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拾正在和小满说着话,突然一道白色身影出现在眼前,将小满抱在了怀里。
他吓了一跳,手里的花盆都险些砸在地上。
正要伸手去拉开二人的时候,江若若阻止了他。
“这是太子!”
江若若的话,如同一道惊雷炸在他头顶。
惊诧的不止是他,也有陵阳郡主和江所思。
阿肆倒抽一口冷气,用力眨了眨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眼花。
姜二姑娘死去一年多,如今却忽然回来了,竟还跟着江家的大公子一起?
江所思始终端正的仪态也在此刻瓦解,瞪大眼望向二人,紧接着目光又投向韩拾。
韩拾想都不想就知道,江所思这是在问他怎么回事,小满和太子怎么会认识。
然而他和周攻玉仅有一面之缘,若不是今日再见,连他的模样都记不清楚,更别提得知他的身份。
他是如何也想不到……小满的心上人会是当朝太子,是人人都称赞举世无双的周攻玉……
连陵阳郡主都没见过这幅场面,在她心里,太子一直是冷静自持的模样,从未像今天这般,大庭广众之下跑向一个女子,不顾外人的目光将她抱在怀里。
也并非真的不近女色,只是要看是谁。
小满被紧锢着,几乎是被周攻玉按在了怀里。
冰凉的发丝垂落在她脸颊,曾无比熟悉的怀抱和声音再次出现,她却觉得恍若隔世。
察觉到怀中人的挣扎,周攻玉放轻了力道,却没有彻底放开她。
“太子殿下。”韩拾面色微凝,实在忍不住先开了口。
小满有些喘不过气,推了推周攻玉,他退后半步,清润的眼眸微眯,看向韩拾的那一瞬,似有阴鸷渐渐从他眸中隐去。
虽然结束了这个拥抱,他的手仍是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小满用力挣开,立刻跑到韩拾的身后,眼神戒备地看着周攻玉。
韩拾面色缓下来,拍了拍她的肩。“没事,别怕。”
周攻玉面色微怔,看向躲开他的小满,眼中还有几分意外。
“小满?”
陵阳怒瞪江所思,“这是怎么回事,那个女人是谁?你们是不是故意找了个人来勾引太子?”
江所思很是苦恼:“回禀郡主,在下是真的不知。”
“你不知道?这是威远侯府的人,你说你不知道!”陵阳郡主的吵闹声打破了诡异的沉默。
小满缩在韩拾身后,心跳飞快,生怕周攻玉将此事告诉姜家。
韩拾心中焦躁,随口胡扯:“太子殿下是不是认错人了?”
周攻玉笑意犹在,看向韩拾的目光却犹如淬了毒,泛着阴狠戾气。语气也是轻飘飘的,好似冷凝的雪花飞进脖颈,让人生出要打寒颤的冲动。
“你觉得呢?”
江所思心道果然,外人说的温和好脾气都是假的。
为了韩拾不再说什么冒犯的话,他赶忙上前阻止了韩拾,让二人对周攻玉行礼。
小满低着头从韩拾身后站出来,始终不肯抬眼看向周攻玉,只是声音极低地唤了一声:“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他咬字清晰,一字一顿,缓慢念出了这四个字。“你要装作不认识我吗?”
她头压得更低了,恨不得缩进衣服里。
江所思知道这两人之间的事不是他们能解决的,将韩拾往回扯了一把,对小满说:“小满,不得无礼。”
她憋红了脸,看了江所思一眼,闷闷地“哦”了一声。
“去吧,既是故人,便去和太子殿下叙叙旧。”
她更憋闷了,极其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周攻玉看她这副模样,心中无比酸涩,不知是喜更多一点,还是悲更多一点。
然而触及到她眸光,那一瞬便豁然了。
还是喜更多。
只要她还活着,恨也好怨也好,都不是难以承受的事。
韩拾憋屈至极,愤恨地看向江所思,刚要说些什么,就见江若若咬着唇瓣,眼眶通红泫然若泣。
他愣了一下,有些莫名其妙:“你哭什么?”
陵阳郡主看得出来周攻玉不对劲,也不敢这个时候去捣乱了,一直安分的站在江所思身侧。听到韩拾的话不忍冷嗤一声,江若若好似受到了莫大的羞辱,眼泪夺眶而出,哭着跑开了。
韩拾睁大眼,又是疑惑又是气愤:“我还没哭呢她哭什么?”
“蠢货。”陵阳郡主鄙夷地看了他一眼。
韩拾此时一点就着,怒气冲冲地问她:“你骂谁呢?”
江所思站到两人中间,劝说道:“好了,如此吵嚷,成何体统。”
陵阳:“你说我不成体统?!”
“不是……”
“好大的胆子,敢教训本郡主……”
“郡主请听在下解释……”
小满听着身后人的声音逐渐远去,用力到几乎要把袖子攥破。
周攻玉轻轻扫过,全当没有看到,轻声问她:“小满,当时的事,我并非有意。”
她退后一步,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可能不好,又飞快抬头看了他一眼。
“没事的,我不怪你。”
话中满是疏离,甚至还有些许恐惧……
周攻玉眼眸微沉,直直盯着她的脸,似是要看出她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为什么不怪我?”
小满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竟然见到了周攻玉。
本来以为回京城一段时日就能再回到益州,往后应当是再也不见的。
再也不见或许有些可惜……却也不是什么坏事。
在巴郡这些日子她其实是很开心的,江郡守夫妇对她很好,府中的人也对她也很好,再也没人会割开她的手腕放血,没有人像看牛羊一样看她。
一切都让她觉得舒心。
只有偶尔想到周攻玉,她会觉得心里酸酸麻麻,说不清的难过。
都说喜欢一个人,是见到他就会笑,想到他就忍不住开心。
可她想到周攻玉,只觉得难过。想开之后,就连难过也没了。
周攻玉看着小满沉默许久,胸腔的好似有星火渐渐冰冷。
小满终于抬起了脸,望着他的眼眸仍旧澄澈,却分明是疏远躲避的。
“我不怪你,我现在很开心的,真的没事。”
“你想我怎么做?”
凉风拂过,白色衣袍微微摆动,柔软衣料勾勒出他清隽的身形。
“什么?”她疑惑。
周攻玉的眼中蕴了苦涩无奈。“小满,我没有娶姜月芙,以后也不会娶。”
她没想到周攻玉会这么说,神情仍是平静,和她的眼神一般,看不出丝毫动容。
“我知道。”可这与她又有什么干系呢?
“回来好不好?”
“可我不想回姜府,我不喜欢那里。”
“你可以和我回东宫,我已经是太子了,不会有人拿你怎么样。”
周攻玉仍抱一线希望,几乎是在半哄半劝了。
“殿下可不可以不要告诉姜丞相他们,当作今日没见过我,我不想回去了。”
她终于下定决心,说出了这些话,紧张地等待周攻玉的答案。
和周攻玉再相见的时候,她一颗心始终紧吊着,生怕他会告诉姜恒知。
姜府的人现在应当是过得很好才对,她一点都不想和过去再扯上什么关系了。
沉默了半晌,周攻玉答道:“好。”
她眼睛亮起来,眉梢的那一点欢喜像枝头的含苞的桃花,鲜活艳丽,娇俏得让人移不开眼。
无论周攻玉如何说服自己,都不得不承认,小满的欢喜确实与他无关了。
看到他的时候,她的脸上只有惊慌失措。
可曾经明明……明明不是这样。
她会笑着喊“攻玉哥哥”,扯着他的衣袖问他要饴糖,有数不清的问题要问他。
可方才,她唤的是“殿下”。
对着另一个男人言笑晏晏,还叫他韩二哥。
一时间,胸腔就像灌了冰水,带来凛冽的刺痛,将他的理智不断挤压。
小满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努力让自己不要看周攻玉的表情。
“我想回去找韩二哥。”
掩在衣袖下的手指收紧,指节用力到泛白,他却好似感受不到指甲嵌进掌心的疼痛。想扯出一个笑来,却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
周攻玉生了一副极好的皮相,给人看去,只觉得他气度深沉如远山。脸上总挂着抹清浅虚伪的笑意,实在是迷惑人心。
可如今,他也不笑了,连嗓音都带着那么一点脆弱低哑,像是朽枝即将被压断的悲鸣。“你喜欢他?”
小满被问到了,还不知道回答什么好,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呼喊:“太子哥哥!”
陵阳被丢下很久,两人的叙旧还是没能结束,在韩拾的再三挑衅撺掇下,她还是忍不住来打探情况了。
周攻玉的心中横着一根绷紧的弦,陵阳的突然出现,反而使他长吁一口气,紧绷的弦也缓缓松了。
问出那句话他便后悔了,与其得到不想要的答案,不如不要问,权当做不知道。
小满是第一个真心实意对他好,会小心翼翼将自己的一切都与他分享。
在他称得上寡淡无趣的人生中,这是仅有的慰藉,也是他能在晦暗中唯一能看到的光。
是他配不上小满的好。
“小满,我不逼你,也不告诉姜府的任何人,你不要走了,好不好?”
可他现在想抓紧这束光,困也好求也好,都不能再眼睁睁看着她离开了。
陵阳不等走近,被周攻玉凉凉地看一眼,脚下步子立刻停住。
*
韩拾等得焦躁至极,一心想将小满立刻拉出来,然而江所思还坚持问个不停,他不胜其烦,抱怨道:“我哪知道啊,我也不知道小满认识太子啊?你问我有什么用?”
说完后又是一阵沉默,江所思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此次进京只为取得春试榜首,不曾想过还会卷进这种事。
方才见小满的神情,倒像是害怕太子的接近,二人之前到底有多少牵扯,不是他们能胡乱臆测的。
江所思脸色凝重:“那你想如何?”
“你没看到小满刚才不情不愿的吗?反正她不愿意,谁都不能强迫她。”韩拾说完,就见两人的身影逐渐近了。
小满朝韩拾跑去,藕荷色裙边如盛放的花朵,恍然之间让他想起了不少旧事。
不同的是,那时候小满是向他跑来,此刻,却是从他身边离去,奔向另一个男人
光是这么想,胸腔翻涌的嫉妒与不甘如潮水,恨不得将他整个淹没吞噬。
走到此处,周攻玉眼神依旧冰冷,面上却已经恢复了往日的从容笑意。
“方才是我失礼了。”
韩拾一肚子火,也假惺惺笑道:“殿下说笑了,失礼的是我才对。”
小满瞥了二人一眼,悄悄问江所思:“若若去哪了?”
江所思叹息一声:“她可能有些不好受,这不是你的错,切勿放在心上,她定能想开的。”
小满一听,顿觉不好,甩下他们就去找江若若了。
院子里的两个婢女见小满来了,都眼神奇怪地对视一眼。
房门紧闭着,她叩了叩门,屋里无人应答。
小满回头问:“若若在屋子里吗?”
婢女表情复杂:“在呢,也不让任何人进去,小满姑娘帮着劝劝吧。”
威远侯府这么大点的地方,发生了小满和周攻玉这等事,不消一炷香就传遍了。
现在都知道太子一见面就抱了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姐。
小满听到屋子里的压抑的低泣声,敲门的手停住。“若若?”
屋子里的人并不理会她,站了许久,她也不好再继续惹江若若烦心,默默转身离开。
婢女小声交谈着,看着小满远去。
“这小姐真是个了不得的,还以为是从哪捡来的孤女,竟然能一见面就勾了太子的心。”
“可不是嘛,指不定是个有手段的,看着还乖巧本分,原是个事儿主……”
门啪得一声被打开,吓得两人一个激灵。
江若若泛红的眼眸还含着水光,面色愠怒瞪着二人:“非议主子,自己去请罚十丈。”
说完后又啪得关上门,力度之大,惊起了枝头的雀鸟。
江所思得知了二人之间生出嫌隙,也不知该如何劝解,又怕韩拾心直口快,惹得若若更加不满。
“此事并非你的错,若若并非不懂道理的人,你和她好生解释,她不会怪你的。我和韩拾去了只怕她认为我们偏向你,届时更难解决了。”
小满没想到江所思竟然不问她是怎么回事。
“兄长都不问我和太子之间有过什么吗?”
江所思叹了口气:“无论有什么,那都是过去的事。韩拾也说过,初见你时,你在大雪里被冻到僵冷,若不是他遇见你可能连命都没了。想必过去也不是什么值得回忆的好事,你若不喜欢,我自然不会提。”
她低下头,眼眶渐渐红了。
“好了,哭什么。”江所思拍拍她的肩,安慰道。
*
夜里没有月亮,漆黑寂静,几声虫鸣都显得极为清晰。
江若若沉闷了一整天,谁也不肯见,裹在被子里好久才睡着。
安静的房中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树影透过窗户照进来,像是张牙舞爪的妖怪。
本来在睡梦中的江若若迷迷糊糊的醒了过来,忽然见到有个黑影正要爬上她的床,吓得一个激灵猛地起身,尖叫声被卡在嗓子眼还没来得及出去,就被那一声“若若”打断了。
“你别害怕,是我。”小满心虚地低头,声音细弱蚊蝇。
江若若一肚子火气,气得语无伦次,指着她的手抖个不停:“你要做什么?你竟然……竟然敢深夜爬我的床!谁给你开的门!”
小满声音压得更低了:“窗子。”
“你!”她气愤地瞪了小满一眼,咬牙切齿地露出几个字。“你来做什么?”
“我睡不着……”小满偷瞄了她一眼,又赶忙把头压低了,一副做错事怕被骂的样子。
江若若缓过来,板着脸冷冷道:“你睡不着来我这儿做什么?”
嘴上这么说,她又不禁打量起小满单薄的衣衫。
夜里寒凉,小满临时起意到江若若屋里来,冷得肩膀瑟瑟颤抖,身子也是疼痛难忍。
被褥兜头盖下,她扯下,疑惑地看着江若若:“你不生气了吗?”
江若若愤愤道:“生气,你别跟我说话了!”
说完后她就躺回被窝,背对着小满。
坚定决心今晚不看她不理她,就当做她不存在。
小满默默钻进被窝,躺在江若若身边,小声地解释:“我不是故意不告诉你的,我以为自己不会再见到太子了。我不想留在这里,我想回益州。”
江若若憋着不出声,突然有一双手伸过来环住了她的腰。
小满贴着她,话里都带了点哭腔:“我不知道会看见他的,我以为和他再也见不到了……我可以明天就离开京城,再也不回来了……你别不理我……”
话说到最后,成了小声的啜泣,江若若眼眶也红起来,蹭得起身,说道:“胡说什么,太子一看就是喜欢你,别说益州,就算你躲到青州也没用。”
小满蜷缩起来,终于忍不住捂着脸哭出声。
“我不是有意要见他……我不喜欢他了,你别生我的气。”
江若若本来的怒气被她这么一哭都散了个干净,无奈拍着她的背安抚起来:“我不生气,你别哭了。”
小满还是抽噎个不停,眼泪将衣衫都浸湿了。
“我都说不生气了,你怎得还是在哭?”她这回是真的苦恼了,本就不是什么大事,早知如此还和她生什么气。
“我……我停不……停不下来了。”
江若若:“……”
小满坐起来,扭着身子钻到她怀里,被轻拍了几下才算停住抽噎。
“你真的不生气了?”小满小心翼翼开口。
“嗯。”江若若没忍住,问她:“你是相府的庶女,太子是怎么喜欢你的?”
小满摇摇头:“他不喜欢我。”
“怎么可能,今日太子的模样,分明就是心悦你已久。”江若若皱眉,不满地说道。
树影从半开的窗户映进室内,本来略显狰狞的影子看着也不再可怖了,反而多了几分清冷寂寥的意味。
她捏着被角,嗓音哭到有些喑哑了。“太子不喜欢我。”
“那你呢?”
“我也不喜欢他。”
*
第二日起来,小满眼睛红肿着从江若若的屋子里出来,江所思看向江若若,眼神暗含了责怪。
江若若不满道:“此事非我所为,小满自己要哭的。兄长你最好管管表哥,小满总跟着他,都学会翻窗了。”
江所思睁大了眼看向小满,又斥责起韩拾来:“成何体统!小满是女子,你胡闹就罢了,怎能带着她一起?若是传出去……”
“哎哎,知道了知道了。”韩拾打断他的话,状似不经意地看了小满一眼
“徐太医还在等着,先让她为小满诊脉吧。”
前一日发生的事,徐太医也有所听闻,为小满诊治时就不忍多打量了几眼。
小满十分不自在,等人走了就和江所思说道:“我想回益州……”
韩拾一口否决:“那也得将身子调理好了再说,徐太医方才说了,你的旧疾也不是治不得,若真回来益州一拖再拖,你的身子可受不住。光是坐马车都能要了你半条命。”
她虽不情愿,也说不出更多的话来反驳。
江所思叹了口气:“现在可不是你想走就能走的了。”
离开威远侯府后,徐太医径直去了东宫。
昨晚回到寝宫的路上,周攻玉眼角眉梢都是掩不住的笑意。
阿肆能看出来,太子这是发自真心不带半分虚情的高兴。
自从小满姑娘死后,殿下寝不能眠已久,时常夜里浑身冷汗的惊起。
他想着小满姑娘不仅没死,还回到了京城,太子总算能睡个安稳的觉了。
怎知等天光破开夜色,他起身去太子寝殿时,再一次望见了紫藤之下的身影。
周攻玉坐在一片阴翳之中,身上沾染了寒露的冰冷,晨光无法照到他。
依旧是形影相吊,茕茕孑立。
为什么小满姑娘都回来了,殿下还是会失落?
徐太医回到东宫向周攻玉禀报小满的病情。
周攻玉正在批阅奏折,可在徐太医来之前,他手中的折子半个时辰未曾动过。
即使坐在书案前,仍是难以凝聚精神使自己专注。
“那位小姐曾用过寸寒草,如今身子被余毒摧残,天气转凉便会疼痛到难以入睡,我又开了几副安神的方子……”
“可有根治之法?”
“只能慢慢调理,此事急不得。”徐太医说完后,又想起了一件事,说道:“还有一件事,据江公子所言,小姐还曾患上雪盲之证,不能视烈光,亦不可雪天出行,若雪盲反复,日后恐会失明。”
说完后,他等了座上人许久,仍未听到到应答。
周攻玉神情怔忪,沉吟片刻后,将手中折子轻轻放下。“你说……失明?”
始终沉稳从容的太子,语气里竟有几分惊慌。
徐太医还以为自己耳朵出了什么问题。
“殿下不必担忧,小姐的雪盲不算严重,只要多加注意,绝无失明的可能。”
他的话刚说完,周攻玉起身朝外走去。“阿肆,出宫。”
周攻玉昨日离开时,就已经安排了人守在威远侯府,以免小满再次消失。
这些事威远侯自然是注意到了,但既然是太子的命令,他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江若若的火气刚上来就被小满的眼泪浇灭,两人依旧手挽着手好得密不可分。
只有韩拾整夜睡不着,翻来覆去的想着小满被太子抱在怀里的情景,恍然间又记起了那年冬至,二人拉着手站在人群中,连小贩都夸赞他们十分登对。
韩拾越想越不甘心,又要去威远侯府找小满,他姑父命人将他堵了回来,义正言辞道:“既然你回了京城,就不能如往日一般胡作非为,我和张祭酒说好了,你过两日就和你两个弟弟一起入国子监,否则整日游手好闲,再在京中给我惹出什么祸事来。”
韩拾抗拒:“我不去!什么国子监,都是一群小屁孩,能学出个什么?你让我去军营挨打也比去听什么之乎者也的好。”
“胡说八道!你懂个什么,连当今太子都在国子监受过教导,你还敢不从?”
“那我表哥他怎么不去?”他不忿道。
“你也配跟他比?今年春闱江所思若能高中,去给你授学都是绰绰有余。”
被一通训斥打击得彻底后,韩拾再想离开,连府门都没能跨出去。
而威远侯府中,江所思料到周攻玉会来,带着江若若避开了。
小满的院子里正在煎药,苦涩的药香弥漫到了每个角落,丝丝缕缕的飘散过了院墙。
在距离她的院门还有几步时,周攻玉停下了。
阿肆疑问:“殿下?”
“无事,走吧。”
连他自己也不知为何,来之前几乎是急切地想要见到小满,等到了与她只有一墙之隔的地方,却无端心生怯意。
药渣被倒在海棠树下当做肥料,小满拧着鼻子愁眉苦脸:“为什么要在院子里煎药,花都被熏苦了。”
垂丝海棠在枝头盛放,坠在女子头顶,娇妍艳丽如同一簇粉云。
一时分不清花和人,究竟哪个更要引人目光。
小满上身穿了一件杏粉短衫,藕荷色的百迭裙有着璎珞纹样的刺绣。
仍是旧时模样,眼神却比在姜府时生动明亮。
周攻玉的目光停驻在她身上,直到有婢女出声才让她反应过来。
小满转身时,习惯性地抬臂遮住光线。
这一动作却像是刺痛了周攻玉的眼,他瞳孔骤然一缩,几步走到小满面前,高大的身躯投下阴影,将光线遮了个彻底。
突然靠得这么近,小满无措地退后一步。
“殿下?”
“小满……”
不知道是不是这日光晃人,她竟觉得周攻玉的眼中尽是沉痛。
“殿下怎么来了?”
周攻玉的话没能说下去,他想问她愿不愿随自己回东宫,可话到嘴边又被压了回去。
她定是不愿,不用问。
“公务处理完,来看看你。”周攻玉说完,小满又是一阵沉默。
面对周攻玉的时候,也是在面对过去那段苍凉无望的日子,她不想这样。
她本可以只记得他的好,不带一丝怨恨的记着。
缭绕的药香极苦,一直苦到了心里。
她直视着周攻玉的眼,平静地说:“我现在很好,离开京城后也没有什么。我学到了很多东西,认识了更多的人,韩二哥他们都对我很好。我知道你当上太子了,在益州也经常听到有人说起你的名字,他们都在夸赞你是个很厉害的太子。”
周攻玉的笑意不减,眸光却黯淡下来,犹如烟花盛放后冷却的灰烬。
离开了京城,她遇到了更多的人,也过得很开心,她不需要他了。
其实从来都不是小满需要他,是他离不开小满。
“小满,留在我身边可好,我可以让你做……”
“太子殿下!”小满打断他的话,目光是他未曾见过的坚定。“以后可不可以不要来了?”
周攻玉呆呆的望着她,周遭分明是春光和煦,他却觉得如置寒冬。
此刻再想说些什么,却觉得嗓子干涩,如鲠在喉。
“这是你想要的吗?”
小满撇开头不看他,低声道:“你就当作我已经死掉了好不好?”
她说这话的时候还有些犹豫,出口都是小心翼翼的。
虽然这么说周攻玉肯能不会答应,但还是要试试的。
万一他同意了呢……
他不是说过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说到就肯定会做到吧。
“若是我不愿呢?”周攻玉扯出一个苦涩至极的笑来。“我若不愿,你会伤心吗?”
小满摇头,诚恳道:“那也没关系,不怪你,我不该这样强求你的。反正过些日子我也是要回去的。你在京城好好的,我也很放心。”
“你不想看见我?”他缓缓开口,又似自言自语一般。
小满半晌没说话。
阿肆快看不下去了,小声叫了句:“殿下,要不我们先回去吧?”
周攻玉身材颀长,离开时刮到了低垂的海棠枝,花瓣如雨般簌簌落下,贴在她乌发,飘落在她脚尖。
*
花朝节的这日,小满本来和韩拾约好一起凑热闹,但韩拾在国子监和太尉的儿子打了一架,被姑父关在府中不许他出来。
江所思本想留在府中研习自己的新书,得知江若若和小满要出行,便不放心地跟了出来。
街头繁花似锦,男女皆在发髻簪花。
富商出了银两,夺得花王头筹能得到五百两赏钱。
百姓争着将最娇艳的花搬上去评比,都盼着夺得花王名号,下半辈子能衣食无忧。
江若若穿了柳青暗纹的交领上衫,珍珠白的裙子上坠了碧绿香囊,在一片嫣红中格外显眼。
小满穿得素淡,淡鹅黄的两层长褙子,鱼肚白的百迭裙。若是混在人群里,很快就融进去找不到了。
江若若折了一枝海棠簪入她发中:“今日好不容易出来,你竟也不好好妆饰,可千万要跟紧,不能走丢了。”
“知道了。”
江所思斜睨了江若若一眼,淡淡道:“女为悦己者容,在外妆饰得娇俏艳丽又有何用?”
“我看着好看就成!”江若若气愤地回他一句,拉着小满加快脚步。
这一日的上京,人声嘈杂,灯影憧憧。
一瞬间,她好似回到了一年前。
明明只过去了不久,她却觉得十分遥远,甚至想不起当时周攻玉拉着她的手都说过什么,脸上是什么表情。
只有那句冰凉的“听话”记忆深刻。
四溢的花香伴着浓郁的脂粉气,飘然散开笼了满街。
江若若从巴郡来,不了解街上的年轻女子为何都要手持花枝。
“她们都拿着花,我们不拿是不是有些怪异?”
江所思回答:“京城的花朝节和巴郡有所不同,他们不仅要祭祀花神。这一日,只要是未曾许配人家的小姐,在街上看到了喜欢的男子,都可将自己的花枝赠予他。”
江若若惊讶:“这……这怎么行,会不会太过轻浮了?”
他一本正经:“这是京城的传统,你大可不必理会,要是父亲知道你在街上向人示爱,可能会让你跪半月的祠堂。”
小满笑出声,眼睛都眯成了弯弯的细缝。
没走多久,二人都注意到四周的目光,江所思生得也俊朗,自然能招来不少女子青睐。
有几个姑娘眉目含情,频频朝他看过来。
向来不近女色,正直刻板的江所思遇到这种场面,紧绷着一张脸目不斜视,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很快就有大胆的女子将玉兰花枝丢到他怀里了。
他脸颊渐渐染上了一层粉来,拿着花枝好像拿着滚烫的炭石,手足无措地看向江若若。
江若若发出无情的嘲笑声,他立刻恼怒地将玉兰花枝塞给了小满。
“兄长要对我示好不成?”小满笑盈盈地接过。
江所思的脸更红了,咬牙切齿道:“不可胡说。”
玉兰花的香气沁人心脾,她低头轻嗅,正欲开口,肩膀被人从后拍了一下。
转过身,韩拾喘着气,语气不稳,像是匆匆跑过来的。
他轻挑眉梢,对她粲然一笑:“这花是送给我的吗?”
江若若冷哼了一声:“料定你又是偷跑出来的,等回去了定又要挨骂了。”
韩拾无所谓:“就算挨骂也不能耽误了来见小满啊。”
他目光灼热,毫不躲避地看着她的眼睛。“要不然你将花送给旁人了,我可怎么办啊?”
小满也无妨将花递给谁,既然韩拾要了,她自然不会不给。
正待她要伸手,突然有一人不轻不重地撞了她一下,花枝脱手掉落在地上,不待她去捡,又被急匆匆跑过的孩童踩了两脚。娇嫩的花瓣被踩烂,沾了泥灰上去。
韩拾气愤地瞪向那小孩,那小孩反而还回头对他做了个鬼脸,他气得七窍生烟:“这孩子怎么回事?!”
江所思叹口气:“看来你跟小满的花没缘了,来都来了,去西街看花会吧。”
等几人转身离去后,一只白净的手将沾满尘灰的玉兰枝拾起。
周攻玉站在人群中,周身的矜贵与清冷神情,都与街市的一切格格不入。
偶有大胆的女子看向他,犹豫着要不要将手里的花抛给他,都被阿肆几个眼神给瞪走了。
绫罗纱衫如云一般聚集,人比花多的密集处,总是少不了浑水摸鱼的人。
小满腰间挂了一个香囊,鼓囊囊的,看着像是装了不少东西。
韩拾正抱怨着“花王”不好看,小满也应和了两句,腰带被扯着猛地一坠,她惊呼一声,就见那贼子的身影跑远了。
“怎么回事?”
她些哭笑不得,指了指空空如也的腰际:“有个小贼偷走了我的香囊。”
“里面装得不是花瓣吗?”
“谁会把那么多银子挂在腰上,不觉得重吗?这小贼真傻,白偷了。”
这一件小插曲并未影响到什么,几人还是高高兴兴地看花,时不时还盯着四周的年轻女子,看她会将花抛给谁。
给韩拾送花的姑娘都被他拿小满当借口婉拒了,而她也不在乎这些,仍是与江若若挤在一起。
烟花腾空升起,长鸣之后,在漆黑如墨的夜空炸开一朵绚丽的花。
短暂的照亮天地后,冷寂后的烟火归于黑暗。
韩拾装作若无其事靠近小满,手指与她垂在身侧的手越挨越近。
他下定决心一闭眼,正要握上她的手掌时,背后被人猛地一撞。
两个小男孩笑嘻嘻地做了鬼脸,又要去扯他腰间的玉佩。
方才的旖旎心思登时就被打破了,化为一腔火气。
韩拾觉得自己一定是天生和小孩相克。
小满回头看向他,“怎么了?”
烟火升空,又在刹那间照亮他微红的脸庞。
“没……没事,就两个孩子……”
天地重归黑暗的那一瞬,周攻玉转身,逆着人潮离去。
阿肆将从贼子手上追回的香囊交予他。
“殿下,我们现在要回宫吗?都出宫了,当真不和小满姑娘说点什么?”
“不用了,若见到我,她今日不会那么开心。”周攻玉走了几步后又停下,对阿肆说:“吩咐她周围的人,看好韩拾。”
“是。”
*
入夜后的东宫寂静无声,惟有太子寝殿的一盏昏黄的烛火摇曳着。
周攻玉鬼使神差一般,将掉落在地的玉兰花枝拾起,也不在乎被踩烂的花瓣和沾染的泥灰。
玉兰枝孤零零地插在瓷瓶中,放置在他的书案。
月白锦囊被拆开,晒干的栀子花瓣落在奏折上。
淡雅香气萦绕,混入空气中难以挥散。
他不禁想到重遇的那一日,男子抱着一盆栀子,俯身对她说些什么,她盈盈一笑。
凉风吹入殿中,拂落了冷却的灯花。
周攻玉以手扶额,低垂着头看桌上的花瓣,蓦地发出一声讽刺至极的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