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三刻,是一个既定的时间节点,到了这个时间,就要做既定的事情,过了这个时间,既定之事也就成为定论。
这个时间很快,转眼之间就到了。
许平秋抽出令牌,看了看竹解,得到肯定的点点头,尔后轻飘飘的掷了出去:“午时三刻已到,斩!”
令牌落地,一片欢呼。
刽子手横过刀来,端起旁人递来的酒,满满含在口中,忽地喷在刀上。
随后,他取下李云水后背的罪名标签,远远地扔了出去,又高高举起刀来,脸色一横,重重的砍下来。
李云水的眼睛缓缓阖上。
临死之前,真不是那般淡然,心里隐隐有了悔意。
为何不早点堤防竹解?
为何不跟着徐若云一起逃走?
为何……为何那晚假装睡着,不与无忧好好聊聊天?
这一切,都没有了意义。
一旁的罗维平和徐若云闭上了眼睛,无限的无力感和悲痛袭来。这样风华绝代之人,真的就要这样潦草结束?
天道啊,你睁开眼看看吧!
人群之中,喝彩声达到了一个高潮。有罪之人伏诛,是天经地义之事!
刽子手里的刀很重,刽子手的力道很大,所以那刀下落的速度很快,眼见就要到李云水的脖子。
人群之中,有人舔了舔嘴唇,心到了嗓子眼儿。
说时迟那时快——“铮!”
那刀被一股大力弹开,断成两截,飞向一旁的地上。那刽子手承不住那力道,直直的向后倒去,粗壮的身材激起一阵灰尘。
众人定睛一看,那刀,是被一个飞来石头弹开的。那石头,是被一把刀扫大力到地上激射而来的。那刀的主人,此时骑在马上,只能从外貌判断出,那是一个女人。
那女人满脸仆仆风尘,脸上、头发上、身上积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骑着一匹高头大马,不管前方人群聚集,横冲直撞而来。
那速度着实是快,以至于身上的灰尘,在她身后形成了一阵黄色的烟雾,随着急速被拖成一条长长的尾巴。
那马匹,当真是不错,踏着人海、不畏嘈杂,丝毫不减速度。
在这一幕,实在是发生得太快,监斩的二人尚未醒悟过来之时,人群之中的惊呼声便响了起来,紧接着便成了一锅杂乱的粥。
那马匹临近法场之时,马上那女人往旁边一勒缰绳,那马顿转了头,面向来时的方向。
马上那女人一蹬马鞍,登时倒飞出来,那身姿真是潇洒非常,尔后直挺挺的落在李云水旁边,尚未等李云水看清她的面容,就被她一把揽住后腰,抓在了身上,接着又是一跃,踩过围观之人的头,精准的飞往那停着的马匹。
这一切,都在电石火花之间。
不待许平秋有所反应,竹解率先动手,他朝那女人飞身而起,凌空辟出一掌,紧接着人也飞了过来。
那女人此时哪里顾得着后面,只道快点把李云水带上马匹,然后快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不过,她的速度明显比不上竹解的武功,毫无疑问的被竹解的掌风劈在后背,登时一口血喷出,落在地上,走了好几步才稳过身形。
旁人不知这女人是谁,但到了这时候,李云水和竹解肯定知道她是谁。
她身上虽然布满黄沙,可那淡淡的香味,与那封信件别无二致,定是无忧无疑。
那竹解对无忧恨之入骨,岂会认不出来?尚在飞来途中,就已下定决心,一定要趁此良机,杀了这可恶的女人。
都是武功高强之人,无忧如何会不清楚竹解在后面?竹解的武功那么高,她如何躲得过?于是,她心一横,干脆没有回头,艰难的抱着李云水,用尽最大的力气往那停着的马儿走去。
脚步不稳,但很坚定。
李云水叹息一声,不自觉紧紧的抱着无忧,虚弱的叹息:“无忧,你这是何苦呢?”
无忧听见了,却没有回答。
“见你一面,我……死而无憾。”李云水没有劝无忧离开。
此时情景,无忧已经离不开了,鹰犬遍地,又有竹解等虎狼之徒,很大概率或将命丧于此。况且,他劝说无忧离开,无忧就会离开吗?不会的,他知道。
于是,他只得这样感慨。
竹解此时,已经到了无忧身后,可他却并没有立即出手,即使他心里有着滔天的恨意。困兽之斗,猫戏老鼠,他要慢慢的折磨这两个让他讨厌的人。
于是,他又凌空一掌,只不过劈向了那马头。你们不是想走吗?那么,干脆把这个希望给断了!
马就是马,不是龙,更不是游龙,于是当场气绝。
“跑啊,你倒是跑啊!”竹解满面笑意,低声嘲讽道。
“唉!云水……终究是一场空。”无忧叹息一声,把李云水抱得更紧,却是依旧不管不顾后面的危险,一步一步朝外面走去。
十日赶路,滴水未进,如何不累?
又硬生生挨一掌,如何不痛?
竹解见无忧根本不搭理自己,一阵无名之火袭上心头,他冷冷的看着还在坚持往前走却走得很慢、很不稳的无忧,右手灌注内力,一跃而上往前拍去。
“你们……都去死吧!”他怒吼一声,用尽全力。
远处的徐若云大惊,赶紧上前去救这二人,可毕竟有那么远,他如何救得了?
心里不禁焦急万分。
危急万分之际,一剑寒光,突兀刺来,剑意满满。
那一剑,可不是为了挡住竹解那一掌,而是目的明确的刺向了竹解的手。竹解虽然练成游龙上卷,可这一剑却也并不普通,登时手上被划开了一条口子,鲜血直流。
人群更加喧哗、散乱,场面眼看就要失控。
竹解收回手掌,看着血流出来,不待看清这一剑的主人,就气运全身,当即也是一惊:江湖还有这番人等?
不待问清来人身份,当即运转全身内力,与之缠斗起来。
几招过后,竟是平分秋色,一时之间分不出胜负。
此时,法场之外的官兵终于跑了过来,眼见就要团团围住已经绝望的李云水和无忧。
徐若云心急万分,只恨自己没有牵来一匹马,当此良机不逃,便稍纵即逝,又待何时?
就在他要往李云水处来时,街边远远传来一声嘶鸣,马上也有一个风尘仆仆的人,这人是个男人。
这人很年轻,看样子一副文弱书生模样,只不过此时也同无忧一样,满身都是风尘。他满脸焦急,不住拍马,恨不得立刻到达目的地。
竹解此时与那剑客斗得正酣,哪里会注意此人?其实,这人李云水认识,竹解也认识,因为他们同在无名修行。
那人,正是苏玉。
苏玉赶马而来,远远就大声呼喊:“云水兄,准备上马!”
徐若云的眼里有了光,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想要睡觉枕头来,一时之间激动无比。
无忧的眼睛亮了起来,果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苏玉骑着马,越过了衙役们的防线,冲到了人群之中,远远就起身准备跳马。
徐若云也到了李云水和无忧跟前,随时准备协助。
苏玉飞身跳下马来,就在那刹那之间,仿佛与徐若云有一种天然的默契,两人一边一人,扶助无忧的胳膊,往那马上一扔。
无忧欣喜万分,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迅速调整角度,端端正正的落在马上,又把李云水自己前面一横,一脚重重踢在马屁股上面,顿时一骑绝尘而去。
此番变故,让几人大惊。
竹解赶紧抽身,不顾那剑客追堵,施展游龙神功,冲着李云水与无忧而去。
那剑客正要追上去,却见许平秋骑了马跑来,似乎有点顾忌,神色之间有点色厉内苒,但依旧壮着胆子大声吼道:“小世子,你胆子也忒大,竟敢劫法场!”
这所谓的世子,正是之前败在李云水手下的萧霁雪。他神情冷傲,并不搭理骑着马在他身边环绕的许平秋,反而是看着竹解的方向,冷冷说道:“让开!”
“你莫要以为慎王可以替你平了这事儿,我告诉你,这事没完!”许平秋被人蔑视,顿时大怒。
萧霁雪终于看了他一眼,不过也只是一撇,不屑的说:“就凭你?还不配!”
“呵呵,凭我?自然不够,可太子呢?”
萧霁雪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轻蔑,淡淡道:“你可能忘记了,从小到大,萧颖聪那小子……我打过很多次。”
许平秋知道,和这个混世魔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搞不好还得挨顿毒打,还是正事要紧,于是冷哼一声,调转马头,随着竹解的方向,追了出去。
竹解的轻功很好很好,不消片刻就追上了无忧和李云水的马匹,甚至硬生生将他们逼到了江南最大的天堑——马王山断崖。
马王山断崖,人们都知道很高,很深,至于底下有什么,那可能……只有当年的洛王,才可能知道。当年,这里正是他的转折之处。
无忧的脸上,再次有了忧虑——
后面,便是万丈深渊……
竹解终于追上两人,两人再也无处可逃。
他放下心来,双手合十,故作一片轻松模样,他一步一步走向二人,嘴里嘲讽:“当真是恩爱情人,师弟,看来你也不是那般淡然嘛,也偷偷的和这个贱人暗通款曲了。”
此时的李云水,经过这一番颠簸,哪里还能说出半点话来?
“所以啊,你真是该死,我的种种磨难,都是你和这个贱人搞出来的!”
“我不杀你,简直对不起我自己!”
“受死吧!”
说罢,一掌打来。
无忧二话不说,跳下马来,与之打了起来。可她又如何是竹解的对手?登时受了一掌,身子飞将出去,砸在马上。
原本还躺在马背之上的李云水,就像一滩烂泥一般掉了下来。
无忧喷出一口鲜血,此时已经不抱希望,但脸色却非常松弛,甚至还有点高兴。她爬过去,仅仅抱着李云水。
两人对视,皆是说不出话来,虽然眼中噙满了泪水,却都是欢喜的模样。
竹解一言不发,也如李云水之前那般,张开双臂,在空中画了一个圆圈,尔后把手合在胸前,一齐推向无忧和李云水。
“竹解,你敢!”
“不要……”
“云水兄……”
三声惊呼传来,萧霁雪、徐若云、苏玉亲眼见到这一幕,当真是睚眦欲裂,可眼前的情况,又怎还有回天之力?
那一掌到了近前,眼见就要打到无忧面前,却见无忧面不改色,笑容更甚,竟然是一片满足之色。
李云水强自努力,伸出那已经断了的手,耷拉在无忧肩上,用尽全身力气横在了无忧面前。
他最后深深的看了一眼无忧,泪水在那满是灰尘的脸颊上画出两条深线,看起来真是又美又凄凉。
他在无忧的脖颈之处,嗅到了那淡淡的郁金香味。脸上浮现出满足的笑容,一切有为法,如梦亦如电。
那一掌,毫无意外的打在了李云水的背上,那力道是何等的强劲?李云水当即喷出一大口血,连带着无忧飞了出去,飞到了半空,飞到了那天堑上空。
随后,二人紧紧抱在一起,齐刷刷的往那万丈天堑,急速落了下去。
很久很久以后,都没有一点声音回过来。
骄阳似火,山风拂来,尽是肃杀之意。
三个月的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很多事情的发生,成为坊间或者朝堂之上的笑谈,引起旁观之人的嘲笑、羡慕、惋惜和无奈,甚至更多的情绪。
江南,到底还是那个江南。
街边的酒肆里,一个衣衫褴褛的人被小二大声呵斥,推推搡搡将之赶了出来,嘴里还骂骂咧咧——这人酗酒成性,赊欠不还已经多次,早已经不受人待见。
旁人冷眼,唏嘘不已。
一旁之人议论纷纷,这是屠虎营老将徐三江唯一的儿子,三个月前突然癫狂,再不复往日神采,成日里饮酒成性,再也不管任何事情。
早前,徐老将军派人过来,给他付了几次酒钱,也规劝过、训斥过,甚至打骂过。可徐若云心里的那盏灯已经熄灭,还有谁能将之拉出来呢?
人们都说,不知道李云水那个杀千刀的给徐小将军灌了什么迷魂汤,以至于他对李云水死心塌地,硬是没有缓过来。
尤其是早前阶段,徐若云数次跑到那马王山天堑,又哭又笑,疯疯癫癫,激动起来甚至要跳下去,却被一个剑客数次救起。
也有传言说,那剑客便是慎王府的大公子萧霁雪。
而后来徐若云再没有想那寻死觅活之事,仅仅是因为萧霁雪的一句话,而那句话没有流出来,无人知晓,这也成为市井之中茶余饭后的遗憾。
当前,最鸡犬不宁的地方,当属江南织造府。
那件事情,原本其实和江南织造府并无任何关系,可也不知道吉彩惹了什么人,连番三次遭遇刺杀。
那些个杀手无孔不入,明的、暗的全给使了出来,即使吉彩再怎么防范,依旧被一剑刺过胸膛,所幸医治及时,将将保住了性命。
而吉彩没有想着去抓刺客,反而把所有的火气都发在了丈夫江采钰身上,甚至在情急之中也说出了一些不该说的话,那些话在江南各个隐秘的角落流传,逐渐成为可以燎原的一些闲话。
那些闲话,针对着当今在朝堂和江湖鼎鼎大名的竹解。
江湖盛传,竹解远比无名之时更加勤奋,目前游龙已经甄至大成,近日里已经击败曾经与他齐名的萧霁雪,隐隐有成为武林第一的势头。
而朝堂之上,似乎对竹解的印象并不太好,起因便是那条秘闻。有和江采钰不对付的大臣说,竹解和江采钰,以及洛王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保不齐穿着一条裤子,此人实在太过复杂。
而皇家从来补缺间谍机构,那些密探遍布大江南北,皇帝明察秋毫,早已知晓这些找不到根源的消息。
更为恼火的是,皇帝对罗维平辞官一事大为火光,在朝会上主动提起此事,把太子好生训斥一番,责令其闭宫半月,不准任何人探视。
尤其是退了朝以后,皇帝甚至跑到国子监,打了那国子监祭酒汤阴二十个大板子,问他是怎么教太子的?又是如何管理这些博士、太傅的?
而那许平秋,龙颜大怒之下自然首当其冲,不仅免了职务,还发配到江南,到屠虎营做了个卒子。
竹解一个江湖和尚,又如何能够独善其身?于是乎,进京一事就被含糊其辞的搁置了下来。直到半个月后,皇帝的一道圣旨才悠悠而来,口气很轻,只说让其协助徐三江,铲除江南的洛王旧属。
但是也说得非常明确,什么时候平了那隐患,什么时候才去钦天监就职。
而这些,似乎同被打下马王山天堑之下的李云水,再也没有了半点关系。
毕竟,一个劣迹累累的普通人,死了就死了,难道还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不管他的武功有多高,不管圣上之前对他有多么欣赏,一切……都成为云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