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赫连筝及至午时才幽幽转醒。
她头痛欲裂, 下意识伸手摸向枕畔,却空空如也。
瞌睡立即醒了大半,赫连筝坐起来, 再一摸,榻都是凉的。
她的石头呢, 她那么大一块石头呢?
赫连筝环顾,房间倒也不算乱, 昨夜与荣锦打斗后回到房中又发生了什么?隐隐约约记得那石妖乖顺躺在怀里, 吻她的唇……后来呢, 却是全无印象了。
心口疼痛无法被忽略,像被人、被人……赫连筝扯开衣襟,低头,咦!肿起来了!
昨夜发生了何事, 她不会是被那石妖给……
好在事先有准备, 房梁下悬了块巴掌大小的水镜, 赫连筝抬手, 水镜飞来,她施术查看。
起先一切都正常, 气氛还有点小暧昧小温情。
之后——
赫连筝不忍直视,羞愤欲死。
更可怕的是,她竟然发疯将那石妖赶出门去了!
苍天呐!
赫连筝慌忙穿衣下榻, 头发胡乱盘个髻奔出门去。
玄霄晨间来看过一次, 见门扉紧闭,屋内毫无动静,便又离去。快午时, 估摸这俩人就是干仗到半夜也该起了, 直接去膳堂打了饭过来。
赫连筝揪住他衣领, “小熠呢?人呢,去哪里了?”
“小熠?”玄霄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小熠是那颗煤球的名字,他摇头:“没看见呐。”
“完了!”赫连筝一拍脑门,“找,赶紧找,四处去找。”
后山灵泉、闭关的石洞,还有她平日玩耍的小溪,以及竹林里赫连筝给她做的一个小吊床,全部找过,通通没有。
赫连筝欲放出神识探查,然而体内余毒未清,她满心焦急,多次尝试,神识仅能笼罩整个小院范围。
玄霄是武修,不擅长法术,也帮不上忙,只能摊着一双手干着急。
料定那石妖轻易不能走出宗门,赫连筝又交待了几个地方,命玄霄悄悄去找,不要声张,自己则继续在小竹居附近搜寻。
玄霄奇怪,“昨晚不是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离家出走?”
赫连筝一句话两句话解释不清楚,当然也不可能跟他解释,只叮嘱说:“山门前那两盆迎客松,还有内门照心石母石附近,都去找找。”
玄霄发愁,“要是个大活人还显眼些,万一那煤球变作原形躲藏起来,随便找个地方,刨个土坑把自己一埋,就难找了。”
对啊,这倒是提醒她了,万一小石头并未走远,只是变作原形躲起来了呢?
二人兵分两路,分头寻找。
赫连筝又恍然想起,乾坤袋上不是镌刻得有追踪术法么!那石妖丢了什么都不会丢掉自己珍藏的小石头的。
也多亏她留了个心眼,略略施术一探,便锁定大致方位。
赫连筝是在那石妖最常玩水打滚的小溪边找到她的,岸边桃树下,草丛里,一块脸盆大的黑石头。
石头上盖了片大大的泡桐树叶子,叶子上两朵已经被晒蔫巴的小花。
赫连筝轻咳一声,在石头边蹲下,掀开叶子,轻声呼唤:“小熠呀。”
“小熠——”
“你怎么在这里呀,我们回家去吧。”
“该吃午饭啦。”
黑石头死物般,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赫连筝为昨晚的事向她道歉,“我那是中毒,产生幻觉,神志不清才会对你胡言乱语,发脾气。我平日对你都是极好的呀,我带你吃东西,送你玉佩和乾坤袋,还给你做了小吊床,这些不都是你喜欢的么?”
“哦对了,我前阵子,还在城里给你订制了几身衣裳,琢磨着过些日子空下来,带你下山去玩呢。”
“城里可好玩啦,咱们去试衣裳,吃好吃的,再找个茶馆听说书,你不是最喜欢听讲故事么?”
黑石头还是没反应。
赫连筝撸起袖子扎开马步,展臂欲将她抱起。
可这石妖小器得很,怎肯轻易原谅,石头底下生根一般,赫连筝化神中期的修为,竟无法将她撼动分毫。
额角渗出细汗,赫连筝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累得气喘吁吁,体内余毒发作,眼前隐隐约约又显出模糊的蘑菇人轮廓,她不敢再运功发力,忙在一旁打坐调息。
再给她演一出蘑菇人大战,就真的无法挽回了。
仲夏时节,万物皆盛,小石头寻到的这处地方还真不错,临水靠山,风过山林触抚新绿,水过千重润养一片生灵,群山绵绵,天地无边。
赫连筝微微侧目,看向树下的黑石头,心中涌起一丝恬静的美好。
好像她们已经似这般彼此陪伴着,度过了数不清的春夏秋冬,看遍花开花落,亦尝遍了人世间的酸甜苦辣。
——小石头啊小石头,你究竟从何而来呢。
暂时压制住了毒性,赫连筝又开始发愁,怎么哄好她的小石头呢。
这时,寅初门岚溪照满屋子甩大饼的身影忽然跃至眼前,赫连筝有了个主意。
她幽幽睁开双眼,右手扶额,蹙眉轻轻摇了摇头,左手捂住心口,发出一声压抑而痛苦的哼吟,缓慢起身,蹒跚来到那块黑石头面前,伸出手抚摸她石身,“小熠啊——”
走到这里,好像已经用光她全部力气,没有说出下一句,少宗主身子前后摇晃两下,竟是直直栽倒在地,晕死过去了。
溪水潺潺,风吹树摇,日光落在眼皮,一片滚烫鲜红。
耐心等了半刻钟,赫连筝终于听见阵细微响动,她神识悄然外放,见那颗黑石头朝着自己滚过来了。
——看来她还是关心我的嘛。
按捺住内心的喜悦,赫连筝只待她滚到身前,再一把将她抱住,却见那黑石头围着她滚了一圈,翻身变作人形后,竟是把手直接伸到她腰间,要偷她玉筝!
赫连筝睁开眼,一把攥住她手腕,石妖大骇,想跑已经来不及,被人翻身压制在草地上。
“你真是没良心,我死在你面前,你也只惦记着偷我东西,根本就不关心我!”赫连筝又失望又难过。
“你明明,是装死。”
石妖一头顶过去,赫连筝胸口巨痛,还是死抓着她不放,“跟我回去。”
“不回去。”
她岂是好随意给人拿捏的,说赶出来就赶出去,让回去就回去。
赫连筝理亏在先,这时不好说她什么,想解释,又觉得不过是白费口舌,索性把玉筝塞过去,“给你玩,现在跟我回去。”
得了玉筝,石妖果然不再挣扎,她安静下来,手捧着这件惦念许久的宝物,不可置信抬眸看来,“给我啦?”
赫连筝:“你喜欢,给你玩两天罢了。”这玩意可不兴随便送人。
只是给她玩?还只准玩两天?
那你说个屁!
石妖心中不屑,坏笑一下,抓了玉筝矮身一滚又变作原形,滚回了树下。
她变成石头,便谁也奈何不了她,待寻到合适的时机,滚出山门去,再也不回来了。
劳什子的灵宠,谁爱当谁当。
实在不行,就一直睡在这里,睡到天荒地老,等涤天宗的人全部死绝,宝贝玉筝就是她的了,谁也不能抢走。
赫连筝捂住心口爬起来,这煤球撞得是真疼啊,也是真舍得下狠手啊,她可算知道她亲爹那两只青黑的眼眶是怎么来的了。
这石妖,跟她讲道理是讲不通的,不用白费劲。赫连筝传音给玄霄,告诉他石头找到了。
彼时玄霄正在内门膳堂后厨寻找,米缸、菜窖等全翻了底朝天,听说石头在后山的小溪边,他心里也松了一口气,“我就知道她走不远。”
赫连筝传音道:“快些回来,同我一道把她抬回去。”
玄霄骇然:“抬回去?”难道是死了?
赫连筝懒得解释,“叫你来,你就来。”
玄霄:“好吧。”
来到后山溪畔,玄霄总算明白什么叫抬回去。这煤球人身看着娇滴滴的,原形丑就算了,怎么能这么沉。
他脱下外衫,露出精壮的上身,运功发力,周身皮肤显出金属般耀眼的光泽,双拳相击,碰撞发出清脆的金石之声,深吸一口气,“哈”一声,弯腰搬起那块黑石头。
赫连筝以水法相助,运水在周围托举着,二人合力,才堪堪将那黑石托离地面寸余。
石妖慌神,这两人竟然真的把她搬起来了!她铆足劲,屁股一沉,赫连筝术法破裂,玄霄手一松,石头落回原处。
“还真厉害啊。”玄霄手臂擦擦额头的汗,不由感叹。
小石妖得意洋洋,她的真身就是最厉害的!
想想办法也不是不能将她搬动,只是耗时耗力,不值。赫连筝思忖片刻,招手,玄霄上前,她附耳几句,玄霄顿时豁然开朗,“明白了!”
灵体在石头里打个滚,小石妖高高竖起耳朵尖,明白什么了?
小溪边,二人结伴离开,两刻钟后,玄霄独自回转。
他从膳堂借来几百只小碗,还拎了一桶红烧肉,每一只小碗里放一块肉,就这么摆在草地上,一步一只碗,打算从后山一直摆到小竹居。
石妖闻见肉香,馋得口水横流,明知眼前是陷阱,还是忍不住。
玄霄摆出十多只碗的距离,她变作人形扑上去,抓起肉就往嘴里塞。玄霄笑开,还得是少主啊,小石妖再不羁,还不是被少主拿捏得死死的。
玄霄一路摆碗,那石妖一路吃,很快就追赶上来,到最后连碗都不用放了,玄霄走出几步,桶里夹一箸肉扔出去,石妖蛙跳起张嘴接来,美美地嚼。
就这么一路进了院,回了屋。
赫连筝气定神闲坐在桌边喝茶等,还剩半桶肉,玄霄交给赫连筝,那石妖“嘿嘿”笑着凑过去,趴在她膝头,“阿筝——”
她满脸都是褐黄的炒糖色,赫连筝搓了个水团给她洗手洗脸,笑眯眯问:“还犟不犟?”
小石妖惦记着桶里剩下的肉,怨气早散了个干净,蹭到她怀里,撒娇说:“不犟了,我最乖了。”
赫连筝摸摸她的脑袋,“这才对嘛。”
到底是妖怪心性,喜怒无常,脾气大,也好哄,给她吃饱喝足,肚皮撑得挪不动地,人就老实了。
一桶红烧肉下肚,赫连筝又喂了她二十来只拳头大的糯米糍,这玩意可难消化了,石妖全部吃光,不吵也不闹,上床乖乖盖被睡觉。
赫连筝问她:“我对你好不好?”
饭困上来了,石妖正迷糊着,问什么都答应好,千好万好,阿筝最好。
赫连筝又问:“那你还乖不乖?”
“我乖啦。”不乖没饭吃。
赫连筝俯身靠近,脸颊凑到她唇边,“那亲我一口。”
石妖老实噘起嘴巴亲了,响亮“啵”一声,赫连筝好不得意,“睡吧,本少主准你睡了。”
等她睡着,赫连筝才把她乾坤袋打开,玉筝取出重新挂在腰间。
乾坤袋里藏的话本原是想没收的,担心石妖发现,事情败露,还是没动。
赫连筝恬不知耻地想:多学点东西,也不是坏事。
果然,那石妖醒来,见玉筝已经回到赫连筝身上,质问赫连筝是不是打开过她的乾坤袋,那玩意不是只有她自己才能打开么?
赫连筝早有准备:“你忘了,肯定是睡觉睡忘了,玉筝啊,是你拿二十多个糯米糍跟我换的,你说这玩意不能吃也不能穿,一点也不实用,干脆就还给我了。”
石妖狐疑拧眉,她有说过这样的话么?难道当时真的饿坏了?
赫连筝给她嘴里塞了块桃子干,“你乖乖听话,下次再借给你玩,还能继续换东西吃,何乐而不为呢?你拿着它,总归得发挥些作用,不然它与普通山石又有何异?”
石妖迟疑着点头,好像是有点道理。
相当的有道理。
都说由奢入简难,小石妖在赫连筝身边睡惯了软榻,昨日野地里过夜,躺得腰酸背痛,十分不适,吃饱喝足躺到晚间醒来,什么脾气都没了。
只觉得这种吃了睡、睡了吃的日子美妙似神仙,赫连筝又这样哄着她,顺着她,就安安心心住在这里,当灵宠(祖宗)吧。
如此过了两天,宗主召集各门长老,灵住峰鸿蒙殿议事。
赫连尧出去好些日子,回来了是该好好开个会,讲一讲此次法会的所见所闻,再听听诸位长老汇报内外门大小事宜。
只是因为眼眶被人打肿,耽搁了几日。
这次议事较往常有所不同,戊定门的小小石,还有小竹居的赫连熠都得去,事关照心石,宗主要亲自过问。
山下做好的衣裙店家先送了两套过来,小石妖终于有新衣裳穿,水镜前拎着裙摆臭美。
黛眉开娇,绿鬓淳浓,水色薄纱长裙勾勒出她姣好身段,赫连筝还在她腰间配了一条冰珠链,环过她腰肢,两条长长垂至裙摆。
冰珠链由术法所凝,不会融化,给她降温用的,觉得热了就伸手摸一摸,也好玩。
小石妖很喜欢,连连转圈,觉得裙子布料啦,款式啦,哪哪都好,就是颜色素了点。
赫连筝知道她喜欢艳色,不过她做事总是有自己的道理,石妖容貌妍丽,在擅长驻颜修容的仙门都十分扎眼,再穿颜色鲜艳的衣裳,未免太过招摇。
赫连筝终究是有些小小的私心,素一点好,低调,也能讨得长辈喜欢。
她安抚道:“长老议事,是得庄重些,过些日子带你下山去玩,再换别的。”
幸而相比外在,石妖更注重自己的内在——真身。
她煞有其事:“衣裳、脸蛋,只是皮囊。”
嚯,还知道皮囊呢。
赫连筝只是笑,“你这副皮囊里装的什么,烤鸭炒鸡,还是糯米糍和红烧肉?”
石妖哼哼。
灵住峰,鸿蒙殿。
宗主与内外门长老议事已接近尾声,赫连筝携石妖姗姗来迟,在偏殿等候。
自开宗立派,照心石便屹立在山门前,说大点,是宗门立派之本,说小,也相当于涤天宗的一扇大门。
此前赫连筝对外宣称,小小石乃是照心石修炼成精,暂时压下四起的流言,还任由弟子们编排自己的私事,改变舆论方向。
但小小石究竟是守护灵还是妖灵,还有待进一步论证。
再者,照心石与混沌灵气的流失,肯定是要追究责任的。
是以,在赫连筝看来,今日议事的主题,归根结底,是谁来赔钱。
赫连筝身为涤天宗少宗主,只是表面看起来风光,宗门内她并没有多少私产,许多经她手管理的产业,大头都得上交宗门。
现在家里多了只嗜吃如命的小石妖,更要开源节流,每一笔花费都需得谨慎、谨慎,再谨慎。
她今日是有备而来。
照心石事关重大,为避免不必要的猜测和恐慌,议事结束后,赫连尧只留下戊定门的岚长老和小岚长老、寅初门荣锦,赫连筝以及大小两块石头。
众人两侧落座,左边分别是岚长老、石妖与赫连筝,右边则是荣锦、岚溪照和小小石。
再见荣锦,赫连筝面上不显喜怒,好似完全没有看见这个人,只偷偷捏了一下那石妖的手,低声:“别害怕。”
手边小桌上有盏喝剩的茶,石妖端起就要往嘴里灌,赫连筝抬手制止,殿内奉茶的弟子赶忙撤走,为众人换上新茶。
赫连筝自墟鼎中取出一包南瓜子递过去,南瓜子心急剥不开整的,石妖找着事做打发时间,倒是安静下来。
对面小小石就没这么听话了,他见石妖如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咬牙切齿恨不得冲过来把她撕成碎片。
岚溪照奉行棍棒教育,手里捏根细细的小竹条,孩子不听话就拉过来,照着屁股抽上几条子。
小小石揉着屁股委屈瘪嘴,要滑到地上去哭,岚溪照又把他抱进怀里哄。
荣锦前日与赫连筝竹林一战,也中了蘑菇毒,这两天刚好些,只是脸还绿着,时不时发病,眯着眼神经质东看西看,或是绕大殿梁柱疾行,一边走一边碎碎念。
当然,没有人听得懂她在说什么,也不知道她产生的幻觉是什么。
荣锦的大弟子灵华,按理说是没有资格参加这样的议事,但荣锦得有人照顾呀,她只能留在殿中。
荣锦抠门到一定境界了,中这么深的毒也不舍得给自己用药,硬抗啊,就硬抗。
灵华没有办法,只能在她发病的时候,拧开丹药瓶子,给她闻一闻味道,略微缓解。
就这丹药,还是岚溪照掏钱从寅初门医坊买的,荣锦收到赠礼,觉得赚了,更舍不得用,寻思等解了毒再放回去二贩。
赫连尧高居首座,玄衣广袖,金冠玉带,端得威严。
他看着自己手底下这帮人,一时也想不通,涤天宗是如何成为修界第一宗门的。外面那些人本事就那么差么?
说来惭愧,赫连宗主眼眶那两团青黑,也是躲家里等它自己散去淤青的。
但他和荣锦不同,没有求医,纯粹是怕丢人。
赫连尧疲惫捏捏眉心,都是自家人他也不摆什么虚架子,挥挥袍袖,“行了吧,都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赫连筝起身,先行一礼,事情经过原原本本道道,只是将与石妖相识的经过省略了,从进山门开始说起。
随后,说到石妖身份,赫连筝态度模棱两可,“兴许是石炭成精,只是因为好吃,才会与照心石产生特殊共鸣,将混沌灵气吸入。”
关于小小石的身份,她语气又十分肯定:“鸣琨以为,他并非照心石化灵,而是照心石守护灵。”
守护灵和本体,区别可就大了。
岚长老不由出声,“守护灵?”
“不错。”赫连筝道:“我们都知道,凡是存在时间久远的寺庙、桥梁,宫祠等人气旺盛的地方,都有可能会孕养幻化出守护灵。照心石山门前屹立几千年,历经无数,幻化出守护灵,其实合情合理,但为什么之前一直没有现身呢?”
赫连筝微微一笑,“当然是为了守护混沌灵气。小小石在混沌灵气流失后才出现,更能说明这一点,没有灵气了,他不需要守护,照心石化为齑粉,才落地有了人形。”
小小石一身明黄束袖弟子服,虽然看起来只有七八岁大,那双眯缝的小眼却充满了智慧的光芒。
他听懂了,这个狡猾的人类是在为那石妖开脱,他顿时暴跳:“你放屁!你就是帮那煤球说话,她吃了混沌灵气,是我的混沌灵气!我才不是什么守护灵,我就是照心石!你不要在这里胡说八道!”
“哦?是么?”赫连筝不慌不忙:“既然混沌灵气是你的,为什么你守了几千年,却不将它收为己用呢?”
小小石:“那是因为我要用混沌灵气的力量,为你们布置幻境,给入山门的弟子试炼啊!”
赫连筝:“你将混沌灵气炼化吸收,强大自身,也不耽搁布置幻境。”
小小石:“可是,从我有灵识开始,我收到的指令就是这样的。”
赫连筝:“那只能说明你脑子不开窍。”
“我脑子不开窍?”小小石看向首座的赫连尧,目光中盛满了委屈。
自打他有了灵识,便认定自己的职责是布下幻境供弟子试炼,几千年来,一直忠心耿耿,兢兢业业,从未懈怠。
这个人怎么能一上来,就将他几千年的功劳全部否定呢?
还说他笨。
赫连筝撩袍坐下,啜了一口茶,叹道:“这些年,你确实辛苦了,可是,你再如何狡辩,也只是运用混沌灵气,不能硬说,它是你的。”
“打个比方,一片土地,我们在上面种植灵谷和灵草,只是在使用它,用人的方法来发挥土地的效用。而不能说,这片土地是自己的,是身体的一部分。人是人,土地是土地,这一点要分清楚,知道么?”
她说话慢悠悠,吐字清晰,有一种特别的韵律感。
小小石听在耳朵里,也有点迷糊,怎么感觉,她说得好像有几分道理呢?
可随即想到自己守护了几千年的东西被人夺去,心中更加不甘,他横臂一指石妖,“那她就是贼,偷走了我的东西,她必须得还回来!”
石妖被点,腾一下挺直背,“你说,我呀?”
关于这一点,赫连尧有同样的疑惑,他手指点两下,“你老实交代,你是如何将混沌灵气吸收炼化的,是不是用了什么邪功?”
他明明知道事情经过,还非要让她解释,是存心刁难了。
石妖转头看一眼赫连筝,是个求助的意思,赫连筝放下茶盏,“慢慢说就好。”
让她自己说吧,慢、慢、说。
行吧,石妖喝了两口水润润嗓子,开始说话。
“我进去,以后,我就,看到烤鸭,我肚子饿,我就吃烤鸭,很多人,请我吃烤鸭,我吃烤鸭,还有别的鸭,有炒的鸭,还有,煮的鸭……”
她说话很慢,说几个字,要停顿上好半天,才继续说下面几个字。
平时话说得不过,听起来还好,要说长句,可就费老鼻子劲了。
因为说话不连贯,当然也就没有情绪,没有起伏,才说了两三句,大殿里就传来响亮的呼噜声,众人目光汇聚,原来是岚长老歪在椅子上睡着了。
赫连尧面目扭曲,“本尊记得你之前说话,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你骂街的时候,连个顿都不打,能一口气说上好长一串呢!
小石妖羞涩低下头,“阿筝说,骂人,不对,我在改了。”
赫连尧:“那你就好好说话!”
石妖点点头:“我在,好好说话。”
赫连尧:“我让你,不要,两个字,三个字,往外蹦,你连成串说!”
石妖两只手规规矩矩搁在膝盖上,又轻轻摇头,“我在,思考。”
她一直记得,说话前要思考,怎么思考?不知道,总之方法是对的,就是慢慢说,几个字几个字往外说。
这里这么多人,那个老头又看她不顺眼,更得好好‘思考’。
赫连尧身体微微前倾,“思考什么?思考如何编瞎话骗本尊是么?”
石妖“嗯”一声,应该是这样没错。
赫连尧高声:“那你还不从实招来!!”
石妖:“那天,我进去,石头里,我看见烤鸭,我想吃烤鸭……”
赫连尧:“我让你连成串!”他嗓子都喊劈了。
石妖:“我在,思考。”
赫连尧气绝倒地。
赫连筝适时站出来,“父亲息怒,小熠做人的时间不长,不似那照心石守护灵,能说会道,父亲莫要与她计较。”
岚溪照挑眉,怎么还兴拉踩啊,你的石头不会说话,你还挺光荣是吧?
绕柱行走的荣锦被灵华拽住,猛吸了口丹药瓶,脸色红润了许多,赫连筝瞟她一眼,“不过关于混沌灵气的炼化之法,还多亏了荣锦荣长老。”
荣锦疑惑“嗯”了声,关她什么事?
赫连筝殿中踱步,“那日,我与荣长老商议,如何将小熠体内的混沌灵气取出,重新放回照心石内,荣长老说她有办法,我便放心将小熠交给她了。”
“谁知道,荣长老竟然还存了私心,听说小熠是石炭成精,打算利用她的特性,试图将她培养成一只人形炼丹炉。谁料,不慎出了差池,炼丹炉没试出来,倒把混沌灵气赔进去。”
赫连筝转而看向小小石,“冤有头债有主,你找人赔你的混沌灵气,应该去找荣长老。小熠也不是故意要吸走你的混沌灵气呀,她只知道自己是进去历练的,像从前千千万万个历练的弟子那样。你自己没本事,照心石内修炼了几千年,这么点东西都看不住,你还有理了,你有什么资格怨别人?”
赫连筝呵呵一笑,“说起来,你还得感谢小熠,不是这桩意外,你哪有机会幻化出人形,得见天地日月,她说是你的再生父母也不为过了。为人,才是踏入修行的第一步。”
赫连筝弯腰,拍拍他的肩膀,“小子,你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小小石听得呆住,略一忖思,好像是这样回事。
他成功被说服,立即倒戈,横臂指向荣锦:“你赔我的混沌灵气!”
赫连筝一顿输出,谁也插不上嘴,她把自己择得干干净净,她倒还委屈上了。
可你说她是胡编乱造吧,也不尽然,她摆事实讲道理,任谁也挑不出半点错来。
可这人看起来,怎么就那么欠揍呢?
荣锦“哈哈”两声,指着自己鼻子尖,“我成冤大头了是吧?我帮你炼化了混沌灵气,明明是你受益,到头来,我担责,我上辈子欠你的是不是?”
“荣长老此言差矣。”赫连筝道:“我是涤天宗的少宗主,整个涤天宗将来都是我的,而照心石乃宗门立派之本,混沌灵气消失,是我受益么?我受的哪门子益,这明明是重大损失!”
荣锦万万想不到,赫连筝竟然狗到了这种地步。
竹林一战后,她一直担心赫连筝报复,可她好些日子都没动静,还以为就此揭过,原来在这等着呢。
荣锦抢过灵华手中的丹药瓶子,拔开盖子猛吸了一大口,岚溪照无奈,“你就吃一粒又能怎么样?”
荣锦摆摆手让她别管,看向赫连筝,“当初是你把人带到寅初门,求着我给她治病,你说是也不是?”
“是。”赫连筝坦然直视,“那教会她炼气之法,妄图把她培养成人形炼丹炉,为你节流创收,是你的主意,是也不是?”
荣锦脸色铁青,许久才应:“是——”
赫连筝冷笑,“你身为涤天宗内门长老,不思宗门兴衰,整日里尽搞些歪门邪道,混沌灵气消失一事,你难辞其咎!”
岚溪照看不下去了,“少宗主,你与荣长老,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要将她如此赶尽杀绝?”
赫连筝:“我哪一句是冤枉她?”
为何将她赶尽杀绝,还不是她自己找死。
岚长老擦擦嘴角的口水,出来打圆场,“事已至此,再说这些也没有用了,马上又要开山门招收新弟子,大家还是想想,没有了照心石,新弟子考核的事该怎么解决吧。”
“混沌灵气固然可贵,但人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万物变化自有其规则,顺应天道,方乃上策。”
赫连筝早有准备:“照心石的原理其实非常简单,幻境这种东西,依靠法阵和法宝就能解决,可以请酉乾门长老再炼制一块类似照心石的法宝,我们在外门石阶附近布下法阵,便能延续传统,进行幻境试炼了。”
涤天宗这样的大宗门,牵一发而动全身,变化是越小越好,虽然维系法阵和法宝的成本相比照心石高出不少,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总不能把内门的母石割一半出来。
赫连尧点点头,表示认可,这是目前唯一的,也是最好的办法了。
“那说到法阵和法宝,就不得不说到钱。”赫连筝打出致命一击,“布置法阵需要阵石,不老山内有黑熔石,是最常用来作为阵石的珍贵石材,混沌灵气的事我也有部分责任,黑熔石我亲自去取来,炼制法宝的钱,就由荣长老出,这样够公平吧?”
“什么?”听到钱,荣锦瞬间死鱼变活鱼,“什么钱?凭什么我出钱?”
赫连筝挑眉:“那荣长老去不老山取黑熔石?”
荣锦:“不老山在哪里?”
岚溪照:“不老山,东极之最,此去千里。”
一旁灵华劝:“师尊,你不能去,传闻不老山下,熔浆奔腾不休,热浪滔天,你是木修,怕是还没靠近,灵根就被火给烤成木炭了!”
岚长老轻抚长须,“不老山这种地方,也只有火修和强悍的水修能靠近了,连金修和土修去了,一个不慎,恐怕都会灰飞烟灭的呀。”
啊!原来如此,那么危险的不老山,整个内门,只有赫连筝能去呀。
这是个连环套呀。
“赫连筝啊赫连筝,你是好好的人不当,非要当狗,我就是上辈子欠你的……”
荣锦拍着大腿开始哭,“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我好心好意帮她的忙啊,给那煤球治病啊,到头来,我一样好处没捞着,我倒往里贴钱啊……”
“我的个天爷啊,我的腰也断了,我的院子毁了,我现在、现在,身中剧毒,命不久矣,我还得继续往里赔钱……”
荣锦哭得天昏地暗,赫连筝翻来覆去只有一句,“那你去不老山呗,我出钱,你出力。”
——你去不老山呗。
——你去不老山呗。
——你去不老山呗。
魔音灌耳。
赫连尧被她们吵得耳根子疼,一拍桌,“事情就这么定了。”
赫连尧拂袖离去,岚长老抱起小小石回戊定门,赫连筝也牵着傻乎乎的小石妖走了。
大殿中,只剩下歪在椅子上涕泪横流的荣锦,还有万般无奈的灵华和岚溪照。
灵华又劝:“师尊,咱们还是认命啊,谁让你非要去得罪少宗主,离她远远的,不就什么事都没了。”
岚溪照实在很好奇,“你到底是怎么惹了她?”
灵华将事情经过详细道来,岚溪照听罢,也是无言,这多少有点活该的成分在里面。
“你送话本就送话本,怎么还去趴人家窗根呢?你趴窗根就算了,竟然还叫人逮住,欸——”
岚溪照都不知道说她什么好,摆摆手让灵华先回去,“我来劝劝她吧。”
灵华离去,殿中便只剩岚溪照和荣锦二人。
岚溪照居高临下,笑得有几分不怀好意,“你我二人,姐妹多年,怎么就想没过,来找我帮忙呢?”
荣锦瞬间回神,“你愿意帮我?”
“也不是不可以。”
众所周知,戊定门涤天宗第一富。
“可是借来的钱,也终究是要还的呀。”说来说去,荣锦就是不舍得钱。
岚溪照挑起她下巴,指腹细细摩挲她颈侧皮肤,“也可以不用还钱。”
荣锦:“不还钱,还什么?”
岚溪照俯身,红唇擦过她耳廓,“荣长老,以身抵债。”
荣锦:“!!!”
她老脸一红,“怎么、怎么个抵法呀。”
另一边,赫连筝牵着石妖慢悠悠走在山路上,石妖在大殿里听了许多,也知道赫连筝都是在帮她说话。
她拽拽赫连筝袖子,握拳的右手伸出去,赫连筝伸手接,微微睁目,“什么。”
小石妖松开手,一把剥好的南瓜子落在她掌心,“给你。”
呀,人家也没闲着,在那悄摸给她剥了一把南瓜子呢。
赫连筝不可置信:“是给我的么?”
小石妖轻轻点头,睫羽低垂,香腮桃粉。
赫连筝大受感动,心里淌出了一汪蜜,“那,我们分着吃。”
她揪了一颗塞进嘴巴,剩下的,小石妖迫不及待一口闷,鼓着腮帮子嚼,幸福得两眼弯成了月牙。
山间小道,野趣横生,经过一棵正值花期的山栀子,赫连筝顺手掐了一只别在她发间。
水法润草木,那只绽放的白色山栀子经赫连筝双手,花瓣片片舒展开,愈发鲜俏,小石妖抽动鼻尖,“香香的。”
赫连筝视线低垂,指尖抚过她肩头碎发,俯身在她面颊轻轻落下一吻,“嗯”了声,“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