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为皇上诊治的时候,皇后正在殿中哭泣,而惠贵妃的尸体已经梳洗整齐,送进了棺椁。
昨日是情人相聚的日子,却生了这种使人心碎的祸事。
皇后从小便高傲尊贵,从不肯在外人面前底下头颅,就算哭得再难看,也不想被人看到。
周攻玉并没有要进去安抚的意思,拉着小满要走,却被她扯住了。
声音从紧闭的门缝漏出来,凄凄婉婉的沙哑哭泣,听的人骨头发酸。她还从未见过皇后这般失态,想了想,还是说道:“皇后只有你了,去陪陪她呀。”
周攻玉回身看了眼紧闭的殿门,问道:“母后待你不好,你可怨恨?”
小满摇头:“不喜欢我的人有许多,若都要怨恨,活着未免太辛苦。往后日子那么长,回想起来,那点不好也没什么。可她是你的母后,你不一样的。”
“我知道了。”周攻玉牵住她的手。“随我一起去看看她吧。”
推开的殿门的时候,光线从门缝漏进去,照见了沉浮的灰尘。
光线与灰尘中,一身华服的皇后正颓废地坐在地上,泪痕未干的脸颊,有一块明显的红印,显然是被皇上掌掴了。见到自己儿子来,这位强势偏执的女人,头一次露出了脆弱无助的表情,抬起朦胧的泪眼看着他。
“阿玉,你父皇他打我……”皇后呜咽着说完,眼泪又止不住地往下流。
周攻玉蹲下去要拉皇后起身,却被她哭着抱住了。
“他竟然打我……可我才是皇后,我才是他的妻……方才他还想杀了我……”皇后的发冠歪斜,发髻也凌乱的不成样子,挂在周攻玉肩上哭得不能自已,毫无仪态可言。
周攻玉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她,像是变了一个样子,剥去了坚硬的外壳,变得脆弱普通,成了一个需要依靠儿子的母亲。以往所见的她时常是威严端庄的,也会因为惠贵妃而歇斯底里,却没有哪一次如现在这般。无助地抱着他,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一块浮木,绝望地哭着向他诉说自己的委屈。
他第一次觉得,母后也是需要他的。
*
周定衡进宫来找周攻玉的时候,面色阴沉到旁人不敢靠近,与从前和颜悦色的他判若两人。遇见小满后,他才微微缓和了下脸色,冲她点了个头,当做行礼了。
“平南王节哀。”
周定衡面色悲痛,又不知该如何言说。
周攻玉从书房走出,唤了他一声。
“定衡,你进来。”
周定衡的面色“唰”得一下就变了,看上去又气愤又伤痛,加快步子走向周攻玉,紧握拳头的样子让小满担心他会和周攻玉在书房打起来。
望见她担忧的面色,周攻玉觉得有些好笑,却还是安抚了一句。“不要胡思乱想。”
等二人留在书房商议的时候,小满让人拿着一些送给凝玉的物件离开东宫,边走边问白芫:“太子殿下真的不会和平南王打起来吗?要是打不过怎么办?”
白芫已经习惯了小满奇奇怪怪的想法,还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打起来的样子,一本正经道:“太子殿下的御射皆在平南王之上,又有阿肆自小陪伴,武艺自然也不落下风。若是打起来,应当是平南王吃亏。”
小满“啊”了一声,面色非但没有变好,反而更愁了。“那他打了若若的夫婿,若若会不会和我生气?”
白芫笑了一声,答道:“奴婢只是说说而已,殿下和平南王都是聪明人,自然不会轻易受人挑拨。”
小满想了想,又问道:“那他小时候没有与人打过架吗?姜驰小时候总是和郭守言打架,还喜欢朝我扔石头。”
白芫仔细思考了一下,说:“我从前只在暗中为太子殿下下办事,不像阿肆一般陪伴太子左右,对这些也不甚了解。但听阿肆说起,太子年幼时也曾与平南王起过争执,约莫是五六年前了。陛下宠爱平南王,使他自小就有些骄横,对殿下言语冒犯,殿下不予理会,平南王便先动了手,后来殿下气急才拿砚台砸了他。二人都有伤,被太傅告到陛下那里,却只处罚了殿下一人。”
言罢,白芫又疑惑道:“这些事太子殿下不曾说过吗?”
小满摇了摇头。“你这么说我才想起来,那时候我还小,记得不甚清楚,他额头上有伤,来找我的时候都沉默着不说话,问了便说是无意摔伤的,我也没有多问,想必就是因为这件事。那皇后娘娘呢,他没有护着太子吗?”
“听阿肆说,皇后也责骂了殿下,自此以后殿下再不见与平南王争执,无论何事都自己承受着,也不和旁人说。”话说到一半,白芫顿了顿。“除了太子妃。”
小满一梗,忽然就忘了自己想说的话。
她其实能理解当时的周攻玉,就如她拼命学着姜月芙的样子去讨好姜恒知一样,根本就是无用的。姜月芙和周定衡都是被偏爱的那一个,只是好在周定衡小时候胡闹,长大后入了军营变得稳重许多,而姜月芙却因为程夫人的溺爱一步步走错。
“不说了,还是去看看凝玉吧。”
惠贵妃身子不好,生下周定衡后就落了病,后来又生了一位小公主,未足月便夭折了,凝玉在她身边长大,从小也是锦衣玉食,没受过半点委屈的。如今惠贵妃突然离世,还在病中的凝玉哭得嗓子都哑了。
小满到凝玉公主的时候,便见到她正伏在床头,哭到肩膀一抽一抽的。侍女来报说太子妃来了,也不见她有反应,只等小满走近的时候才抬起红肿的眼。
“皇嫂……”
小满并不擅长安慰人,更不知道如何哄凝玉这样的小姑娘,只能回想周攻玉每次哄她的模样,俯身去摸了摸凝玉的脑袋。“惠贵妃会保佑你的。”
“若不是……若不是为我,就不会去淮山寺……母妃就不会死,是我害了她。我本来就活不长,克死了生母,又害死了母妃……”她哭得太难过,说话也有些口齿不清,见到小满来了就像见到依靠般,被摸了两下就往她怀里钻。
小满胸前的衣襟被打湿了大片,轻拍着凝玉的后背,一直等她的哭声慢慢平静下来,最后只剩起伏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凝玉小声地说:“我没有母亲了……我把她害死了。”
对凝玉来说,惠贵妃才是她的母亲。
小满却说:“我的娘亲也不在了,她甚至不像惠贵妃待你那般好。我过去一直认为她很厌恶我,动辄叫我去死。也很少对我笑。我长大这么大,她只为我过了一次生辰,那一次之后,我的生辰便成了她的忌日。直到现在我也说不清楚,她到底是否爱我。冷漠地看着我长大,却又盼着我能好好活下去。你与我不同,惠贵妃对你的爱护众人皆知,她也是真心待你,她若有在天之灵,也必定不愿意让你因此内疚,她会希望你好好活着的。惠贵妃那么喜欢你,重来一次,必定也会希望你做她的女儿……”
世上最好的安慰,永远都是两相对比之下,让她觉得自己的苦难不过如此。
就像是在人受伤的时候,将自己的伤疤掀开,露出鲜血淋漓的一面,笑着安慰道:“你看,我比你还要痛。”
小满不知道如何安慰人,只会笨拙地用自己方式说给凝玉。而说完后,凝玉果真缓和了下来,甚至还问她:“你的母亲为什么待你不好?”
小满摇了摇头。
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大概是爱屋及乌,恨屋也及屋吧。她是姜恒知的血脉,是导致陶姒悲惨一生的引子,才会令她看着便心生厌恶。
“那她待你不好,她死了你也会难过吗?”
小满也没有想到她会问这些,苦笑了一下,答道:“我只有一个娘亲,当然会难过。”
凝玉是公主,有父皇也有皇兄疼爱。她拥有的只有那么一点,却仍是等到陶姒死去,才发现自己也是被爱着的。
凝玉本是被安慰的那一个,如今又反过来和她说:“那你日后有皇兄了,皇兄是世间最好的男子,他一定会对你好的。”
“嗯。”
等到天色暗下来,小满估摸着也该回宫了,凝玉却抱着她的手臂不放,嗫嚅道:“母妃死了,我怕……”
白日里凝玉去见过惠贵妃的尸身,等浓烈的悲伤过后,到了夜里还是忍不住开始后怕。
小满犹豫了一下,一见凝玉眼睛还红通通的,很快又心软了,和侍女吩咐道:“和太子说一声,今夜我不回去了,在这里陪凝玉公主。”
周定衡从东宫离开后,周攻玉便一心等着小满回来,一直等到日暮西沉,心中慢慢浮起了焦虑,而小满还是不见回来,只让一个侍女来传话,说是她今夜要陪凝玉。
成婚后,周攻玉没有一夜不是与小满同榻而眠,甚至怀里没有抱着她会睡不安稳。在侍女说完后,他微怔了一下,没有说什么。凝玉毕竟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他总不好这个时候还要将小满抢回来。
因为凝玉病体未愈,宫人担心将病气过给小满,倒是她自己不大在意,两人同榻而眠,只是不在一个被窝里。
夜深的时候,殿中静悄悄的,小满又听到了一旁响起抽泣的声音,显然是努力在憋住,却还是无法掩饰。
“怎么又哭了?睡不着吗?”
小满侧过身看这凝玉,又开始宽慰她。
说着说着,也不知怎么回事,凝玉便钻到了她的被窝里,虽然是折腾了一番,好在没有继续哭了。
等到她睡意朦胧的时候,身侧人又冷不丁出声,说了句莫名其妙话。
“皇兄夜里也会抱着你睡吗?”
凝玉问的时候,似乎真的只是好奇,虽然听着古怪,她也没有多想,轻轻的“嗯”了一声,凝玉就没有再说话了。
正在她以为可以安心睡觉的时候,身侧的人又往她身上靠了靠,最后还伸出手臂抱了她,声音轻的像梦呓,小满却霎时间清醒了。
“你身上的味道和皇兄一样……”
小满的身子僵硬住了,此刻古怪的感觉更甚。片刻后,凝玉的呼吸慢慢平稳,她才放松下来,认为自己是多想了。
第二日一早,不等她起身,便有宫女来通报,说太子来接她回去。
小满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向睡在身侧的凝玉,小心翼翼地起身,将自己压在枕下的头发扯出来,而枕头又被凝玉压着。
她微微用了些,头发勾出了一串红色的穗子。
小满看着眼熟,将穗子往外扯了扯,才露出那物件的全貌。
是她丢失的护身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