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有一些很奇妙的规律:
成全别人,往往也就拯救了自己,度人者亦是自度。
最好的自我救助,往往来自对他人的付出。
2007年2月起,婷婷去了一个简称CCF的公益组织。
那个组织服务的地区有广东、广西、青海、甘肃、贵州,开展的公益项目很多,她被委任负责其中的特困生资助项目。
截至2017年3月,流水十年间,她在那个组织里帮扶了3000多个孩子。
一直到她离开那个组织,那3000多个孩子里罕有人知晓这个任劳任怨的香港女老师,一直在吃药,患有抑郁症。
特困生资助工作繁忙而琐碎,忙得让人无暇去沮丧。
那时这个项目连她在内只有两个女生负责,工作强度之大,天天都像是在行军打仗。
受资助的学生分布在5个省份,她需要从合作的高中里一个个收集学生资料,审核并甄别,然后一份份制成简报,方便为他们寻找资助人,以及配对资助人。
关乎到学业是否得以为继,这是件马虎不得的事情,每个孩子的情况都必须了然于胸。那些年她进行了不知多少次的家访,摩托车坐过,拖拉机也坐过,火炕也睡过,还有茅草屋。
维多利亚港的夜色渐渐远去,她习惯了吃洋芋,也走得了任何一条山路,偶尔还会独自被子蒙头哭上一场,但很少再是无缘无故,大多是为了孩子,有时是为了他们的难和苦,有时候是被气哭。
倒也算是件好事,玻璃鱼缸不见了,笑和泪都变得真实,活生生的世界伸手可触。
倾注身心的事情,总能完成一些不可能的任务。初期孩子只有几百名的时候,每个名字她都能记得住,后来增加到上千人,她依旧去记,记不住全名就记姓,被喊的孩子常会一愣,也就不再对她陌生。
那时候她把自己搞得很累,每个学期都会安排许多探访活动,邀请学生的资助人去探望学生,引导大家不光是捐钱,还要身体力行地去关心,并非去收获感恩,而是走到面前去,和那些孩子成为朋友。
谁和谁是配对的,她总能记得清,张嘴就能喊出姓名。
累中有欣慰,受过资助的孩子在高中毕业后成立了他们自己的同学会,经常自发回来协助他们温柔的婷婷老师,陪她一起去家访,护送她去穷乡僻壤,和她一同核实资料是否属实,帮她找出最急需帮助的特困生以及孤儿。
和许多的抑郁症患者不同,她那时有了信念和目标——所有经手的孩子,都应该一个不少地顺利读完高中。
助学金惯例是在每年开学后发放,那是她最紧张的时候,挨个儿和校方确认是否所有名单上的孩子都来上学了,怕他们会因为家境,在养家和上学之间被迫选择了前者。她想方设法给最困难的孩子争取额外的照顾,把他们从被迫外出打工的路上拽回来,用心良苦。
现实所逼,许多的家庭难以接受这番好意,加之不少回来上了学的孩子不争气,心思不肯放在学业上,为此她气得哭了又哭。
想想,却是很可爱的一幅画面,虽已不是过去意义上的痛哭,但她手心里依旧攥着药片,随时准备着情绪崩溃时塞到嘴里去。
婷婷说起了一个她印象最深的孩子,广西藤县的一名受助学生,叫安城。
安城当时17岁,独子,患有先天性心脏病。资助人给他找了香港的心脏病专家,检查结果很不乐观,预估只能活到20岁,手术成功也只能延长5年,且手术风险很大,随时没命。
公布结果时,婷婷没能支走安城,他听完结果后很镇定,似乎任何安慰都是多余。
婷婷说,诊断结果并没有影响到安城,他顺利完成高中升上大学,选了喜欢的专业,还追求了他心爱的女生。
安城22岁去世,比医生估计的多活了两年。
去世前一星期,他曾向他最喜欢的婷婷老师询问过关于计算机故障的问题。
从17岁那年起,他已知自己命不久矣,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孩子丝毫没有去自怨自艾,反而愈发有了生命力,直到最终的时刻来临。
婷婷说,安城给予她的触动大过伤心,这种切身的触动和过往生活中来自任何人的开导和鼓励都不同,安城什么都没和她说,却给了她最好的模板。
她靠在老潘身边,轻轻柔柔地讲述着她曾经的学生。
她说安城是这个世界上的另外一个她自己,又说安城才是老师呢,她是学生。
婷婷和老潘的婚礼上,有专程赶来的曾经的学生。
一个叫月芽,是2007年她在藤县一中资助的第一批学生中的一个。另一个是甘肃渭源的罗萍,她在渭源一中资助的第一批高中生中的一个。她们都曾在上大学后每年暑假陪婷婷做家访,如今都在深圳工作,拿的都是高薪。两个曾经的学生代表所有曾经的学生来参加他们婷婷老师的婚礼,一左一右抱着他们老师的胳膊,打扮得比他们老师还要隆重,心情比他们老师还要激动。
十年的特困生资助工作,婷婷的收获不止于此。
那十年她也不仅限于服务于中国内地,其间加尔各答她也去过,从事街童救助。
当下她离开了那个组织,带着积累的经验去了更远的地方开展公益项目,听说是非洲,那里有一大堆孩子喊她老师。
关于她和老潘的爱情故事,我无从获悉缘起,不确定他们相识于印度还是内地。老潘只说,初识婷婷的时候她还是个老师,穿着褪色的冲锋衣坐在和煦的阳光里,美好得像一帧电影镜头。
老潘说,婷婷性格温和,这种温和源自长达十几年的与自己与世界搏斗后的一种状态。
他说他之所以喜欢她,就像每个人天然地喜欢清新的空气、干净的水、温暖的阳光,这或许是人性里固有的一种趋光性吧。
说这话时老潘是动情的,动情的老潘露出老文艺青年本色,他用诗朗诵一样的语气道:
爱本身特别重要,不能受其他任何东西的干扰,爱她就是爱她,这是个原则性的审美方式问题。
他说:不论任何原因,婷婷肯守住十年的清贫去助人,不求名利,光看这份心性,就甩了大部分都市女孩几条街……又何必去在意最初的她是什么样子的呢?
老潘说:复发又怎样!一辈子治不好又怎样?!什么抑不抑郁的,咱不怕,敢欺负我老婆就是不行,我干死它!
他很认真地宣布他要把抑郁症这个兔崽子撕巴碎了扔出去……
对于他洒完狗血撒狗粮的行为我不置可否,他的老婆婷婷倒是咯咯地笑个不停。
看来女人这种生物都一样,管你是武汉的还是香港的,诀窍都是需恰到好处地哄。态度这东西只要掌握好了,几乎和买包一样管用……
我记得婷婷那天笑了很久,她后来告诉我说——
虽然不知道抑郁症下次复发会在什么时候,但和老潘在一起的这么长时间里,她真的没再吃过药,也再没见过心理医生。
她笑笑地看着我,认真地说:
我知道你们是兄弟,他老和我提你,带我去捡牛粪那天,他一整天都在说你是个好朋友……所以你不要担心行不行,我会好好和他在一起的,不会拖他后腿的。
当一个温柔的女生用温柔的语气说出这番掷地有声的话时,她简直剔透得像块水晶。
那时维港夜色盛开在窗前,已是夜里两点,婷婷和老潘的新婚之夜。
婷婷说,她知道自己尚未真正痊愈,但此刻的这一切,已是她自己想都不敢想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