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逾作为试镜演员,只拿到了一小部分的剧本。但是这部分剧本,和他记忆中、荧幕上最后呈现的《云端飞行》,差别实在不小。
不过想想宋屿,一向跟着林小舟进组,演员临拍戏了,剧本改得满天飞也是常事;桑夷这个角色,在时逾的记忆中,也和他现在手中的剧本完全不同,也算可以理解。
但是不管是哪个版本的桑夷,给时逾留下的印象,都令时逾觉得他喜欢紫色。
“桑夷,是一个花店老板,早上起来修剪带露水的玫瑰,下午扎一捧漂亮的满天星。”时逾慢慢地说,“他是一个对生活充满热爱的人,因为蓝蔷薇漂亮而喜欢蓝,因为香雪兰美丽而喜欢鹅黄,又因为百合盈盈而移情别恋白。”
“直到他第一次去地下酒吧,看见舞台上唱歌的乐队主唱夏停。夏停做了舞台妆,头发里面洒了廉价的亮片,酒吧的舞台灯光打在他的脸上,眼角眉梢都是亮片反射的紫色光晕。从那一刻起,桑夷爱上了紫色。那种有点俗气的电光紫,有点晃眼睛,又有点危险。”
说完,他摸摸鼻子,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说实话,我其实不知道夜店里面的舞台都用什么灯光……我专门去了一趟我们学校附近的酒吧,他们那边是蓝紫色的。”
“有意思,”宋屿笑了,有点真心实意的那种,而不是他一向挂着的那副客套又官方的面具,“来试镜桑夷的人其实也不少,我问他们桑夷喜欢什么颜色,五花八门的答案都有。只有你主动提出来,还觉得桑夷喜欢紫。”
宋屿思忖片刻,对林小舟说:“我觉得紫色很衬这孩子。今天这一身就很好看。”
“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宋屿宋大编剧是这么一个好说话的人,”林小舟酸溜溜地说,似乎刚才那个挑剔又难搞的林导只是个过去岁月遗留的影子,不能惊动,轻轻一摇,就被摇碎散去了。
“就一小段人物解读就能让你替他说话,以前容觉在我这拍电影的时候被你骂不贴角色,然后熬夜读剧本,写了一整个笔记本的人物小传让你指正,又被你骂没理解……今天这事要是被容觉知道,他估计要气死了。”
“时逾理解我写出来的角色!”宋屿冷淡道,“我就是个写故事的,我就看重这个。”
时逾:……
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是现在的情况好像是,还没试镜呢,导演和编剧为了他吵起来了,还是正面意义上的。
但是他被无视了,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他对林导和宋编两个人动不动就旁若无人地吵架的行为还没习惯,尚不能自如地把自己当空气,心里想着,现在是不是应该举个小旗子:打起来,打得再激烈点?
“好好好,成成成,之前还在嫌弃陆心心,现在摆出这副嘴脸,”林小舟对老朋友束手无措、举手投降,只好占占嘴上便宜,“明明是我看中叫来试镜的,结果给你当了大善人……行吧!”
他娴熟一个拐弯,车辆缓缓滑进一栋三层小楼面前的空地:“到了,下车吧。”
*
时逾早就知道,《云端飞行》剧组穷得可怜,连陆心心把剧本拿给他的时候都再三确认:“你想好了?”
娱乐圈花钱,是因为它有前景,更能挣钱。然而,显然《云端飞行》被认为是没什么前景的剧组,所以投资是紧缺的,环境是不好的,也就是可以预见的事了。
但是,这也是时逾第一次见识到这个组到底有多穷。
剧组租用的是靠近郊区的一栋三层小楼,还是那种老式居民楼,按照清城这种四五线城市的物价,压根不会贵到哪里去,跟拍电影的其他花销相比更是不值一提;但是,问题是,这里真的很破,剧组还只租用了一二楼,三楼还住着房东一家,剧组人员住在二楼,吃饭都是给房东付钱蹭家常饭吃。
房间的隔音很差,接近饭点,时逾能听到住在三楼的房东炒菜的时候“哗啦”的声响。
宋屿跟林小舟出去接人,回来逛过一圈,声称感觉自己找到了夏停和桑夷之间的人物关系的修改方向,立马锁门闭关、改剧本去了。
这话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宋屿一溜烟跑没影了,只留着林小舟一个人干巴巴地坐在外边,和时逾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时逾试探着问:“林导?”
“干嘛?”
时逾观察了一会儿,发现林小舟此时此刻居然在生气,而且好像还气的是宋屿把他抛下来,自己跑了。
他试探性地说:“您知道吗?我来的时候,在车上喝了一瓶奶,又买了杯绿茶。”
“所以呢?”林小舟不知道他要说什么,随口接话。
“所以,”时逾诚恳地说,“四舍五入,我喝了一杯奶茶。”
林小舟:……
林小舟抬起头,继续和时逾大眼瞪小眼。
时逾毫不心虚地跟他对视,漂亮的大眼睛眨呀眨。
“你好冷,”林小舟默了默,“要不你改名叫冷逾算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时逾笑起来,“真有这么冷吗?我爸妈还挺喜欢听我讲冷笑话的。”
林小舟发现自己的心情不知道怎么着就转好了,似乎跟时逾在一起,他也容易不知不觉地快乐起来:“这么擅长哄人开心吗?”
“也没有,”时逾无辜道,“只是试镜的时候,轻点骂呗?”
“你呀你,活宝一个。”林小舟恨铁不成钢地戳了一下时逾的额头,“话是可以随便说得这么直白的吗?”
“没事,您骂也没关系……”时逾先是佯装受伤,又露出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我会用我的实力征服您的!”
经过这么一打岔,林小舟终于不再纠结宋屿半途跑路的事了。
但是他仍然不甘心地嘴了两句:“哼哼,宋屿把给你说的好话都说全了,让我来做这个大恶人……行吧,送佛既然送到西,那么作恶就要作到底。时逾,来,跟我来。”
时逾感觉有点不妙。
*
他们要去的是楼顶的天台。
林小舟带着时逾经过窄小的楼梯。
扶手经年日久,铁质的表面已经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红锈,布满灰尘,质地很脆,上面还豁了几个口子,让人疑心一戳就碎。楼梯的角落摆了扫帚和麻袋,里面不知道装的什么杂物,角落里还有长久没清洗的厚厚泥垢。
只有疲累、麻木、冗长又赘余的生活才能令这些杂乱的沉疴摆放得完美无瑕,因为它们天生就在那里,是再怎么精心的布景也比不上的。
林小舟提醒时逾:“走路小心。”
他从兜里摸出一把钥匙,打开三楼楼梯尽头的一座小门。这个门建得很高,又窄,上去要爬梯子,梯子倒是不锈钢全新的,看来是剧组来了之后特意换过:“来,上来。”
时逾握着扶梯,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没事,很安全,摔下去也不疼,”林小舟一眼看出来他有点怕,“我刚来的时候摔过好多次,现在还硬朗的,一块淤青都没有。”
“……我以为我已经表现得很不明显了。”时逾闷闷地说。
“哈哈哈哈哈哈,”林小舟搀着他上来,“年轻人,别不好意思,谁还没有怕的东西呢?”
“以前不怕的。”时逾说,“有点丢人。”
“不丢人。”林小舟让开位置,让时逾和他一起站到天台上来。
房东在楼顶开辟了一小块地方,拿红砖围起来,里面填土,种了点菜。时逾一眼扫过去,只能认出来一小截葱绿的韭菜。地上凌乱铺着太阳能热水器的线路管,空地上晒着花生和切好的红薯干。天空被晾衣绳分割成几块,上面晾了几床床单,在风中轻轻摇晃。
林小舟示意时逾望向远处:“你看到了吗?”
时逾顺着林小舟说的方向看过去。
清城的火车站尚建在这座城市最繁华的中心地带,而现在他们已经远离了现代化的商业区。
然后,这座城市就慢慢被剥离去外衣,筒子楼、烂尾楼、修到一半就废弃的水泥路、垃圾堆积的小巷子……一眼望尽,纷纷裸露在时逾的面前。
还有城中村。
“你看剧本了吧,”林小舟说,“我想在这里拍晒星星的那场戏。”
林小舟将身体探出露台外,掐着根烟,却不点燃,只是探头往外望。
时逾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
林小舟过往的电影被诸多称赞,而几乎每一篇影评里都要提到的,就是他的镜头语言。
商业片的镜头色彩和感情色彩都纷杂,但是林小舟往往能在其中找到一个奇妙的平衡点,让外表与内在达到统一。而他的前几部文艺片虽然被评论家们指责走了歪路,但是会拍画面的深厚功底,是永远支撑在镜头背后的。
他向时逾讲他的构图设计。
这个地点选得太好,主角倚靠在楼顶,能勾勒出整座城市的天际线。城市的轮廓在微光中起伏,高楼与城中村并肩而立,风一刮,晾在楼顶的床单遮住视线,充满沉默的欢悦和看不见的痛苦。
林小舟之所以把清城当做采风地,乃至《云端飞行》大部分场景的取景地,就是因为这里有一些特质极具有代表性。
清城被裹挟在时代的洪流中不由自主地向前奔跑,但它的脚还不堪重负地钉在原地。
林小舟想要这样一种环境、一种氛围,来表达某种被遮掩在光鲜亮丽外皮之下的、沉默的大多数的声音。
这是他的王国。
时逾忽然想知道,究竟是什么让林小舟抛下了他的商业片王国,来到文艺片这片吃力不讨好的贫瘠土壤呢?
或许是中艺话剧社起了大用,林小舟显然不仅仅把时逾当成一个普通来试镜的演员。借着同在中艺读过书的这一层关系,林小舟将时逾近似看作一个晚辈,将自己的野心和宏图如此袒露在时逾面前:
“我看了三遍你的那段《海鸥》,觉得你真的挺有天赋。所以可以告诉你实话,《云端飞行》的主角,或者说其中之一吧,夏停,已经定了,他……给了我和宋编剧很多灵感。”
时逾知道,他说的是庄褚。
《云端飞行》是庄褚的处女作,也让他一作成名。
林小舟在后来的采访中多次说,庄褚对这部电影的影响真的很大,在他们没有合适的演员能来饰演男二号、女主角也没法撑起饱满角色的时候,庄褚一个人肩挑大梁,“夏停”这个角色,也成了文艺片的经典。
叫人心酸,又那么惊艳。
说到夏停,林小舟的脸上仿佛要放出光来。
接二连三的失败让他深受打击,而夏停于他,几乎等同于深渊中最后的微芒。他炫耀似的问时逾:“哼哼,你知道为什么我一定要演员来这边试镜吗?”
林小舟每“哼哼”一句,时逾“大事不妙”的预感就多加一分。
果不其然,林小舟根本等不到时逾的回复,就自己迫不及待地揭晓了谜底:
“因为我的夏停在这里。我得看看你们和夏停的化学反应。你先自己挑一段,准备一下——话我先说在前面,我说可以还不行,得夏停点头同意。取得他的认可,说真的,可有点难度的。”
他说完这句话,冲楼下喊了一声:“庄褚,有空吗?上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