天做好人好事是有用的。不然泽卡为什么不像大修女那样,直接拿出大砍刀来对付他呢?她定然是心中对他隐约有了好感,所以不舍得使用厉害的武器伤害他。
问题既出,泽卡踟躇了。
此次匆忙之间上山,是为了解真相,并且找到处理黑色黏块的方法。真要理论起来,是她有求于他。
只是她不擅长求人,适合威胁人。
根据她的经验,将死之人的面前最好不要提起对方短寿的事,以免欺辱人家,令对方恼羞成怒。
于是她尽可能拐弯抹角地说:“修道院的姐妹们教过我,对付什么样的…就要用什么样的武器呗。”
说着她动了动手上的镰刀:“你看这把刀,扣着你的头,严丝合缝,我为什么要多花力气用大的?”
少女的理由与他念想的完全不同,阿撒兹勒一时以为自己听错,继续问:“我没听懂你的意思。”
“就是杀鸡崽不能用牛刀你知道吧?”
“不知道。”
“就是…你太弱了,你又不是那些魁梧的恶魔,犯不着我用大砍刀。”总不能让她说她不想在一个快死的人身上浪费钱吧。
修道院的生活确实教会了她,省钱不仅要开源节流,更是每一桩事情都要细心盘算,能省则省。
何况对方是个恶魔。
一问一答下,青年双目失神,头昏脑乱。不管怎么听,他都觉得自己貌似……受到了侮辱?
她认为他弱?所以配不上大刀?
在她的眼里,区区一把镰刀就够杀他了……
静谧的院落里,晚风徐徐温度适宜,月亮悄悄开始冒头。这样明朗的柔和月色中,泽卡莱亚见对方突然面色苍白、目光迷蒙,好似受了极大打击的样子,更加坐实了心中的猜测。
仅仅是说他弱,便能有这么大的反应啊。
她担心青年会不小心一命呜呼,干脆放下刀,试探道:“你身体还好吧?你觉得不舒服的话我扶你进去。”
两句话堪比火上浇油,阿撒兹勒腾地站起,振振有词地说:“我是很厉害的恶魔。”
泽卡怜悯地瞧着青年。
她懂,身体不好的人嘛……总喜欢证明自己身体不差,样样皆好的。
在这种怜悯至极的目光中,撒勒觉得自己的人格遭到了毁灭性的侮辱。他深吸一口气,舒缓语调:“我可以证明给你看的。”
“好啊,”少女当即应下,微微侧身,让开空间,“那你把我的大十字架举起来吧。”
她的十字架扎得不深,就是年迈体衰者,稍微动一动力气,也必定能把它从土里拽出。
就是举的话,得费点功夫。
可是阿撒兹勒却犹豫了。
——若他伸手拔出十字架,上面的圣光与他接触时会立刻消散,那好好的武器算是报废了。
好歹对泽卡来说,这把武器的能量目前足以保命,不能浪费。
于是他停顿半晌,装似轻描淡写地说:“要不我们换个测试方法吧?”
“啊,嗯……”
气氛刹那间尴尬得令两人同时面向不同的方向,避免视线接触。
对方这样,泽卡唯有跟着装傻:“我来是有要紧正事,以后再说吧。对了,赛克斯在么?我找他有事,你去休息吧?”
“他不在,你直接问我吧。你前面不是要问我问题吗?”焉了的阿撒兹勒勉强打起精神,一屁股坐回秋千。
“行,我确实赶时间。”少女倚靠在刀架上,不再含糊,“我想了解所谓的‘真相’,比如我们人类为什么会和恶魔做交易?”
第一个问题便触及到了核心,阿撒兹勒望着圣光边依旧鲜艳的花朵,不大想回答这个问题。
他握住秋千绳,漫不经心地说:“大概是一开始有谁与恶魔做交易,大家发现利大于弊,所以纷纷效仿吧。毕竟神嘛,如隔云端,看不见摸不着,谁都不知道在哪,恶魔却是实打实的存在。”
这番话看似回答了,实际上没回答出什么紧要的点。但这个问题太大,泽卡没想咬住不放,她继续问:“契约是什么?你们为什么要吃心脏?”
“契约,相当于等价交换,可以用在好也可以用在坏。比如赛克斯提出的,在你有生之年帮你保护洛斯特领区,他的酬劳是你死前把心脏给他。看起来挺公道的是不是?勤勤恳恳为你服务一辈子,代价仅是一颗死前的心脏。”
“那也只是‘看起来’公道。如果真的公道,今天又怎么会有那么多魔种涌来,又怎么会设立王都的异端署?”泽卡把玩手里的镰刀,反驳。
“是啊,恶魔的品性不一而同。人类该好好选择结约的对象,且不是每个人类都有结约的资格。”
“如果每个人都能和恶魔契约,世间恐怕早已乱套。人类可以择选恶魔,恶魔理当可以挑选人类,但这些终究是少数。”阿撒兹勒随风晃起秋千。
“恶魔理当能够挑选人类……说的好听,你们就是这样祸害16岁的少女的?”
少女随手抛起刀,明晃晃的刀光刺过青年的眼睛,仿佛下一秒秋千绳就要被割断。
他闭上眼睛,不去看。
“说到这个。”青年有点儿邀功的意思,“赛克斯喜欢的是儿童心脏,因为儿童的心脏对净化土地最有效果。但是我来了以后,他得听我的,所以我换成了16岁的。”
泽卡莱亚瞄准了秋千绳。
“你别误会,王都那边的教团招人,最大的年龄限制是16岁,我把她们全部送到教团去了,太小的我怕路上不安全。”
少女不明白撒勒的意思,对方的话语显然是和事实矛盾的,“…你什么意思?你在培养对付恶魔的人?你想诓骗我么?”
阿撒兹勒跳下秋千,将书放在木板上,他懒洋洋地叫了声:“喂,出来吧。”
黄木香花下,奶油白的窗柩亮起柔和的灯光,影影绰绰间能够看到些屋内精美的装饰。门咔哒一声开了,原先泽卡见过的三位侍女齐齐地自屋内出现。
“泽卡小姐,那个,我们……就是这三年间,被当做祭品送过来的女孩。”
泽卡仔细打量,三位侍女确实年龄相仿。
侍女C补充说:“这样说不太准确,我们是主人的使魔,本身是没有形态的,也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但一年送过来一个,正好三个,我们就干脆用了她们的样子。”
侍女B略微讥讽:“我们这样说,小姐你大概是不相信的。但人就在王都,你日后见到了,一问便知。”
话说到这个份上,对方的诚意已经足够,泽卡虽然怀疑,但开始接受对方的说辞。
不过她还是坚持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青年便温柔和善地笑。
“因为我专吃恶魔的心脏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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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紧迫,泽卡莱亚勉强接受了对方的好意,匆匆与阿撒兹勒一同下山,解决尸体问题。
关于恶魔,她初入茅庐,仍有许多规则一知半解,但眼下有更要紧的事情去忙。
“你下午说,这次的事情实属罕见,百年来都称得上头一遭。那你知道如果将尸体继续放下去,会发生什么吗?”路上,少女迎着风问道。
“不知道,”青年答,“我发誓。恶魔之间的交情素来不多。根据你描述的,这次的事情倒像个实验。”
泽卡冷笑:“你们恶魔拿我们人类做实验?真是有趣。”
“哎,不有趣不有趣。”青年打哈哈,“人类分好坏,恶魔亦然嘛。我们都叫恶魔了,当然伟光不到哪里去,还请泽卡小姐多加指教啦。”
“不敢,我只是一介挂名修女。”泽卡瞟他一眼,学他的口气,“噢,您可是光明正大的‘神’啊。”
阿撒兹勒只好继续尴尬地赔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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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迎风笑下来,撒勒觉得自己的脸皮有些僵。他取了一束火把凑近烤了烤,这才觉得缓过来些。
城门口的尸体与黏块已经清理干净,泽卡莱亚搬回了救兵,两人与蕾妮雅汇合,一同查看尸体。
“你有留两具么?”
“只留下一具,”蕾妮雅领着两人,“本来是要多留的,但那东西鼓动得吓人,我怕来不及,就捅了。只剩下现在这个了,喏。”
眼前的男尸被黏块包裹了三分之一,上面蠕动的果冻体正在一点点地变大,像个孕囊。里面的东西似乎随时要蹦出来给人一个惊喜似的。
阿撒兹勒主动上前,蹲身查验地上的尸体。他靠近的瞬间,泽卡与蕾妮雅同时举起武器,防止生出异变。
青年伸出手心,摸了摸那鼓动的东西,还没等他说话,他倏地插|进一根手指,在那黏块里面搅和。
“你干什么?”蕾妮雅厉声质问。
“你们不是让我查查这东西么,别着急。”青年悠然自得地查探着,仿佛不是在搅弄尸体,而是在搅弄料理。
他探查的时间些许长了些,长到连蕾妮雅都不是很想看下去,但偏偏不能错失每一个细节。
“啊,我知道了。”阿撒兹勒终于笑眯眯地抽回了手指,“你们谁有布给我擦擦么?感觉怪恶心的。”
见无人回应,他唯有撕下一点衣角,勉强擦手。
“这些东西通过人类尸体的养分,孕育新的恶魔。从这个囊里爬出来的,应该比你们先前对付过的会厉害些。”
“就只是……这样?”泽卡质疑。
“泽卡小姐,你还希望它变得多厉害呀?”青年打趣,“普通人类对上先前那些,已是毫无胜算了。”
“那它们对活人健康有无影响?”蕾妮雅问。
“尸体会造成瘟疫,保险起见还是一起焚烧吧,至于那些黏块嘛……有一个很好的处理方法,就是劳神耗力了点。”
“你说,能做到的我们都会做。”
“山里的无人区,泽卡小姐最近去过。”阿撒兹勒一本正经地说,“只要把所有的黏块运到那里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