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汀兰丧礼那一日正好是立冬,连归隐山中礼佛的老夫人都回来了。
姜程两家也曾鼎盛一时,落到今日的下场,死的死散的散,难免惹人唏嘘。
程郢闯入姜府,把姜恒知按在地上打了一顿就跑了,后来几日都没有再出现。
小满回到宫里消沉了许久,心中空落落的,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她与程汀兰并不熟悉,从前在相府的时候,偶尔会收到她送来的衣料首饰,见面的时候也只会和蔼的对她笑笑。因着府里的许多下人都拜高踩低,对她不甚恭敬,她也鲜少凑到其他人眼前惹人嫌。
记忆中的程夫人,就是一个端庄温婉,很爱孩子的母亲。
曾有一次,她撞见程夫人在花园给姜月芙扎辫子,那时候她就很希望自己与陶姒也能这样温情的相处。
只不过是造化弄人,陶姒死后的第二年,程汀兰也于同一日,死于自己女儿的手。
两人死前都爱着自己的女儿,也都对姜恒知失望至极,开始大相径庭,下场却一样。
立冬那一日,阴了好几日的天终于放晴,难得的出了太阳。
日光照在孝服上,为洁白镀了层暖光,看着有些讽刺。
姜恒知是官降四品,连丧事都限制了规格,可上门祭拜的人还是有络绎不绝。
一些是曾经受他提拔,有恩与他的人。还有一些怨恨他的,亲自到场只为了看他如今的落魄下场。
丧礼那日,小满穿了身素白的衣裳,发髻上只插了根玉簪。
周攻玉陪她到了姜府,放眼望去都是一片肃穆的白,人影不绝,却让她感到无端的冷寂。
如今的姜恒知虽然官位不高,却也是曾经的一朝之相,太子前来参加他发妻的丧礼,也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
徐燕在宫里张扬放肆,连皇后都惹怒了,周攻玉将此事担下,惹得众人议论论纷纷,他和徐燕都成了众矢之的。小满和他一同现身姜府的时候,引来所有宾客的注视,其中不乏一些女宾,用怜悯的表情看着她。
周攻玉面色无虞,侧过脸对她说:“你自己小心些,等我应付完了来找你。”
女宾一般都会与男宾分开,小满不想面对一群陌生人的打量,便和白芫一同去了灵堂。
满目都是惨淡的白,只有一方黑沉沉的棺木摆在中央,看得人心底发寒。
程汀兰的至亲都不在了,如今有资格为她披麻戴孝,上香烧纸钱的人只剩下程郢和她的子女,以及头发花白的姜恒知。
然而今日只剩下姜驰一人,灵堂这种地方,若非血亲,常人都不愿久留,以免沾上晦气。程汀兰的死因,对外都传是病重,但府里闹得那样大,当日的下人那样多,对姜月芙怨气已久的也不是没有,弑母的说法还是禁不住流传了开来。
当日小满也回了姜府,便也被冠上了一个丧门星的名头,说她是克死了生母,又克死了大夫人。
小满从没有见过如此沉寂的姜驰,就像是被拔光了爪牙,再抽打到遍体鳞伤的野兽,连背影都变得脆弱,好似不堪一击。
姜驰抬起脸,看着小满。“你为什么还要来?”
小满从桌上拿了香箸,正要去点燃,却被姜驰一把夺过,他语气冷硬地说:“若非真心,何必还来惺惺作态。”
“姜驰,也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失去了母亲。”
姜驰将香箸拍得排在桌案上,泛红的眼眶蓄满了泪水,咬牙道:“陶姒如何与我母亲相比。我就知道,你就是来讥讽的。如今我也没了母亲,你心中必定在想是我活该,是不是?你现在该高兴了吧?”
当初陶姒离去,他咒骂小满,撕毁她母亲的遗书,嘴里没有一句好话,如今轮到他了。
姜驰攥紧拳头,胸膛剧烈的起伏着,强忍着不让自己露出狼狈脆弱来,一副只要她敢笑,就要打人的模样。
小满自然不会给自己找罪受,何况在人丧母之日嘲讽,属实没有道德。
姜驰缺德,她却不能和他一般。
人死如灯灭,生前种种,不过化为一缕轻烟倏尔消散,恩仇便也泯尽了。
“你不必如此,我今日来,只是为了祭拜姜夫人,没有与你计较从前的意思。”本就是不好的事,她自己都能放下,为何姜驰还紧抓着不放,属实叫人想不透。
这香箸在明日起棺之前都不能熄灭,要有后辈不断地续香才行。姜月芙精神失常,如今定是被关起来了,程郢受刺激后不知去向,只剩下一个姜驰,默默的在此燃香,已经一夜未能阖眼,还要再等到明日天亮方可休息,如今眼下也是一片疲惫的青黑色。
“姜驰,该续香了。”小满提醒道。
姜驰横了她一眼,擦去眼泪默默去燃香。
小满站在牌位前一言不发,看着满目的白,忽然忆起些什么,问道:“当初我母亲去世,府中似乎没有办丧礼。”
停棺七日,作法事,宾客来祭拜这些都没有,她作为女儿,甚至没能像姜驰一般为她穿上孝服,亲自燃香守灵。等她高烧醒来,陶姒早就匆匆下葬了。
姜驰跪在火盆前,沉默着烧着黄纸,半晌后才说:“你怨恨我吗?”
她愣了一下,刚想回答,他又自顾自开口:“我现在什么都没了,家道中落,曾经的友人对我不屑一顾,被人冷眼讥讽,也被落井下石。如今连母亲都没了……姜小满,你可有觉得解气?”
黄纸被火舌舔舐,窜起的火焰又很快熄灭,纸灰随着热气朝上飘散,再悠悠转转落到了她的肩发。
冷却的黄纸,只剩下枯败的灰,一触就散。许多人的一生也是如此,苦苦煎熬,飘摇辗转,最后如尘灰散去了,连声音都没有过。
“姜驰,我对你没什么怨恨,也说不上原谅。我与你之间,最好没有交集。旁人的悲惨不能代替我所遭受的一切,便没有解气一说。你的伤痛是你自己在体会,我也一样。并不是你痛了,所以我所遭受的苦难就可以被抵消。我不恨你,也不想看见你,能明白吗?”小满在程汀兰的灵堂前,也算给了姜驰颜面,
侍女都跪在院子里,只有他们二人在灵堂中。
火光印在姜驰的脸上,照见他眼中的水光,和面上斑驳泪痕。
“不原谅?那太子呢……他就特殊些吗?当初你喜欢他,却被他抓回了府。如今你无名无分地住进东宫,这才不及两月,他便移情别恋。皇室中人多凉薄,你以为他就有什么不同吗?事到如今,还要傻傻留在他身边,任旁人嘲笑冷眼……”
“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姜驰嗓子哑了哑,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像卡了石子,酸痛难忍。
他捏紧了袖子,望着程汀兰的排位,说道:“我母亲,一直盼着我结亲,也曾问过我属意谁家的小姐,可我一直不曾答过她,你可知为何?”
小满离去的步子忽然停住了,面色也变得古怪,拧着眉毛看向他,等着他将话说完。
“其实我也没有那么坏,对待旁人也并非喜欢口出恶言,喜欢欺负侮辱谁,我只是害怕……说出来,你必定是觉得恶心又可怖,但是没办法,姜小满,若是我跟你不是这种关系,就不会这样欺负你,那你喜欢的,有没有可能不是太子……”
“你等等。”小满让他住口后,整个人都如雷霆击中般,良久没回过神,惊愕到说不出话来。
若哪一日,一个从小欺负你,辱骂嘲讽,处处找你不快的兄长,突然说自己喜欢你,那些欺负只是出于害怕被人发现这种龌龊的心思,你该当如何?
小满不知道如何,于是她转身就要走,却撞进了一人的怀里。
她不用看,光是凭借衣料触感和身上的冷香,就知道这人是谁了。紧接着一个人影从她身边迅速掠过,灵堂中响起“啪”得一声。
耳光打得响亮清脆,用了十足十的力气,声音在空旷的灵堂中甚至有微弱的回响,光是听到就觉得脸疼。
姜恒知目眦欲裂,气得浑身颤抖地指着姜驰,又是一巴掌下去,姜驰脸颊红肿,嘴角也出了血,被打得直接歪倒一边,一副任他打骂的自暴自弃模样。
“你这个畜生!逆子!污了你母亲的耳朵!”姜恒知气得几乎跳脚,撕扯着姜驰的孝服,将他拽到程汀兰的棺前,按着他的头往地上磕。“给你母亲认错,说自己胡言乱语,得了失心疯,你在胡说!”
小满心乱如麻,不想再看下去。
周攻玉跟着她离开,说道:“我不是故意要听,只是恰巧撞见了,却不想姜大人也在,竟然在灵堂惹出了这种事……”
看清此人的本质之后,小满便觉得他语气虽然惋惜抱歉,却实则是在幸灾乐祸。
“你别说了。”
她觉得让人撞见这些,实在是十分丢脸。
纵使再不愿承认,姜驰都是她的血亲,如今才知晓他抱了这种羞于启齿的心思,从前种种再想起来都变了味儿。更何况如此尴尬的一幕,周攻玉和姜恒知都看见了。
周攻玉咳了两声,说道:“这又不是你的错,你烦乱什么,那你祭拜完了我们还是回宫吧。”
他刚一说完,灵堂方向就传来一阵骚动,隐约听到有人喊道:“大人吐血了!快传大夫!快去叫人啊!”
这边刚乱完,又是一个小厮面色焦急地朝灵堂处跑去,周攻玉叫住他,问道:“何事这般慌张?”
那小厮认出周攻玉,赶忙行礼,回答:“禀太子殿下,是大小姐出事了,方才宾客太多忙不过来,便抽调了些人手,谁知小姐竟然跳窗跑了出来,如今也不知道趁乱去了哪?这可如何是好啊,大人定是要扒了我们的皮。”
周攻玉:“暂时不必担忧了,姜大人现在不会处置你们了。”
“啊?”
又是一声大喊:“快点啊!大人晕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