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糖糕

黄家大年三十的习惯比较与众不同。按照往年惯例,真正的年夜饭放在中午,黄太忙忙碌碌,做出一大桌菜,四条腿的两条腿的肉类一应俱全。中午和老黄吃着饭,喝点小酒,下午睡个两小时午觉,到五六点钟,再起来包饺子。

晚上就简单热一下中午的菜,水饺蘸醋,吃完一起看春晚。不管春晚烂不烂,守着一起看是黄家近二十年的保留节目。

黄时雨原本想利用这个时间段溜出去找盛远川,谁料今天黄太和老黄情绪非常亢奋,喝过酒也不睡,一个在客厅打开曲艺台,吊着嗓子唱《四郎探母》,另一个在厨房剁肉,乒乒乓乓好像剁在了时刻想出逃的小黄的心尖上。

盛远川发来消息,“下午的时间空出来了。”

“……dbq我出不去了,我爸妈居然没睡午觉。”黄时雨拿起手机录了一段老黄的戏曲腔,老黄发现小黄在录他,唱得更起劲,金钟撞响,玉泉迸溅,咿咿呀呀,卖力到小黄看着直乐,拿着手机的手一直在抖。

“dbq”盛远川有段时间没网上冲浪,一时跟不上她的潮流度。

“对不起。”

“没事,晚上有空出来一会吗?我去你家附近找你。”盛远川在家简单炒了几个家常菜,都是清淡口的,揉面剁馅做了些饺子,都装在保温桶里,打算给还在医院的盛明光和夏歌送去。

“十分钟应该够吧。”黄时雨说,“再多就被发现了。”

“不够吧。”

“啊啊啊啊啊你好污!”十分钟不够,难道一小时才够吗?黄时雨的思绪朝着不可描述的危险方向飘过去。

盛远川拎着保温桶,出门去医院,“嗯?”

女孩心海底针,小脑子整天都在想什么?

“无视我吧,在家憋疯了。”

老黄唱完一段,见闺女捧着手机一脸傻笑,以为她一直在录,“九啊,给我发到家族群里。”

“……”本着辣眼睛不能一个人辣的原则,黄时雨给他发到了“小黄人大家庭”和“明家有你我”两个家族大群里,让他不休息,让他不睡觉,出风头出个够。

“好听吗?”老黄意气风发。

“嗯嗯嗯好听!爸爸始终是爸爸!”

*

盛远川进了医院,按了十七楼的电梯按钮。俊挺的身形和浓墨写就的眉眼格外出众,即便戴了口罩,也惹得同在电梯里的小姑娘大婶子忍不住多看他几眼。

有个奶奶问他,“小伙子,你也去十七楼?”

盛远川颔首,只听奶奶又说,“去看家人?”

“恩,看我哥哥。”

“那你做好心理准备啊。今天有个年轻人去世了,比你大一点,看起来不到三十。他旁边那姑娘哭得可厉害了,拽着他的手不让别人碰,那囡囡看起来小小的,劲大得很呦,几个护工才把她拉开,还有个被咬了一口,要去打破伤风针。唉,年轻人得了癌,那是发展得比我家老头子都快啊。受罪了。”

“您说的那个人叫什么?”

“我老啦,眼睛花啦,看不清。”老太太说,“就在我家老头病房正对面,1720那间。”

1720正是盛明光的病房号。盛远川如坠冰窖,老太太满脸深重的皱纹在他眼中异常清晰,每一根纹理都在提醒他——生死有命,人间实苦。

八楼是儿科,十楼是产科,每次到了这两层,出出进进的人很多,电梯都会停好几分钟。盛远川等不及那几分钟,从十楼出了电梯,走旁边的楼梯道飞奔上楼。

他年轻力健,兼之腿长,一步可以上三四节楼梯,慢悠悠的路人反应不及,身边有一阵风刮过,再想仔细看人已经没了踪影。

盛远川到了1720门口,一时竟不敢进门,他转了个方向去护士站问情况。

“29号床的病人走了吗?”口罩被上楼时仓皇的呼吸喷得潮湿,他问得焦急又突兀。

护士正吃着盒饭,许是在这一层见惯了生死,午餐被打断了也不恼,纠正道,“走的不是29号床,是28号。”

她递了张纸巾给头上满是细小汗珠的大男生,“擦擦汗吧,尽人事听天命,别想太多,好好陪家人过个年。”

盛远川道了谢,拎着保温桶回了1720,果然,29号床上睡了个少女,而盛明光正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阳光,他一动不动,不知站了多久。

昨天下了一夜雪,今晨出了太阳,照在雪上轰然折射开万道金光。整个世界被白雪覆盖,大地上行走的人如浮世间的蝼蚁,各自为着各自的愿望奔忙。

只是天总会放晴,雪总会化,糖衣再香甜诱人,剥开之后,没人敢尝。如果他坚持不了多久,希望夏歌能勇敢咽下去吧。

离别也是一剂苦药,让人清醒之后能孤身继续向前走。

盛远川在他身后轻唤,“哥?”

“你来了。”盛明光转身,站得太久,他的身子趔趄了一下,盛远川忙伸手去扶,见他的手背的血管已经被扎得千疮百孔,手也瘦得只剩了一层皮。

盛远川只看了一眼便移开视线,“在医院也得过年,我炒了几个菜,包了饺子。吃午饭吧,我去喊夏歌。”

“让她再睡会吧。”盛明光说,“昨天她睡得晚,上午邻床走了,她也哭了一阵。累了。”

盛远川打开保温桶,“那你先吃点,饺子放久了容易坨。”

傅夏歌闻着味儿睁开眼睛,见有饺子,一骨碌爬了起来“小哥,这是你自己包的?”

“对,两种馅,上层是肉的,中间是三鲜的,下面两层是家常菜。”盛远川边说边把几格饭盒取下,“时间急,没空烧汤,待会喝牛奶将就一下吧。”

“好羡慕黄姐姐。你这么细心,她以后可以不下厨了。”傅夏歌之前哭得太用力,此时红着兔眼,仍不放弃打趣盛明光,“学着点啊。”

“她也会。”盛远川槽她,“你先提升自己吧。”

“盛明光!你弟弟欺负我!快去揍他!”

盛明光撕开一次性筷子,夹了个饺子喂给她,“别闹,那也是你哥。”

小家伙哭起来可真丑。再同老天搏一次吧,生则为你,至死方休。

*

黄太把包饺子常用的那个案板拿出来,黄时雨帮她擀皮。黄太包得慢,她擀完了皮之后再来帮她包。老黄在厨房剁蒜泥,时不时咿咿呀呀来两段戏,完全是中老年企业家的画风。

“馅儿里没放葱吧?”包着包着黄时雨突然又发出了灵魂质问。

“年年问年年问,问不够是吧!”黄太抬头看了她一眼,“不想吃别吃。自己买肉自己包去。”

“我就问问啊。整那么凶。”小黄觉得异常委屈。扭头看了下时间,六点半,这夫妻俩从早上六点就起床开始忙活,中午一人小半斤白酒,竟然没放倒一个,越忙越亢奋了还。

“你不在家你妈都懒得包饺子。”老黄从厨房探出头,“今儿还是托你的福。”

“大声点,今儿懒,没戴小耳朵。”

“……没听见拉倒。”耳朵如何如何在家里已经不再是敏感话题,有时候还能侃几句,长进了。

“几点有空出来?”盛远川在微信上问她。

黄时雨包完满满一桌饺子,才有空拿手机看一眼,这一看脑内就有了形象,盛远川望眼欲穿殷殷期盼,而她是个门都出不了的大猪蹄子。

“哎,我尽量吧,大概要十一点左右了。”她如是回。

“没事,不行就改天见。”盛远川哪怕当了望妻石,也是善解人意的望妻石。

“今天可以的!再等等!”小黄思念成疾,盼了十几天了,断然不允许横生差池。

想问他盛明光怎么样了,又怕大年三十问了平白让人心情沉重,她正胡思乱想间,老黄端了盘水饺出来,面上带笑,“开饭了猪仔!”

黄时雨心里有鬼,被叫猪仔也不生气,她跑去帮忙摆筷子,夹了一个试了,“好吃,我妈调的馅儿是世界第一!”

明梅端着盘金澄油亮的糖糕出来就听她夸了这么一句,手中的盘子放在桌上,“再尝尝糖糕。”

黄时雨和老黄一人夹了一块,因为老黄喝酒喝出了脂肪肝,明梅没敢放太多糖,倒歪打正着地合了正在减肥的小黄的心思。

“比在外面买的还好吃哎!”黄时雨仿佛发现了宝藏,“要不是怕胖,我可以再来两块。”

老黄也竖起大拇指:“老婆太厉害了。”

明梅面上带了七分骄傲三分羞涩,“过奖过奖。还是趁热吃吧,等凉了再热就没这个味道了。”

“我可以的,吃饱了明天再减肥。”黄时雨又吃了两个糖糕,饺子减了一半,疯狂蘸醋压下满喉咙的甜腻。

为了见盛远川一面,她今天包了上百个饺子,吃了三个糖糕,听老黄唱了一下午的戏,疯狂装乖的小黄已经尽力了。

*

老黄和黄太守着春晚,时不时点评一句,酒劲上头,俩人磕着瓜子昏昏欲睡。

黄时雨又吃了几包零食,包装袋终于把垃圾桶塞满了,她拎起垃圾袋,故作漫不经心,心里小鹿撒野,“我去倒垃圾。”

“倒什么垃圾,这都是财,别给倒出去了。”老黄抬手喝止。

黄时雨瞎扯不打草稿,“我去透透气!满屋子酒味,我快醉了。”

黄太又抓了把奶油西瓜子,“怪不得脸这么红。外面下雪了,多穿点。帽子围巾带上。”

“好嘞。”黄时雨戴了那个白绒绒的兔耳朵帽子,用手捏垂下来的线尾的球,耳朵还会上下晃动。她偷偷把早就买好的钢丝棉手摇仙女棒放在粉色羽绒服的宽大口袋里,另一个口袋中是个糖糕,她包了里三层外三层,怕漏油。

扔了垃圾,她熟门熟路地摸出大门,一路小跑着穿过小巷,尽头是放假以来就没见过面的男朋友。

盛远川站在路灯下面,发梢和肩上都落着雪花。

“你等很久了吗?”她突然觉得自己太不懂事,大年夜还折腾他过来。

盛远川抬手摸了摸她毛茸茸的兔耳朵,“刚到没多久。不然你见到的就是雪人了。”

“我给你带了一个糖糕,我妈妈做的。”她极力推荐,“很好吃,你尝尝呀。”

盛远川接过,和糖糕一起递过来的还有个暖身贴。她有些得意,“怎么样,这样就能一直暖着,不会凉。”

“聪明。”盛远川正要装进口袋,被她拦住,“快吃吧,外面这么冷,别着凉了。你穿得这么少,是来见我还是来找骂的?”

黄时雨把缠了几圈的袋子打开,糖糕递到他唇边,盛远川先往后让了一下,问她,“考试怎么样,成绩出完了吧。”

“……”糖糕不客气地怼到他口中,“大年三十提成绩,过分了啊。”

“没挂科吧。”他咬了一口,糖汁在舌尖化开,这个年终于有了点甜味,剩下的拿在手中,“你把最大的一个拿出来了?”

“特等奖学金选手。”黄时雨说,“没你影响,没人打扰我好好学习,怎么可能挂科。”

他听出了她言不由衷的淡淡讽意,眉眼温和,“还气着呢?”

“我不该气,我哪敢气。”

“看我给你带了什么?”盛远川把手放进口袋,黄时雨忍不住跟着他的动作去看——

他掏出了两根烟火棒。他的大衣口袋浅,那烟火棒只有巴掌大,委实有点寒碜。

黄时雨噗嗤一声,摇着头,“你这样不行啊少年。”

她拿出自己的,在他旁边一放,比他的大出一倍不止。

盛远川:“我原本买了一桶大的,想带你去郊外放一次,结果你说只有十分钟。”

黄时雨显摆的心思顿时被浇灭,“啊真是,咱们来点吧。”

“刚想起来,我没带打火机。你有吗?”

黄时雨愣了一下,摸了摸口袋,窘了,“我也没带。”

两个人大眼瞪大眼,黄时雨发现了端倪,捶他两下,“别逗了,快点拿出来,我爸妈一会见我不回去该出来找了。”

盛远川掏出打火机点燃了她的大仙女棒,焰火热切,他握着她的手,在空中灵动腾挪,一颗心的形状清晰展现。

好撩啊。黄时雨心里的小鹿横冲直撞,几乎要撞死在今天晚上。

“哎呀快烧到头了我要松手了——”

她笑着,脚印在雪地上踩出深浅不一的坑。手机铃声同时响起,盛远川提醒她,“叔叔阿姨催你了。”

黄时雨接起电话,黄太即使醉酒,声音依然中气十足,“倒个垃圾,把自己也倒掉了?”

“马上回去!这就回去!我玩了一会雪嘛!”

挂了电话,她歉然,“我要回家了。”

“去吧。”盛远川说,“阿姨做的糖糕味道很好。等你拿到特等奖学金,我再送你一份礼物。”

她跑出去几步,跺了跺脚,又突然折回,盛远川仿佛早已料到她会来这么一出,张臂把这颗小炮弹接得稳稳当当。

黄时雨踮脚亲他,“我们私奔吧。”

盛远川低头把她的帽子往上方捋了捋,在她光洁白皙的额头上落了个吻,他声音低哑,“我现在还没有资本娶你。”

且不谈长辈的恩怨纠葛,现在的盛世,如果盛明光哪天撑不住了,股票必将动荡一番,能不能守住、走稳,还需要一段时日。

“别让我等太久。”雪夜中,她的眼睛晶亮,眼底一片澄明,“奴家可以跟少爷吃糠咽菜,他日发达了,别忘了槽糠之妻呀。”

盛远川失笑,她本就是作话本似的那么一演,偏偏他当真得不得了,于是抬手在她身后拍了下,“快回去吧,小朋友太淘气了会被打|屁|股。”

“你家暴!我要回娘家告状了!”她笑嘻嘻地跑远了。

松软的雪被踩得咯吱作响,她的背影欢快跳脱,是他沉重生活中的一点甜。盛远川从袋中掏出剩下的糖糕吃完,点燃剩下几个仙女棒,拍了几张照片。

黄时雨刚到家就收到陆珂的夺命连环轰炸,她跟黄太和老黄打了个招呼,进自己房间接电话。

陆珂朝她暴风叹气,“我训练都已经够辛苦了,好不容易刷一次微博,还得被你们俩塞狗粮,你问过狗的意见吗?”

不等黄时雨接话,她又义正辞严地谴责,“谁跟我哭了一天,说今天父母管得严,没法会情郎了,可转脸就出去约会了哈!亲亲抱抱啥的没少干吧!”

“你……在我手机上装了定位?还是装了微型摄像头?”黄时雨越想越觉得走向悬疑,“我没发微博呀。你凶个毛?神志不清看错了吧?”

“我有那么变态吗!吃饱了撑的没事监视你?”陆珂说,“你是没发,你们家川哥发了,唏,可腻死我了。”

“他发了什么?”黄时雨问。

“你自己看,反正一切都逃不过列文虎克女孩的火眼金睛。要发就要做好被扒的准备。”

“……啊?”怎么又扯上列文虎克了?

“啊什么啊,快去看!转赞都超过两万了。估计你的号也快炸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勤奋的阿奚想要多多的评论支持【沧桑点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