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翌日。

赫连筝及至午时才幽幽转醒。

她头痛欲裂, 下意识伸手摸向枕畔,却空空如也。

瞌睡立即醒了大半,赫连筝坐起来, 再一摸,榻都是凉的。

她的石头呢, 她那么大一块石头呢?

赫连筝环顾,房间倒也不算乱, 昨夜与荣锦打斗后回到房中又发生了什么?隐隐约约记得那石妖乖顺躺在怀里, 吻她的唇……后来呢, 却是全无印象了。

心口疼痛无法被忽略,像被人、被人……赫连筝扯开衣襟,低头,咦!肿起来了!

昨夜发生了何事, 她不会是被那石妖给……

好在事先有准备, 房梁下悬了块巴掌大小的水镜, 赫连筝抬手, 水镜飞来,她施术查看。

起先一切都正常, 气氛还有点小暧昧小温情。

之后——

赫连筝不忍直视,羞愤欲死。

更可怕的是,她竟然发疯将那石妖赶出门去了!

苍天呐!

赫连筝慌忙穿衣下榻, 头发胡乱盘个髻奔出门去。

玄霄晨间来看过一次, 见门扉紧闭,屋内毫无动静,便又离去。快午时, 估摸这俩人就是干仗到半夜也该起了, 直接去膳堂打了饭过来。

赫连筝揪住他衣领, “小熠呢?人呢,去哪里了?”

“小熠?”玄霄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小熠是那颗煤球的名字,他摇头:“没看见呐。”

“完了!”赫连筝一拍脑门,“找,赶紧找,四处去找。”

后山灵泉、闭关的石洞,还有她平日玩耍的小溪,以及竹林里赫连筝给她做的一个小吊床,全部找过,通通没有。

赫连筝欲放出神识探查,然而体内余毒未清,她满心焦急,多次尝试,神识仅能笼罩整个小院范围。

玄霄是武修,不擅长法术,也帮不上忙,只能摊着一双手干着急。

料定那石妖轻易不能走出宗门,赫连筝又交待了几个地方,命玄霄悄悄去找,不要声张,自己则继续在小竹居附近搜寻。

玄霄奇怪,“昨晚不是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离家出走?”

赫连筝一句话两句话解释不清楚,当然也不可能跟他解释,只叮嘱说:“山门前那两盆迎客松,还有内门照心石母石附近,都去找找。”

玄霄发愁,“要是个大活人还显眼些,万一那煤球变作原形躲藏起来,随便找个地方,刨个土坑把自己一埋,就难找了。”

对啊,这倒是提醒她了,万一小石头并未走远,只是变作原形躲起来了呢?

二人兵分两路,分头寻找。

赫连筝又恍然想起,乾坤袋上不是镌刻得有追踪术法么!那石妖丢了什么都不会丢掉自己珍藏的小石头的。

也多亏她留了个心眼,略略施术一探,便锁定大致方位。

赫连筝是在那石妖最常玩水打滚的小溪边找到她的,岸边桃树下,草丛里,一块脸盆大的黑石头。

石头上盖了片大大的泡桐树叶子,叶子上两朵已经被晒蔫巴的小花。

赫连筝轻咳一声,在石头边蹲下,掀开叶子,轻声呼唤:“小熠呀。”

“小熠——”

“你怎么在这里呀,我们回家去吧。”

“该吃午饭啦。”

黑石头死物般,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赫连筝为昨晚的事向她道歉,“我那是中毒,产生幻觉,神志不清才会对你胡言乱语,发脾气。我平日对你都是极好的呀,我带你吃东西,送你玉佩和乾坤袋,还给你做了小吊床,这些不都是你喜欢的么?”

“哦对了,我前阵子,还在城里给你订制了几身衣裳,琢磨着过些日子空下来,带你下山去玩呢。”

“城里可好玩啦,咱们去试衣裳,吃好吃的,再找个茶馆听说书,你不是最喜欢听讲故事么?”

黑石头还是没反应。

赫连筝撸起袖子扎开马步,展臂欲将她抱起。

可这石妖小器得很,怎肯轻易原谅,石头底下生根一般,赫连筝化神中期的修为,竟无法将她撼动分毫。

额角渗出细汗,赫连筝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累得气喘吁吁,体内余毒发作,眼前隐隐约约又显出模糊的蘑菇人轮廓,她不敢再运功发力,忙在一旁打坐调息。

再给她演一出蘑菇人大战,就真的无法挽回了。

仲夏时节,万物皆盛,小石头寻到的这处地方还真不错,临水靠山,风过山林触抚新绿,水过千重润养一片生灵,群山绵绵,天地无边。

赫连筝微微侧目,看向树下的黑石头,心中涌起一丝恬静的美好。

好像她们已经似这般彼此陪伴着,度过了数不清的春夏秋冬,看遍花开花落,亦尝遍了人世间的酸甜苦辣。

——小石头啊小石头,你究竟从何而来呢。

暂时压制住了毒性,赫连筝又开始发愁,怎么哄好她的小石头呢。

这时,寅初门岚溪照满屋子甩大饼的身影忽然跃至眼前,赫连筝有了个主意。

她幽幽睁开双眼,右手扶额,蹙眉轻轻摇了摇头,左手捂住心口,发出一声压抑而痛苦的哼吟,缓慢起身,蹒跚来到那块黑石头面前,伸出手抚摸她石身,“小熠啊——”

走到这里,好像已经用光她全部力气,没有说出下一句,少宗主身子前后摇晃两下,竟是直直栽倒在地,晕死过去了。

溪水潺潺,风吹树摇,日光落在眼皮,一片滚烫鲜红。

耐心等了半刻钟,赫连筝终于听见阵细微响动,她神识悄然外放,见那颗黑石头朝着自己滚过来了。

——看来她还是关心我的嘛。

按捺住内心的喜悦,赫连筝只待她滚到身前,再一把将她抱住,却见那黑石头围着她滚了一圈,翻身变作人形后,竟是把手直接伸到她腰间,要偷她玉筝!

赫连筝睁开眼,一把攥住她手腕,石妖大骇,想跑已经来不及,被人翻身压制在草地上。

“你真是没良心,我死在你面前,你也只惦记着偷我东西,根本就不关心我!”赫连筝又失望又难过。

“你明明,是装死。”

石妖一头顶过去,赫连筝胸口巨痛,还是死抓着她不放,“跟我回去。”

“不回去。”

她岂是好随意给人拿捏的,说赶出来就赶出去,让回去就回去。

赫连筝理亏在先,这时不好说她什么,想解释,又觉得不过是白费口舌,索性把玉筝塞过去,“给你玩,现在跟我回去。”

得了玉筝,石妖果然不再挣扎,她安静下来,手捧着这件惦念许久的宝物,不可置信抬眸看来,“给我啦?”

赫连筝:“你喜欢,给你玩两天罢了。”这玩意可不兴随便送人。

只是给她玩?还只准玩两天?

那你说个屁!

石妖心中不屑,坏笑一下,抓了玉筝矮身一滚又变作原形,滚回了树下。

她变成石头,便谁也奈何不了她,待寻到合适的时机,滚出山门去,再也不回来了。

劳什子的灵宠,谁爱当谁当。

实在不行,就一直睡在这里,睡到天荒地老,等涤天宗的人全部死绝,宝贝玉筝就是她的了,谁也不能抢走。

赫连筝捂住心口爬起来,这煤球撞得是真疼啊,也是真舍得下狠手啊,她可算知道她亲爹那两只青黑的眼眶是怎么来的了。

这石妖,跟她讲道理是讲不通的,不用白费劲。赫连筝传音给玄霄,告诉他石头找到了。

彼时玄霄正在内门膳堂后厨寻找,米缸、菜窖等全翻了底朝天,听说石头在后山的小溪边,他心里也松了一口气,“我就知道她走不远。”

赫连筝传音道:“快些回来,同我一道把她抬回去。”

玄霄骇然:“抬回去?”难道是死了?

赫连筝懒得解释,“叫你来,你就来。”

玄霄:“好吧。”

来到后山溪畔,玄霄总算明白什么叫抬回去。这煤球人身看着娇滴滴的,原形丑就算了,怎么能这么沉。

他脱下外衫,露出精壮的上身,运功发力,周身皮肤显出金属般耀眼的光泽,双拳相击,碰撞发出清脆的金石之声,深吸一口气,“哈”一声,弯腰搬起那块黑石头。

赫连筝以水法相助,运水在周围托举着,二人合力,才堪堪将那黑石托离地面寸余。

石妖慌神,这两人竟然真的把她搬起来了!她铆足劲,屁股一沉,赫连筝术法破裂,玄霄手一松,石头落回原处。

“还真厉害啊。”玄霄手臂擦擦额头的汗,不由感叹。

小石妖得意洋洋,她的真身就是最厉害的!

想想办法也不是不能将她搬动,只是耗时耗力,不值。赫连筝思忖片刻,招手,玄霄上前,她附耳几句,玄霄顿时豁然开朗,“明白了!”

灵体在石头里打个滚,小石妖高高竖起耳朵尖,明白什么了?

小溪边,二人结伴离开,两刻钟后,玄霄独自回转。

他从膳堂借来几百只小碗,还拎了一桶红烧肉,每一只小碗里放一块肉,就这么摆在草地上,一步一只碗,打算从后山一直摆到小竹居。

石妖闻见肉香,馋得口水横流,明知眼前是陷阱,还是忍不住。

玄霄摆出十多只碗的距离,她变作人形扑上去,抓起肉就往嘴里塞。玄霄笑开,还得是少主啊,小石妖再不羁,还不是被少主拿捏得死死的。

玄霄一路摆碗,那石妖一路吃,很快就追赶上来,到最后连碗都不用放了,玄霄走出几步,桶里夹一箸肉扔出去,石妖蛙跳起张嘴接来,美美地嚼。

就这么一路进了院,回了屋。

赫连筝气定神闲坐在桌边喝茶等,还剩半桶肉,玄霄交给赫连筝,那石妖“嘿嘿”笑着凑过去,趴在她膝头,“阿筝——”

她满脸都是褐黄的炒糖色,赫连筝搓了个水团给她洗手洗脸,笑眯眯问:“还犟不犟?”

小石妖惦记着桶里剩下的肉,怨气早散了个干净,蹭到她怀里,撒娇说:“不犟了,我最乖了。”

赫连筝摸摸她的脑袋,“这才对嘛。”

到底是妖怪心性,喜怒无常,脾气大,也好哄,给她吃饱喝足,肚皮撑得挪不动地,人就老实了。

一桶红烧肉下肚,赫连筝又喂了她二十来只拳头大的糯米糍,这玩意可难消化了,石妖全部吃光,不吵也不闹,上床乖乖盖被睡觉。

赫连筝问她:“我对你好不好?”

饭困上来了,石妖正迷糊着,问什么都答应好,千好万好,阿筝最好。

赫连筝又问:“那你还乖不乖?”

“我乖啦。”不乖没饭吃。

赫连筝俯身靠近,脸颊凑到她唇边,“那亲我一口。”

石妖老实噘起嘴巴亲了,响亮“啵”一声,赫连筝好不得意,“睡吧,本少主准你睡了。”

等她睡着,赫连筝才把她乾坤袋打开,玉筝取出重新挂在腰间。

乾坤袋里藏的话本原是想没收的,担心石妖发现,事情败露,还是没动。

赫连筝恬不知耻地想:多学点东西,也不是坏事。

果然,那石妖醒来,见玉筝已经回到赫连筝身上,质问赫连筝是不是打开过她的乾坤袋,那玩意不是只有她自己才能打开么?

赫连筝早有准备:“你忘了,肯定是睡觉睡忘了,玉筝啊,是你拿二十多个糯米糍跟我换的,你说这玩意不能吃也不能穿,一点也不实用,干脆就还给我了。”

石妖狐疑拧眉,她有说过这样的话么?难道当时真的饿坏了?

赫连筝给她嘴里塞了块桃子干,“你乖乖听话,下次再借给你玩,还能继续换东西吃,何乐而不为呢?你拿着它,总归得发挥些作用,不然它与普通山石又有何异?”

石妖迟疑着点头,好像是有点道理。

相当的有道理。

都说由奢入简难,小石妖在赫连筝身边睡惯了软榻,昨日野地里过夜,躺得腰酸背痛,十分不适,吃饱喝足躺到晚间醒来,什么脾气都没了。

只觉得这种吃了睡、睡了吃的日子美妙似神仙,赫连筝又这样哄着她,顺着她,就安安心心住在这里,当灵宠(祖宗)吧。

如此过了两天,宗主召集各门长老,灵住峰鸿蒙殿议事。

赫连尧出去好些日子,回来了是该好好开个会,讲一讲此次法会的所见所闻,再听听诸位长老汇报内外门大小事宜。

只是因为眼眶被人打肿,耽搁了几日。

这次议事较往常有所不同,戊定门的小小石,还有小竹居的赫连熠都得去,事关照心石,宗主要亲自过问。

山下做好的衣裙店家先送了两套过来,小石妖终于有新衣裳穿,水镜前拎着裙摆臭美。

黛眉开娇,绿鬓淳浓,水色薄纱长裙勾勒出她姣好身段,赫连筝还在她腰间配了一条冰珠链,环过她腰肢,两条长长垂至裙摆。

冰珠链由术法所凝,不会融化,给她降温用的,觉得热了就伸手摸一摸,也好玩。

小石妖很喜欢,连连转圈,觉得裙子布料啦,款式啦,哪哪都好,就是颜色素了点。

赫连筝知道她喜欢艳色,不过她做事总是有自己的道理,石妖容貌妍丽,在擅长驻颜修容的仙门都十分扎眼,再穿颜色鲜艳的衣裳,未免太过招摇。

赫连筝终究是有些小小的私心,素一点好,低调,也能讨得长辈喜欢。

她安抚道:“长老议事,是得庄重些,过些日子带你下山去玩,再换别的。”

幸而相比外在,石妖更注重自己的内在——真身。

她煞有其事:“衣裳、脸蛋,只是皮囊。”

嚯,还知道皮囊呢。

赫连筝只是笑,“你这副皮囊里装的什么,烤鸭炒鸡,还是糯米糍和红烧肉?”

石妖哼哼。

灵住峰,鸿蒙殿。

宗主与内外门长老议事已接近尾声,赫连筝携石妖姗姗来迟,在偏殿等候。

自开宗立派,照心石便屹立在山门前,说大点,是宗门立派之本,说小,也相当于涤天宗的一扇大门。

此前赫连筝对外宣称,小小石乃是照心石修炼成精,暂时压下四起的流言,还任由弟子们编排自己的私事,改变舆论方向。

但小小石究竟是守护灵还是妖灵,还有待进一步论证。

再者,照心石与混沌灵气的流失,肯定是要追究责任的。

是以,在赫连筝看来,今日议事的主题,归根结底,是谁来赔钱。

赫连筝身为涤天宗少宗主,只是表面看起来风光,宗门内她并没有多少私产,许多经她手管理的产业,大头都得上交宗门。

现在家里多了只嗜吃如命的小石妖,更要开源节流,每一笔花费都需得谨慎、谨慎,再谨慎。

她今日是有备而来。

照心石事关重大,为避免不必要的猜测和恐慌,议事结束后,赫连尧只留下戊定门的岚长老和小岚长老、寅初门荣锦,赫连筝以及大小两块石头。

众人两侧落座,左边分别是岚长老、石妖与赫连筝,右边则是荣锦、岚溪照和小小石。

再见荣锦,赫连筝面上不显喜怒,好似完全没有看见这个人,只偷偷捏了一下那石妖的手,低声:“别害怕。”

手边小桌上有盏喝剩的茶,石妖端起就要往嘴里灌,赫连筝抬手制止,殿内奉茶的弟子赶忙撤走,为众人换上新茶。

赫连筝自墟鼎中取出一包南瓜子递过去,南瓜子心急剥不开整的,石妖找着事做打发时间,倒是安静下来。

对面小小石就没这么听话了,他见石妖如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咬牙切齿恨不得冲过来把她撕成碎片。

岚溪照奉行棍棒教育,手里捏根细细的小竹条,孩子不听话就拉过来,照着屁股抽上几条子。

小小石揉着屁股委屈瘪嘴,要滑到地上去哭,岚溪照又把他抱进怀里哄。

荣锦前日与赫连筝竹林一战,也中了蘑菇毒,这两天刚好些,只是脸还绿着,时不时发病,眯着眼神经质东看西看,或是绕大殿梁柱疾行,一边走一边碎碎念。

当然,没有人听得懂她在说什么,也不知道她产生的幻觉是什么。

荣锦的大弟子灵华,按理说是没有资格参加这样的议事,但荣锦得有人照顾呀,她只能留在殿中。

荣锦抠门到一定境界了,中这么深的毒也不舍得给自己用药,硬抗啊,就硬抗。

灵华没有办法,只能在她发病的时候,拧开丹药瓶子,给她闻一闻味道,略微缓解。

就这丹药,还是岚溪照掏钱从寅初门医坊买的,荣锦收到赠礼,觉得赚了,更舍不得用,寻思等解了毒再放回去二贩。

赫连尧高居首座,玄衣广袖,金冠玉带,端得威严。

他看着自己手底下这帮人,一时也想不通,涤天宗是如何成为修界第一宗门的。外面那些人本事就那么差么?

说来惭愧,赫连宗主眼眶那两团青黑,也是躲家里等它自己散去淤青的。

但他和荣锦不同,没有求医,纯粹是怕丢人。

赫连尧疲惫捏捏眉心,都是自家人他也不摆什么虚架子,挥挥袍袖,“行了吧,都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赫连筝起身,先行一礼,事情经过原原本本道道,只是将与石妖相识的经过省略了,从进山门开始说起。

随后,说到石妖身份,赫连筝态度模棱两可,“兴许是石炭成精,只是因为好吃,才会与照心石产生特殊共鸣,将混沌灵气吸入。”

关于小小石的身份,她语气又十分肯定:“鸣琨以为,他并非照心石化灵,而是照心石守护灵。”

守护灵和本体,区别可就大了。

岚长老不由出声,“守护灵?”

“不错。”赫连筝道:“我们都知道,凡是存在时间久远的寺庙、桥梁,宫祠等人气旺盛的地方,都有可能会孕养幻化出守护灵。照心石山门前屹立几千年,历经无数,幻化出守护灵,其实合情合理,但为什么之前一直没有现身呢?”

赫连筝微微一笑,“当然是为了守护混沌灵气。小小石在混沌灵气流失后才出现,更能说明这一点,没有灵气了,他不需要守护,照心石化为齑粉,才落地有了人形。”

小小石一身明黄束袖弟子服,虽然看起来只有七八岁大,那双眯缝的小眼却充满了智慧的光芒。

他听懂了,这个狡猾的人类是在为那石妖开脱,他顿时暴跳:“你放屁!你就是帮那煤球说话,她吃了混沌灵气,是我的混沌灵气!我才不是什么守护灵,我就是照心石!你不要在这里胡说八道!”

“哦?是么?”赫连筝不慌不忙:“既然混沌灵气是你的,为什么你守了几千年,却不将它收为己用呢?”

小小石:“那是因为我要用混沌灵气的力量,为你们布置幻境,给入山门的弟子试炼啊!”

赫连筝:“你将混沌灵气炼化吸收,强大自身,也不耽搁布置幻境。”

小小石:“可是,从我有灵识开始,我收到的指令就是这样的。”

赫连筝:“那只能说明你脑子不开窍。”

“我脑子不开窍?”小小石看向首座的赫连尧,目光中盛满了委屈。

自打他有了灵识,便认定自己的职责是布下幻境供弟子试炼,几千年来,一直忠心耿耿,兢兢业业,从未懈怠。

这个人怎么能一上来,就将他几千年的功劳全部否定呢?

还说他笨。

赫连筝撩袍坐下,啜了一口茶,叹道:“这些年,你确实辛苦了,可是,你再如何狡辩,也只是运用混沌灵气,不能硬说,它是你的。”

“打个比方,一片土地,我们在上面种植灵谷和灵草,只是在使用它,用人的方法来发挥土地的效用。而不能说,这片土地是自己的,是身体的一部分。人是人,土地是土地,这一点要分清楚,知道么?”

她说话慢悠悠,吐字清晰,有一种特别的韵律感。

小小石听在耳朵里,也有点迷糊,怎么感觉,她说得好像有几分道理呢?

可随即想到自己守护了几千年的东西被人夺去,心中更加不甘,他横臂一指石妖,“那她就是贼,偷走了我的东西,她必须得还回来!”

石妖被点,腾一下挺直背,“你说,我呀?”

关于这一点,赫连尧有同样的疑惑,他手指点两下,“你老实交代,你是如何将混沌灵气吸收炼化的,是不是用了什么邪功?”

他明明知道事情经过,还非要让她解释,是存心刁难了。

石妖转头看一眼赫连筝,是个求助的意思,赫连筝放下茶盏,“慢慢说就好。”

让她自己说吧,慢、慢、说。

行吧,石妖喝了两口水润润嗓子,开始说话。

“我进去,以后,我就,看到烤鸭,我肚子饿,我就吃烤鸭,很多人,请我吃烤鸭,我吃烤鸭,还有别的鸭,有炒的鸭,还有,煮的鸭……”

她说话很慢,说几个字,要停顿上好半天,才继续说下面几个字。

平时话说得不过,听起来还好,要说长句,可就费老鼻子劲了。

因为说话不连贯,当然也就没有情绪,没有起伏,才说了两三句,大殿里就传来响亮的呼噜声,众人目光汇聚,原来是岚长老歪在椅子上睡着了。

赫连尧面目扭曲,“本尊记得你之前说话,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你骂街的时候,连个顿都不打,能一口气说上好长一串呢!

小石妖羞涩低下头,“阿筝说,骂人,不对,我在改了。”

赫连尧:“那你就好好说话!”

石妖点点头:“我在,好好说话。”

赫连尧:“我让你,不要,两个字,三个字,往外蹦,你连成串说!”

石妖两只手规规矩矩搁在膝盖上,又轻轻摇头,“我在,思考。”

她一直记得,说话前要思考,怎么思考?不知道,总之方法是对的,就是慢慢说,几个字几个字往外说。

这里这么多人,那个老头又看她不顺眼,更得好好‘思考’。

赫连尧身体微微前倾,“思考什么?思考如何编瞎话骗本尊是么?”

石妖“嗯”一声,应该是这样没错。

赫连尧高声:“那你还不从实招来!!”

石妖:“那天,我进去,石头里,我看见烤鸭,我想吃烤鸭……”

赫连尧:“我让你连成串!”他嗓子都喊劈了。

石妖:“我在,思考。”

赫连尧气绝倒地。

赫连筝适时站出来,“父亲息怒,小熠做人的时间不长,不似那照心石守护灵,能说会道,父亲莫要与她计较。”

岚溪照挑眉,怎么还兴拉踩啊,你的石头不会说话,你还挺光荣是吧?

绕柱行走的荣锦被灵华拽住,猛吸了口丹药瓶,脸色红润了许多,赫连筝瞟她一眼,“不过关于混沌灵气的炼化之法,还多亏了荣锦荣长老。”

荣锦疑惑“嗯”了声,关她什么事?

赫连筝殿中踱步,“那日,我与荣长老商议,如何将小熠体内的混沌灵气取出,重新放回照心石内,荣长老说她有办法,我便放心将小熠交给她了。”

“谁知道,荣长老竟然还存了私心,听说小熠是石炭成精,打算利用她的特性,试图将她培养成一只人形炼丹炉。谁料,不慎出了差池,炼丹炉没试出来,倒把混沌灵气赔进去。”

赫连筝转而看向小小石,“冤有头债有主,你找人赔你的混沌灵气,应该去找荣长老。小熠也不是故意要吸走你的混沌灵气呀,她只知道自己是进去历练的,像从前千千万万个历练的弟子那样。你自己没本事,照心石内修炼了几千年,这么点东西都看不住,你还有理了,你有什么资格怨别人?”

赫连筝呵呵一笑,“说起来,你还得感谢小熠,不是这桩意外,你哪有机会幻化出人形,得见天地日月,她说是你的再生父母也不为过了。为人,才是踏入修行的第一步。”

赫连筝弯腰,拍拍他的肩膀,“小子,你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小小石听得呆住,略一忖思,好像是这样回事。

他成功被说服,立即倒戈,横臂指向荣锦:“你赔我的混沌灵气!”

赫连筝一顿输出,谁也插不上嘴,她把自己择得干干净净,她倒还委屈上了。

可你说她是胡编乱造吧,也不尽然,她摆事实讲道理,任谁也挑不出半点错来。

可这人看起来,怎么就那么欠揍呢?

荣锦“哈哈”两声,指着自己鼻子尖,“我成冤大头了是吧?我帮你炼化了混沌灵气,明明是你受益,到头来,我担责,我上辈子欠你的是不是?”

“荣长老此言差矣。”赫连筝道:“我是涤天宗的少宗主,整个涤天宗将来都是我的,而照心石乃宗门立派之本,混沌灵气消失,是我受益么?我受的哪门子益,这明明是重大损失!”

荣锦万万想不到,赫连筝竟然狗到了这种地步。

竹林一战后,她一直担心赫连筝报复,可她好些日子都没动静,还以为就此揭过,原来在这等着呢。

荣锦抢过灵华手中的丹药瓶子,拔开盖子猛吸了一大口,岚溪照无奈,“你就吃一粒又能怎么样?”

荣锦摆摆手让她别管,看向赫连筝,“当初是你把人带到寅初门,求着我给她治病,你说是也不是?”

“是。”赫连筝坦然直视,“那教会她炼气之法,妄图把她培养成人形炼丹炉,为你节流创收,是你的主意,是也不是?”

荣锦脸色铁青,许久才应:“是——”

赫连筝冷笑,“你身为涤天宗内门长老,不思宗门兴衰,整日里尽搞些歪门邪道,混沌灵气消失一事,你难辞其咎!”

岚溪照看不下去了,“少宗主,你与荣长老,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要将她如此赶尽杀绝?”

赫连筝:“我哪一句是冤枉她?”

为何将她赶尽杀绝,还不是她自己找死。

岚长老擦擦嘴角的口水,出来打圆场,“事已至此,再说这些也没有用了,马上又要开山门招收新弟子,大家还是想想,没有了照心石,新弟子考核的事该怎么解决吧。”

“混沌灵气固然可贵,但人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万物变化自有其规则,顺应天道,方乃上策。”

赫连筝早有准备:“照心石的原理其实非常简单,幻境这种东西,依靠法阵和法宝就能解决,可以请酉乾门长老再炼制一块类似照心石的法宝,我们在外门石阶附近布下法阵,便能延续传统,进行幻境试炼了。”

涤天宗这样的大宗门,牵一发而动全身,变化是越小越好,虽然维系法阵和法宝的成本相比照心石高出不少,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总不能把内门的母石割一半出来。

赫连尧点点头,表示认可,这是目前唯一的,也是最好的办法了。

“那说到法阵和法宝,就不得不说到钱。”赫连筝打出致命一击,“布置法阵需要阵石,不老山内有黑熔石,是最常用来作为阵石的珍贵石材,混沌灵气的事我也有部分责任,黑熔石我亲自去取来,炼制法宝的钱,就由荣长老出,这样够公平吧?”

“什么?”听到钱,荣锦瞬间死鱼变活鱼,“什么钱?凭什么我出钱?”

赫连筝挑眉:“那荣长老去不老山取黑熔石?”

荣锦:“不老山在哪里?”

岚溪照:“不老山,东极之最,此去千里。”

一旁灵华劝:“师尊,你不能去,传闻不老山下,熔浆奔腾不休,热浪滔天,你是木修,怕是还没靠近,灵根就被火给烤成木炭了!”

岚长老轻抚长须,“不老山这种地方,也只有火修和强悍的水修能靠近了,连金修和土修去了,一个不慎,恐怕都会灰飞烟灭的呀。”

啊!原来如此,那么危险的不老山,整个内门,只有赫连筝能去呀。

这是个连环套呀。

“赫连筝啊赫连筝,你是好好的人不当,非要当狗,我就是上辈子欠你的……”

荣锦拍着大腿开始哭,“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我好心好意帮她的忙啊,给那煤球治病啊,到头来,我一样好处没捞着,我倒往里贴钱啊……”

“我的个天爷啊,我的腰也断了,我的院子毁了,我现在、现在,身中剧毒,命不久矣,我还得继续往里赔钱……”

荣锦哭得天昏地暗,赫连筝翻来覆去只有一句,“那你去不老山呗,我出钱,你出力。”

——你去不老山呗。

——你去不老山呗。

——你去不老山呗。

魔音灌耳。

赫连尧被她们吵得耳根子疼,一拍桌,“事情就这么定了。”

赫连尧拂袖离去,岚长老抱起小小石回戊定门,赫连筝也牵着傻乎乎的小石妖走了。

大殿中,只剩下歪在椅子上涕泪横流的荣锦,还有万般无奈的灵华和岚溪照。

灵华又劝:“师尊,咱们还是认命啊,谁让你非要去得罪少宗主,离她远远的,不就什么事都没了。”

岚溪照实在很好奇,“你到底是怎么惹了她?”

灵华将事情经过详细道来,岚溪照听罢,也是无言,这多少有点活该的成分在里面。

“你送话本就送话本,怎么还去趴人家窗根呢?你趴窗根就算了,竟然还叫人逮住,欸——”

岚溪照都不知道说她什么好,摆摆手让灵华先回去,“我来劝劝她吧。”

灵华离去,殿中便只剩岚溪照和荣锦二人。

岚溪照居高临下,笑得有几分不怀好意,“你我二人,姐妹多年,怎么就想没过,来找我帮忙呢?”

荣锦瞬间回神,“你愿意帮我?”

“也不是不可以。”

众所周知,戊定门涤天宗第一富。

“可是借来的钱,也终究是要还的呀。”说来说去,荣锦就是不舍得钱。

岚溪照挑起她下巴,指腹细细摩挲她颈侧皮肤,“也可以不用还钱。”

荣锦:“不还钱,还什么?”

岚溪照俯身,红唇擦过她耳廓,“荣长老,以身抵债。”

荣锦:“!!!”

她老脸一红,“怎么、怎么个抵法呀。”

另一边,赫连筝牵着石妖慢悠悠走在山路上,石妖在大殿里听了许多,也知道赫连筝都是在帮她说话。

她拽拽赫连筝袖子,握拳的右手伸出去,赫连筝伸手接,微微睁目,“什么。”

小石妖松开手,一把剥好的南瓜子落在她掌心,“给你。”

呀,人家也没闲着,在那悄摸给她剥了一把南瓜子呢。

赫连筝不可置信:“是给我的么?”

小石妖轻轻点头,睫羽低垂,香腮桃粉。

赫连筝大受感动,心里淌出了一汪蜜,“那,我们分着吃。”

她揪了一颗塞进嘴巴,剩下的,小石妖迫不及待一口闷,鼓着腮帮子嚼,幸福得两眼弯成了月牙。

山间小道,野趣横生,经过一棵正值花期的山栀子,赫连筝顺手掐了一只别在她发间。

水法润草木,那只绽放的白色山栀子经赫连筝双手,花瓣片片舒展开,愈发鲜俏,小石妖抽动鼻尖,“香香的。”

赫连筝视线低垂,指尖抚过她肩头碎发,俯身在她面颊轻轻落下一吻,“嗯”了声,“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