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热消退,巴郡迎来了秋风。
这一年的收成不好,江郡守和江夫人缩减府中的衣食,对外开始赈济百姓。
做这些事的时候小满和江家的儿女也是一同去帮忙的,甚至是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江所思也来了。
来寻求救济的百姓多是衣着单薄,身形瘦弱到令人可怜的地步。
江所思他们去帮着施粮时,小满就走到一旁帮大夫给病人开药方。药房的学童比她要手脚麻利,因此小满也只能帮些小忙。
一个多时辰后,江所思便让人唤小满回去喝药,好好歇息。
小满起身,手腕和腰背皆是酸痛难忍,她揉着手腕往回走,正想回郡守府时,发现高大的石狮下有个女孩蜷缩着躲在那处,瘦弱的身躯颤抖,像是恐惧着被人发现的小兽。
她放轻脚步靠近,缓缓蹲在小姑娘的身前。
那小姑娘抬起脸,见到是在门口治病的小满,以为她也是大夫,眼泪唰得一下就流了出来。
“呜呜呜救命……活菩萨救救我吧。”
小满惊讶,问她:“你怎么了?是生病了吗?”
小姑娘靠在石狮上,衣服灰扑扑的,手掌捂着腹部面色痛苦。
由于哭得太过凄惨,小满也担心起来,但是对方又一副犹豫不肯说的样子,她劝说道:“你得要告诉我哪里不舒服,不然大夫没办法给你看病。”
“我肚子疼,还流血了……”小姑娘脸色通红,嗫嚅地说出这些话。
一听流血了,小满紧张起来,打量她身上的伤口在哪,又疑惑地问:“是哪里流血,我为何找不到?”
她的头压得很低,声音细弱蚊蝇。
小满问了第二遍,终于听清她说了些什么,怔愣了半晌。
接着长吁一口气,温柔地安抚她,摸了摸她凌乱的发丝。“你不是要死了,没事。”
“可是一直流血,怎么办……”她不信,泪眼朦胧地继续问,身子还是止不住的发抖。
小满皱眉:“你娘亲没教过你这些吗?”
那小姑娘眼里满是茫然,不知道小满的话是什么意思。
府门的人很多,想到她可能还在害怕,小满就找来侍女,要了一件披风,
小姑娘身上都是尘灰,犹豫着没有接过去,怕弄脏了会被怪罪。小满拍拍她,亲自给她披上:“没事的,你随我来。”
江夫人察觉到小满那里的动静,侧头看了一眼,吩咐身边的侍女去询问。
等小满带着那位姑娘出来时,已经过了许久,那姑娘身上的衣服也换了,面色微红,低着头不敢看人。
一直在为人诊病的大夫余光扫了她一眼,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又写了一副药方递给学童。
那姑娘强忍着腹痛,走了几步就惨白着脸停下了。
学童抓好药,递给小满:“小姐,这是补血益气的药,你给那姑娘拿去吧。”
“好。”
赈济百姓的事做了很久,从早晨一直到天色昏暗,如焰火般的晚霞渐渐归于黑紫。
江若若来劝过小满,让她回去歇息,她却不肯。
近距离看到庶民是如何在底层挣扎着生存,这样直面的冲击是书中文字做不到的。
离开了困住她的相府后,她在益州见到了许多她曾没有见过的东西,也学会了很多道理。她虽没有和男子一同在书院听学,却也读了很多书,可她还是不知道自己将来要做什么。
韩拾和江所思,他们都有自己的抱负和理想,连江若若都知道自己将来会走什么样的路。
唯独她,每日过得虽舒心,细究却是浑浑噩噩,茫然不知前路。
天光暗下去,大夫和药童都准备离开了。
江夫人让侍女来催小满,她没有急着走,反而叫住大夫。
“小姐有何事还请吩咐。”大夫劳累了一天,语气却没有不耐烦。
平日给小满看病的也是他,医术高超脾气也很好。
“叶大夫,今日我看到许多分明是妇人等候已久,却仍是犹豫不敢上前。我命人上前询问,她们又含糊其辞,不肯说明原因……”
叶大夫胡须花白,面上的皱纹多如山石沟壑,眼神却仍旧沉稳锐利。
他开口,语气还有些无奈:“我行医多年,见过的病症不计其数,唯独妇人的病极少见。”
“什么病这么少见?”
叶大夫摇头:“不是病少见,是人不看病。有病就该看大夫,可妇人身染恶疾,除非到了不得已的地步,她们便讳疾忌医,羞于和大夫详说。而更多的是穷苦人家,根本不知道自己患病,只当是些小毛病,最后贻误病情。女医少见,她们又觉得此事羞耻,我也是爱莫能助。”
一旁的学童接话:“可不是,本来能治好的,最后拖成大病反而还丧命了。一半是因为脸皮薄,一半是真的不懂,不把病当病。”
“谢大夫,小满懂了。”小满对叶大夫行了一礼。
等人都走了,侍女问小满:“小姐,你方才问大夫什么病啊?”
“我问的是妇人病。”她说完还打量了身边侍女的反应。
果不其然,侍女瞪大了眼,一副被噎到的表情。
“妇……妇人……怎么问这些呢!他们两个可是男子,小姐又没病,问这些做什么?实在是……有失体统。”侍女知道小满脾气好,一时情急有失体统这种江所思常用词都冒出来了。
小满笑了一下,问:“你第一次来葵水,是什么反应?”
侍女脸色爆红,扭过头去不愿意说。
小满又道:“我猜,你是以为自己受了什么伤,以为自己要不行了是不是?”
被戳中的侍女又羞又怒,涨红着脸不肯看她。
“果然是这样。”
想到白日里那个小姑娘哭泣着缩在石狮后的样子,小满沉思了片刻,心中头一次有了坚定地要去做一件事的冲动。
*
小满想要编著一本只为女子而写的医书,并将此事告知了江夫人。
起初,江夫人还有些惊诧,没想到小满会有这般想法,却还是劝说她:“世上已有《妇经》,记载也十分详细,你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妇经》晦涩难懂,除了医者根本不会有什么人去看。应该要有一本平常百姓家的女子能看,一看就能懂的书,这样也能知道自己是生了什么病,有哪些地方不对,又该如何做了。”小满说着,又深吸一口气,似乎是下定决心般。“兄长和若若都觉得无用,虽然我也觉得可能是没有什么成效,但万一有用呢,也许会帮到许多女子,我还是想试试。”
江夫人沉眸看着她,面色柔和下来,眼眸有如春水的温柔。“我从前不知,你还有如此志向。你母亲知道,也该高兴的,她若是没有去京城,一定也是位名扬天下的女医。”
她说完后拉过小满的手,放在自己膝上轻拍了两下,语气颇为自豪:“初见你时,你又白又瘦,胆子小也不爱跟人说话,像只兔子一样。现在你已经学会了如何与人相处,有自己想做的事,无论结果如何,义母都是会帮你的。想我出身簪缨,本来也活得自在,嫁人后却要规束自我,言行举止都不能出差错。时间久了,我都要忘了自己以前是什么模样。韩拾骄纵,可只要不犯大错,我都不会严惩。于你也是一样,若有旁人认为你言行怪异,有违常理,你不必去理。无论做什么都是有人不喜欢的,但求不负自己的本心。”
屋外的凉风拂动芭蕉叶,不停地拍打摩挲,发出轻微的声响。
灯火昏黄的室内,江夫人的步摇轻轻晃动,静谧之中,只剩她的轻声细语。
温婉又端庄,对小满慈爱、包容,满是怜惜。
她的话语比屋子里的安神香还要温和,安抚了本来忐忑又失落的女子。
小满眨了眨眼,眸子蒙上了层水雾,烛光下晶莹地闪着光。
“义母说得对,为什么都要让我和他们一样呢?这世间的人有不同的活法,自然不能用同样的眼光判定。富绅认为穷苦的百姓不正常,权贵认为庶民不正常,男人认为女人不正常。连兄长也时常认为我不正常……可人是不同的,自然是每个人都正常,只是活法大相径庭。”
江夫人揉了揉小满的发顶,笑道:“正是此理。起初还担心你会想不开,如今看来,你倒是比我通透得多。”
“那我可以吗?”她还是有些怀疑自己。
“你可以。”
*
等巴郡迎来第一场冬雪的时候,韩拾不等天光亮起就跳到了小满的院子里。
天冷的时候她总是格外不好过,时常是疼得难以安睡。
以往韩拾很喜欢下雪,每次推门看到天地洁白一片时,都会兴奋地喊醒江所思。
今年冬日,是他头一次不想看到雪。
韩拾在院子里堆了一个高高的雪人,一边堆一边搓着冻到通红的手。
小满因为疼痛难忍早早地醒了,披着一件毛毯窝在火炉边,不一会儿就听到了屋外的声响。
她推开窗子时,韩拾恰好滑了一跤,将自己堆起来的雪人踹了个稀巴烂。
听到毫不掩饰的笑声,他懊恼回头:“你居然还笑我!我费尽心思哄你开心,现在摔跤了你怎么能笑我?”
他张口,热气凝结出白雾,使他的面容有片刻看不清晰。
但那双熠熠生辉,犹如明星般的双眸,是寒冷中最能给人温暖的存在。
韩拾大步走过来,啪一下盖住了窗户。
小满惊讶地张了张口,赶忙说:“我不笑你了,真的。”
“你能不能少让我操心,眼睛又不想要了?”韩拾憋着火气说完,又抱怨道:“我都快冻死了,你怎么不让我进屋啊?”
“义父知道你单独进女子闺房不是会骂你吗?”小满故意这么说,仍是走过去抽开了门栓。
韩拾冷哼一声走进屋,身上还裹挟着冰雪的冷意,鼻尖和手指都是通红的。他盯了小满一会儿,又不自在地撇开目光,小声说:“我明年要进京了。”
“嗯。”
“那你要不……和我一起去吧?”
昏暗的屋子里,仅剩火炉的微微光晕。
橙红的火光照在韩拾脸上,显得他脸颊也泛着红。
小满迟疑了片刻,还没开口,韩拾就迅速,甚至是急切地说:“不对!你必须和我一起去。”
“为什么?”她眼中满是疑惑。
韩拾停了一下,很快想到了小满必须去的原因。“叶大夫的师兄能治好你的旧疾,他人在京城不回来了,所以你也要和我进京。明年开春,表哥要春试,我们三人一起。”
想到了这个绝佳的理由,他笑得有些得意,胡乱地在她头上揉了一把,将本来柔顺的发丝都弄乱了。“听到没,要一起去才行,姨母要是问你,记得点头。”
“好。”可叶大夫没说他师兄不回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