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北心只出去了不到十分钟,回来的时候看到程望趴在桌上。
程望手长腿长,仪态也很好,每天大课间做操的时候又帅又显眼。
但他写字时……习惯真的挺不好的。除了矫正了好几个月才勉强改过来的错误握笔姿势,写字的距离也过于近了,几乎快要贴到桌面上。
乔北心漫无边际地想着,这颗大橙子天天趴在桌上写字,但不近视;自己明明很注意用眼卫生,可偏偏看不清东西……
老天爷也太不公平了吧。
*
他不知道程望的噩梦是否具有偶发性,又因为手里推着电扇而动作小心。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叫醒程望时,程望左耳的耳机掉了下来,啪嗒一声摔在地上。
白色的耳机在地上骨碌滚了几圈,缀着耳机线,又带下了原本好好带在右耳的耳机。
啪——又是一声轻脆响声。
乔北心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吓到了程望,原本好好趴在桌上睡觉的人,下一秒就抖若糠筛。
他把风扇踢到一旁,快走两步从把程望从桌上扶起。
可程望的反应远比上一次更严重。不过短短几秒,他的眼皮都哭红了。
乔北心依然像上次那样把程望抱在怀里安抚着,可简单的触碰和言语都不能唤醒被梦魇困住的人。
很快,程望开始磕磕巴巴说着他听不懂的梦话。
这么高个子的漂亮男孩,窝在他怀里,委屈得像被人丢弃的小狗。
眼泪很快透过肩膀的衣物,沾湿了乔北心的皮肤,也打乱了他的心。他焦急地拍着程望的后背,一遍一遍叫他的名字。
“程望,程望!”
几秒后,乔北心终于听清了程望的喃喃自语。
“……疼……”
乔北心懊恼地皱着眉,以为自己太过着急用力,拍疼了程望,可下一秒,程望吐出的话语让他全身发冷。
程望尖叫着说:“真的很疼,妈妈!”
*
终于从梦魇中脱离出来时,程望第一个动作是去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那里似乎还残流着被钢钉穿过的刺痛。
他神经质一样又搓又揉,很快就把薄薄的耳垂搓得红肿。
乔北心拉下他的手,可程望不知是不是在跟他较着力气,僵持几秒后,乔北心手臂内侧的青筋都显了出来,才把他的手牢牢按在腿上。
“小望,乖,别搓了。”乔北心按着他的手,手掌下的程望仍然在和他犟着力气,“听话,小望最乖了,是不是?”
乔北心向后退了退,让自己和程望之间空出一个适合说话的距离。
程望视线躲闪着看了他一眼。眼皮是肿的,眼眶是红的,随后又立刻垂下眼睛。
在张嘴说话前,程望用力闭了闭眼睛。
又滚下两颗眼泪。
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至下巴,最终消失在脖颈处的阴影中。
不知沉默了多久后,程望叫他:“小乔。”
除了还带着浓浓鼻音外,程望的情绪已经听不出别的痕迹。
乔北心伸长胳膊,去桌上抽了几张纸巾递给他。
没想到,程望接过纸巾,竟先去擦了自己的耳朵。
这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连程望自己都愣住了。
乔北心有意想缓解一下气氛,他挪开程望的手,解救出被蹂.躏到通红的耳垂,换了一个轻松些的语气说:“你自己可能看不见,是不是不知道耳垂后面有颗痣?”
程望却盯着他,挤出一个比哭还悲伤的笑。
他说:“……不是痣。”
*
乔北心从未这么近距离地看着程望,听到这话后他皱紧了眉头。
这时,他才发现,原来程望耳垂前方同样的那个位置上,有一块小小的肉色疤痕。疤痕很小,乍看上去更像是胎记。
乔北心心里有了一个不好的猜测,他手指颤抖着翻过程望的耳垂——
那颗黑色的圆点太有迷惑性了,只有伸手摸到的时候,才会发现那里的皮肉并不完整。
那是一道疤。
“你记得我大哥长什么样子吗?”程望缓缓说,“上初中时,老师经常开玩笑地问,我们两个怎么长得一点都不像。”
“因为,我们只有一半的血缘是相同的……我们同父异母,我妈……”程望卸了力气,额头抵在乔北心肩膀上,艰难地说,“我妈是、是小三。”
“她生了我之后,我爸不肯认我,不承认我是他的孩子,也不给我们钱。
“我妈也没什么本事,我那时不知道她每天都在做什么,只知道她总是很晚才回来,有时身上带着伤,有时还会有人在家门口破口大骂。
“我们搬了很多个地方,后来搬到一栋筒子楼里,才算勉强稳定下来。但我没有户口,上不了学,很羡慕那些背着书包的同龄人。后来,我妈偶尔会拿回来一些书本让我看……”
程望每说一个字都需要鼓起极大的勇气,短短几句话说完后,他竟然产生了一种类似缺氧的眩晕感。
他用力吞了口口水,眼睛里的眼泪已经干了,只有眼眶还红着。
“那次她又被人打了,”程望苦笑着说,“我不知道怎么了……我一直都不知道她每天都出去干什么,只知道她有时回家时脾气很坏,所以她每次回来,我都要先观察一下,她今天心情怎么样……”
程望又摸了摸耳朵。他皮肤白,平时磕一下碰一下都要留好久的印子,耳朵刚刚被他自己摸了那么久,早就红了一片,又痛又麻。
可程望甚至感觉不到疼。
他低声问乔北心:“你见过那种打耳钉的机器吗?这个就是用一次性钢钉穿的……”
程望把下巴放在乔北心肩膀上,脸朝一边歪着,避开乔北心的视线,双眼焦点不知定在哪里。
除了偶尔的噩梦,他早就逼着自己忘了筒子楼里发生过的事。
因为每次回想起来,就像是那些疼痛又一次落在了他身上。
“那次她中午就回来了,我正趴在一张矮脚桌上睡午觉,不知道谁招惹了她……我只记得她那天脸都被人抓伤了,头发也乱七八糟的。”
*
那天王燕一脚踢翻了矮脚桌。
矮脚桌本就不结实,在她盛怒的一脚下,直接散了架。
程望从桌上跌到地上,迷迷糊糊醒过来。他揉着眼睛,睡意还没消散。
“妈妈?”
王燕揪着他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拖起来,冷漠地问:“程望,桌子是让你趴着睡觉的吗?”
年幼的孩子警觉地感受到妈妈的不快与暴躁,想快点从妈妈身边躲开,不去惹恼气急的女人。
男孩年纪大了,瘦弱的王燕很难轻易抓着他不放。
可这一次,程望的躲避无疑更进一步地激怒了她。她拧着细细的眉毛逼近程望,一把把他推倒在地上。
“小兔崽子,书是你要看的,写字桌也是你吵着要用的,”王燕逆着光站在程望面前,脸上表情笼罩在一片阴影里,可程望却分明能看到她通红的双眼,“现在大白天的,你他.娘的趴在桌上睡觉?”
王燕越说越气。她揣着手在屋里翻找着,没过多久又回到程望身前。
程望从未见过女人如此可怖的模样,吓瘫在地上只知道哭。
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又惹她生了气,只能抹着眼泪大声道歉。
“妈妈对不起!我错了!!”
正午,一天之中太阳最明亮最耀眼的时间。
阳光从窗边照进来,把王燕的耳饰映得一闪一闪。
王燕仰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后她蹲下.身子,很罕见地露出慈母的微笑。只是这笑容衬着她破了的嘴角和挂着淤青的额头,非但不显温柔,反而让她看上去更加恐怖。
程望向后躲去,后脑勺咚地磕在墙上。
他顾不上疼,一把攥住王燕的胳膊,哭着说:“妈妈,我不敢了!”
在刚刚的争执中,程望的指甲滑过洋灰地,豁了一个口子,此刻抓在王燕手臂上,划了一道淡淡的白痕。
洋灰地永远都扫不干净,永远都有灰,即便程望远比同龄男孩听话又爱干净,手指仍无可避免在王燕身上抹了几道灰印。
王燕低头看看,勾起一边嘴角,冲程望笑了。
下一秒,她揽过程望,用最温柔的语气,说出了让程望一辈子都忘不了的恶毒话语。
“程望,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
“别说了……”乔北心按着程望的后脑,更紧地压到自己怀里,“别说了,小望。”
他难以掩饰自己的震惊,连语气都带着颤抖。
可被自己按在怀里的人却听不出太多情绪,甚至刚刚讲述那段至今仍会让他不停做噩梦的童年经历时,程望的语气也是淡淡的。
乔北心松开他,想再看看他耳朵上的疤痕,手抬到一半又僵硬落回腿上。
被搓揉过几下都会肿胀的脆弱耳垂,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穿了耳洞该有多疼?
乔北心无法想象。他只能尽量用最平静的语气问:“她还怎么打过你?还有没有别的伤?”
他不知道自己多紧张,自然也不知道他握着程望的双手有多用力。
程望微微挣脱开,手腕留下一串手印。
一直开朗爱笑的大男生安静了很久,最后说道:“没有啦……她之后身体一直不好。”
*
过度的纵.欲和酒精终于摧毁了王燕的身体,程望八岁的时候,不知是不是程万宇良心有愧,或是他和王燕终于达成了什么一致,那段时间王燕出去鬼混的时间明显少了,甚至还给程望买了几件新衣服。
王燕的喜怒无常在程望心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以至于看到新衣服的那个瞬间,他恐慌地以为自己又要挨打了。
王燕不耐烦地说:“我真是服了,程望,你能不能有个男孩样?我看见你那一脸窝囊样儿就来气。”
她越说越生气,眼看着又要动手,忍了又忍,才又白了他一眼,“能不能跟你老娘学点本事?绣花枕头。”
女人根本不知道自己除了那张出色的皮相之外根本一无是处,反而觉得乖巧的儿子不够“男人”。但眼看着就要把他送走,她也懒得再说些废话。
次日一早,王燕罕见地带着程望出了门。
她没像往常一样涂些大红色的口红,只淡淡描了描眉。素着一张脸的女人面容清丽,比平时浓妆艳抹的模样不知清纯多少。
她手上牵着的小孩也漂亮,母子两个吸引了一众行人的注意。
王燕瞧见了,极轻佻地冲路边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抛了个媚眼,把那人吓得落荒而逃后,扬声骂了一句:“看个屁啊,没见过美女啊!”
随后,她招了一辆出租车,花了三十多块钱,打车去了郊区的某个富人区。
下车后,她对程望说:“我去买早点,老实待在这儿等我。”
程望从没来过这么好的地方,一时之间被周围错落有致的高层住宅迷了眼睛,听到王燕的话只会忙不迭地点头。
很快,王燕拿着两杯豆浆回来了。
她把其中一杯递给程望,自己站在一旁,掏出手机打电话。
电话那边起先没人接听。
王燕很快露出焦虑的神色,她叉着腰,不耐烦地拨打了一遍又一遍。
拨出第五次的时候,电话终于被接起。
王燕松了一口气。
终于等到他接了电话,女人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沉默了近一分钟后,她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字:“来了。”
随后,她挂断电话,低头摸着程望的头顶,用大概是此生最温柔的语气,对自己的儿子说:“太热了,我去旁边买碗刨冰。”
程望恋恋不舍地把目光从远处的高档商场入门处离开,转头拽着妈妈的衣角,乖巧地说:“妈妈,我跟你一起去。”
王燕“啧”了一声,“省省吧你,你跟我去?我还得照顾你。”
她拽出自己的衣服,漂亮的眉毛蹙起,盯着程望看了一会儿,离开了。
程望不知道她又在生什么气。好在,很快有一对父女从临近的小区走出来,吸引了程望的注意力。
那位父亲很年轻,他把女儿抱在怀里,手里拿着一个泡泡机放在女儿嘴边。
肥皂泡泡在阳光的反射下迎出五彩斑澜的色彩,把小女孩逗得咯咯直笑。
程望瞪大了眼睛,咬了咬下唇,偷偷看着那对父女。
王燕在不远处停下了脚步,到底还是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儿子。
她太好看了,即使面无表情,那双嘴唇也微微向上嘟着,明明是最粗鄙不过的语句,偏偏让人觉得她是笑着说出口的。
她看见程望一脸艳羡地盯着正在玩闹的女孩,不屑地想,程望真是没出息,这么个破玩具也能喜欢成这样。
她站在原地跺跺脚,再一次转身离开了。
这一次,她再没回过头。
程望站在原处等王燕回来。可他从上午等到中午,都没能等来自己的妈妈。
手里的豆浆冷了,豆浆粉勾兑出来的香味淡去后,只剩下浓浓香精味。程望口渴得厉害,没忍住,喝了两口。
等到太阳高高悬在头顶时,程望脑袋里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
他觉得,王燕可能不要他了。
程望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中,这恐慌远比亲眼见到有人闯进家里,扯着王燕的头发从床上拽到楼道更可怕。
他想不通自己究竟做了什么,竟会把人惹怒到要抛弃他的程度。
男孩在外面站了太久,又因为心里充满被抛弃的恐惧而惴惴不安。
身后那棵树上,一只小鸟落下,带下了几片落在树枝上的树叶。
这几片树叶轻飘飘掉在程望脚边,成了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穿着崭新的衣服,却依然在这片富人区穷得格格不入;过往的行人都在看着这个一言不发却哭得浑身颤抖的男孩,可谁也没想过上来问问他怎么了。
手里撑着豆浆的纸杯被他捏得变了形,从吸管里露出几滴流到手上。
程望突然吸了一口气,他胡乱地想着,如果妈妈回来,看到他没把豆浆喝完,恐怕又要生气了。
他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咬着吸管大口大口喝完了那杯豆浆。
劣质的豆浆粉沏出的豆浆味道很淡,又因为加了太多香精,只剩甜腻,半点喝不出黄豆的香味。甚至因为放了太久,底部已经结成了疙瘩。
程望攥着吸管,仰头咽下了那一大坨疙瘩粉。
可他依然没等来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