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睡着了。
小阿筝确定, 有呼吸有心跳,是睡着了,不是死了。
开水烫不死, 瓜瓤擦不坏,这个孩子倒也算皮实好养, 小阿筝重新打水为她擦洗过,用襁褓裹了抱进屋去。
小神女趴到床边看, 戳戳孩子小脸, 捏捏孩子小胳膊, “像糯米糍,我想吃糯米糍了。”
小阿筝端来温羊奶,却不知道怎么喂,小神女提议说:“捏开她的嘴巴往里灌。”
“那怎么行, 会呛死她的。”小阿筝不同意。
“她开水都烫不死, 喝个奶还能呛死?”小神女手按在孩子胸脯, 轻轻地左右晃, “喂,你醒醒, 先别睡。”
孩子睁开眼睛,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看着人,小神女将碗放在床榻上, 手指头点点, “喝。”
孩子真听得懂她说话,自己爬起来,脸埋进奶碗里, 开始吸溜。
小阿筝惊奇, “她就会爬了!”
她当然会爬, 生下来就会爬,智力也并非寻常人类婴孩可比。
一碗羊奶很快就吸溜完了,孩子坐起来,“啊啊”两声,小阿筝不解,“你还要喝?”
孩子:“啊。”
小阿筝:“不喝?”
孩子:“啊啊。”
小阿筝:“喝?”
孩子:“啊啊啊。”
小阿筝迷茫:“你到底喝不喝。”她胳膊肘捅捅身边人,“你生的,你说她什么意思。”
“我怎么会知道。”小神女端起碗,舔舔碗边,“闻着香,吃着也香,我还没喝过奶,她不喝的话,剩下我喝了吧?”
小阿筝:“……”
家里的母羊很辛苦,喂小羊,喂孩子,还得喂猪。
到底不是凡胎,小红长得很快,不过三五天,小阿筝为她准备的衣裳已经穿不下,刚打算缝制新的,量好尺寸,睡一觉起来,她已经能自如地跑跳。
羊奶放在桌子上,她会自己端起来喝,喝完舔舔嘴巴,冲着床边的大人笑一笑,“啊啊”两声,开心挥舞手脚扑腾。
小阿筝拧了热帕子给她擦嘴擦手,她只看过一次就记住了,下次喝完奶,先不急着睡,等帕子来,小手抓着给自己擦擦才躺下。
如雨后春笋般,她一天一个模样,不足月已经长到五六岁孩童模样,还在喝奶,却已经可以跟大人同桌吃饭。
她的智力也随之成长,小阿筝教她说话,她奶声奶气喊娘,小神女是大娘,小阿筝是二娘。
这孩子却很奇怪,小神女不常搭理她,她最喜欢黏着她,小阿筝整日追着她吃饭穿衣,她却高冷得很。
小神女并不打算跟孩子培养感情,见她扭着小身子歪过来,伸出脚轻轻将她拨开,像赶条讨食的狗。
小阿筝不满,抱起孩子,“你怎么当娘的。”
孩子不喜欢被她抱,挣扎着要下地,找大娘。
小阿筝自己还是个孩子,小神女纵然活过千千万万年的岁月,始终是小孩脾性,两个大孩带一个小孩,三人关系渐渐微妙。
小神女不满小阿筝对孩子关心大过她,夜里常常把孩子偷偷踢下床去(反正摔不死),孩子觉得自己不被大娘喜欢,是二娘在从中作梗,于是越发不亲近二娘。
小阿筝发愁孩子不同她亲好,还得哄慰耍脾气的小神女,整日焦头烂额。
日子囫囵过,到中秋节,孩子已经长到七八岁大样子,说话很利索,还会帮着家里干农活。
这天上午,孩子背着箩筐出去打猪草,从隔壁猪妖家门前过,瞧见猪大婶站在门里招手。
“小红,你过来。”
小红细眉细眼小嘴巴,生得十分乖巧,她走到门口,猪大婶一把将她拽进去,关上门,“我跟你说个事。”
猪大婶修炼出了人的四肢,却还无法彻底化形,人脖子上顶个猪脑袋,长长的猪拱嘴凑到小红耳朵边,“你其实不是你大娘和你二娘亲生!”
猪大婶信誓旦旦:“你大娘啊,是只石妖,你二娘是人,你是她们捡来的,起先想把你杀来吃,在院子里烧水烫毛呢,我都瞧见了!后来你大娘说肉太少,你二娘才决定把你养大些再吃!”
猪大婶怜爱摸摸她的脑袋,“孩子,你瞧你,怎么长得这么快,再长下去,过年时候,怕真要被宰了吃,你还是快跑吧。”
小红不信,“你胡说!不准你说我大娘二娘的坏话!”
“哎呦喂!”猪大婶苦口婆心,“我是为你好啊,你知道你为什么叫小红,就是你那个大娘喜欢吃红烧!她们早都盘算好怎么吃你了,就是红烧着吃!”
小红挣脱开猪大婶,用力推开她跑出门去,一口气跑到山上,她扔下箩筐扶着树干喘气,随后软绵绵倒在草地上,翻个身,抿抿小嘴,忧愁望天。
小神女还在坐月子,傍晚时,久安城里酒楼的伙计送了饭菜过来,小红正好打完猪草回家,瞧见满桌的菜,踮脚伸脖看,红烧肉、红烧蹄髈,还有红烧排骨。
小红傻眼。
“愣着干什么。”小阿筝接过她背上箩筐,拉着她去井边洗手,“洗完手去拿碗,叫你大娘出来吃饭。”
从这天以后,小神女和小阿筝发现,她们的孩子有了心事。
从小红学会打猪草开始,就被赶到厢房,不再跟大人们睡在一起,小神女和小阿筝终于有了独处的机会。
这天晚上,小神女肚子饿,小阿筝起来给她做宵夜,却在庖屋里看见了小红。
她踩在凳子上,小手抓着锅铲,正在卖力地翻炒鸡蛋。
小阿筝看了一阵,没有惊动她,悄悄返回房间,小神女也万分不解,“饿了?”
小红饭量正常,早中晚各三碗,吃饱就不再吃零食,除了羊奶,口味上没有什么特别的偏好。
小孩的心思不好猜,小阿筝决定不去打扰她,再观察一阵子。
过了几天,趁着孩子上山打猪草,小神女和小阿筝偷偷溜进她的房间,在她床底下发现了几只缺口的破碗、生锈的铁锅,还有油、粮、鸡蛋和各种调味料等。
“开小灶?”小阿筝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我们也没亏待她吃的呀。”
“难道是不好意思?”小神女猜测。
这个小孩性子很别扭,也不爱说话,平日里让她打猪草她就打猪草,让她喂鸡她就喂鸡,天亮就起床,熄灯就睡觉,人聪明,读书习字也非常努力,可她藏着这些锅碗瓢盆到底是做什么呢?
又过了几天,小神女和小阿筝借口出门赶集,没带小红,让她看家,半路却偷偷回转,趴到墙头上看,瞧见她把床底下的铁锅小碗等搬到院子里,用几块土砖垒了个灶台,正在练习颠锅。
练习个差不多,开始炒菜,一边炒还一边嘟囔:“先放油,热锅冷油,下葱姜蒜和大酱爆香,然后下肉片翻炒……”
不像是过家家,小模样可认真了,太阳底下不停地炒沙子,脸蛋红扑扑的,额上一层细汗。
墙头上二人默默退走。
小阿筝终于明白她这些日子的反常,“她在学煮饭,还偷走了我的菜谱。”
“这是为何?”好吃懒做了一辈子的小神女万分不解,“她还那么小。”
自化形到今日,小红虽然已经长到十二三岁模样,可她满打满算才三个月呀!
“一点也不像我的种。”小神女摸着下巴。
小阿筝:“都像你一样,这个家就完蛋了。”
两人重返集市,坐在面摊上苦着脸发愁,小孩的心思真难猜啊。
傍晚回到家,小红已经把院子里收拾干净,正装模作样坐在桌边大声读书,大人推门进来,她立即奔来甜甜喊娘。
二人故意不理,径自入内,将她关在门外,她在外头小声说话,“大娘,二娘,吃过饭了么?”
屋中二人对视一眼,仍是不语。
小红噘噘嘴巴,手指抠着门扇,不明白自己哪里又做错了。
如此冷落了几天,小红先绷不住了,晚饭时噗通一声跪倒在二位娘亲面前,眼泪鼻涕流一把,“大娘,二娘,不要吃我,呜呜呜,我是石头,我的肉可硬可硬,不好吃。小红会乖,会努力学会烧菜伺候二位娘亲,小红会勤快的,不要吃小红……”
大娘二娘更加莫名其妙,齐声道:“谁说要吃你?”
小红:“隔壁猪大婶,她说大娘二娘要把我养肥,过年红烧着吃。”
小阿筝扶额,怪不得她最近饭吃得少了。
小神女怒而拍桌,“大胆猪妖!找死!”
她当即冲出门去,将隔壁猪大婶按在地上打了一顿,并警告她,若再敢胡言乱语,便将她的一十二只小猪崽子全部杀来做成烤乳猪。
猪大婶骇得肝胆欲裂,连连跪地求饶。
小红害怕极了,又转而帮猪大嫂求情,小阿筝搂着她回家,“别听她妖言蛊惑,大娘二娘这么疼你,怎么舍得吃掉你。再说,吃妖犯法,可是要下大狱的,为一时口腹之欲,划不来。”
那时的小红还十分乖巧,大人说什么都信,叫她往东她绝不往西,叫她打狗她绝不打鸡。
小阿筝是全心全意将她当亲生女儿对待,却不知,这天底下的小孩,都有叛逆期,后来她得知自己当真并非亲生,竟敢肖想大娘!
倘若当时的赵小筝知道,这个不孝子心中竟存了这样的妄念,必然将她逐出家门。
不过那都是后话,是赵小红藏在心底的小秘密,不曾宣之于口。
此后,庖屋就是赵小红的天下,厨艺上,她比赵小筝更有天赋。
但小神女并没有享受多久她的侍奉,变故来得太快,分离发生在瞬息之间。
之后的很多很多年,赵小红孤身一人行走世间,常常都在懊悔,那时没有多陪伴在那人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