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约成了, 两位护法当即在杀生殿外摆下还魂法阵,随后将瓜皮脑袋和仙元肉身一齐放在阵中。
那石妖蹲在一边看热闹,瓜皮脑袋地上打个滚, 咧开大嘴,一口将仙元吞下。
“嘿呀!”小石妖顿时气得猛捶膝盖, 狗日的赫连筝,真狡猾。
不, 狗日的朱雀, 真是个蠢货, 为什么偏偏把肉身放在仙元里!看吧,被坏人抢走了。
话说朱雀呢?那老娘们死哪儿去了?
小石妖当即起身去寻,很快在院外树丛里找到被右护法捆成粽子的朱雀大人。
幽鬼一族的左右护法当然不是普通鬼族,两个老家伙活了近万岁, 辅佐过几代鬼君, 其心智、法力修为都非比寻常, 小小星宿官在他们面前, 不过五岁稚儿。
小石妖试着解开那锁链,朱雀已经躺平, “殿下不必白费心力了,若殿下法力鼎盛时期,或许可以试着以蛮力破开, 现在嘛……还是算了, 这锁链是有机括的,但我跟你说了你也不明白……”
“我灵力受阻,不能传音, 但此前同斗宿约定, 一天一夜未归, 他便会自行寻来。”
这石妖更加生气,“你瞧不起我?”
朱雀双手交握置于小腹,安详望天,“少了那头嚣张的红发,我竟然没有认出她来。”
适才院中几人的对话,一字不落飘进耳朵,朱雀什么都明白了。
震惊之余,是感慨。
无论是九世的赵小筝,还是九世的赫连筝,都已经没有了千年前作为杀生时,那冲天的凶戾之气。
从恶鬼变成人,没有了尖耳、獠牙、额鳞和那一头高束成马尾的张扬红发,气质也变得温柔敦厚,即使相貌不曾改变分毫,也很难把她们联系到一起。
“两世,我竟然都没有认出她来,明明就是同一张脸。”朱雀喃喃。
她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
所以神女随手一拴的红线,并不是意外,那个突然闯进神女视线的祈愿泡泡,也不是凑巧。
是命中注定。
此前,朱雀一直想不明白,天界能者众多,为何神女出逃这样的大事,只派两名小小星宿官追捕,她以为是历练,石头村一事后,又猜想或许是神女的历练。
原来不止,这也是杀生的历练。
是啊,早该想到的,什么样的家伙,才能配得上十世凄苦的‘好’命。
这是天界的美人计啊。
现在,这个笨蛋美人就趴在她身边,两只眼睛大大圆圆,头左歪一下,右歪一下,“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朱雀心说,如果你听得懂,我就要怀疑你是不是被夺舍了。
“呆呆傻傻也挺好的。”朱雀道。
话说完,她头上挨了一个暴栗,小石妖挥舞着拳头,“你才傻!你全家都傻!”
这石头脑袋本来就不咋好使,在瑶仙台时,还知道费些心思四处搜罗吃的,到了杀生身边,连吃也不用操心了,饭喂到嘴边,衣裳有人给穿,也不干活挣钱,整日里就吃喝睡,唯一动脑子的事就是抠,跟那圈里的猪没什么分别,都是养肥了过年好宰。
神女无休止轮回献祭的命运会因杀生而改变么?
假如她真的不做神女了,在鬼界、人间,做一只快乐的小石妖,整日里吃吃喝喝,四处游山玩水,也未尝不可。
眼眶忽而有泪,朱雀声音哽咽,“殿下。”
小神女不愿再回到瑶仙台,往后自然也没有了大神官,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她们终将分离。
“你怎么哭了。”小石妖伸手抚上她额头,“我是不是把你打疼了?”
“没有。”眼泪滑至鬓角,落在耳朵里,朱雀又笑着点头,“是有些疼。”
“你怎么又哭又笑的,好吧,那我给你揉揉。”她手心贴上,又趴下凑近“呼呼”吹了两口气,“还疼么?”
朱雀收敛起情绪,“殿下,其实我跟斗宿已经有了万全的计策,你什么都不用管,到了该补天的时候,我们自然会送你回去补天的。继续呆在赫连筝身边也没关系,咱们就悄悄地迷惑她,让她以为你不再惦记混沌石和仙元了,在涤天宗时怎么样,现在还怎么样。”
“啊?”小石妖一时难以理解,“为什么。”
朱雀煞有其事道:“其实仙元是我故意弄丢的,这是我们的计策……其中细节我就不多跟你透露了,免得你在赫连筝面前说漏嘴。魔渊洞的秽气已经积攒了许多,等到外面结界支撑不住破开,天柱不稳,天倾斜时,我再将仙元和混沌灵气交给你。”
“可是我们在一起,她的仙心会偷走我的神力呀!到时候万一我晕倒了,不能补天了怎么办呢?”她还有顾虑。
她其实也并不十分情愿补天,但如果那个要替她送命的家伙是赫连筝,为了阿筝,再补一次也没关系。
至于以后的事,比如赫连筝耐不住寂寞纳了二房啦,赫连筝又死翘翘忘记她啦,或者她醒来后,忘记了那个曾用性命去守护的家伙……
许许多多种可能,她都刻意不去想。
偶尔夜深人静时,想到为了阿筝又损去修为和记忆献祭补天,也感动得不得了——赫连筝何德何能啊!她真是太伟大啦!
“我死了,还能活过来,阿筝死了,也许就是真的死了。”她也学会了权衡利弊。
“没关系,母石的灵气还够撑一阵子。”朱雀安慰道:“你不会有事的,这是我们的计划嘛,都是为了迷惑赫连筝,她那么聪明,不这么做她不会上当的。”
小石妖挠挠腮帮子,仔细想想,也觉得有道理,“那我具体要怎么做呢?”
“殿下,你看这鬼界的天,天上飘着那些五颜六色如丝缎般的光雾,叫作烛阴,是不是很漂亮?”
小石妖跟随她视线仰起脸,“好看,这里的花花草草还会发光呢。”
“是啊。”朱雀道:“酆都城里还有许多好吃的好玩的,让赫连筝带你去吧,你需要做的事就是像从前那样,吃饭睡觉玩耍,高高兴兴的。”
赫连筝负手立在院墙下,衣袍素洁,似一抹透入窗棂的皎白月光,那个耻辱的瓜皮脑袋,已经被她一掌轰得粉碎。
她只当什么也没听见,无声离去,片刻后回转,白靴踏过院中堆叠的落叶。
“她来了!”小石妖立即装作无事发生,跳将起来,“啊呀呀!朱雀,你怎么躺在这里呀,他们怎么还把你捆起来啦!”
“祭司大人,这个小小的天界星宿官,该如何处置?”左护法上前问询。
朱雀侧脸,甫一对上视线,二人心下了然,赫连筝笑:“不用管,就让她待在这里。”继续她的计划。
小石妖大眼咕噜一转,跳起来两三下蹦到赫连筝身边,搂着她胳膊撒娇,“阿筝,肚子好饿,人家为了找你,好久好久没有吃东西了。”
右护法当即道:“神女驾到,岂能怠慢,我这便去命人备饭。”说着把左护法扯到一边,两指搓搓,要钱。
左护法苦着一张脸,“我哪里还有钱啊,祭司大人醒来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鬼界,债主们纷纷上门要债。唯恐惊吓了祭司大人,没办法,抠了好些珠子才把钱还上。”
“可这是神女殿下,咱祭司大人的相好,让外头人知道,咱们又把神女拐带来了,多威风!”右护法附耳,“再抠最后一颗、最后一颗,咱们就……”
之后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大概是施了秘术,赫连筝听不清。
一个时辰后,杀生殿来了两名年老的宫婢,二话不说,提了水桶,进殿来里里外外一通擦洗。
四处变得整洁明亮,也让赫连筝见识到千年前杀生扭曲奇葩的审美。
建了极煞殿还不够,寝居四壁,挂满了无数森白的妖鬼头骨、四肢。
部分奇珍之物的断肢,还用特质的药水泡在琉璃罐里,摆满了靠墙到顶的一面木柜。
赫连筝不理解,这些东西放在家里,她夜里睡得着觉么?后来恍然想起,哦,杀生好像是她的前世来着。
她皱着一张抹布脸坐在床边,面对着满屋子的短肢残骸,难受得脚趾抓地。
千年了,天界的改造非常成功,她成长了,变得成熟懂事,温柔体贴,这些残忍的血腥之物,已经欣赏不来。
正要叫人进来把东西收走,角落里一排琉璃罐子面前,小石妖招手,“阿筝,你快来看,这是什么。”
赫连筝吸了口气,捏着鼻子走过去,在她身边蹲下。
这排罐子里泡了许多长条的棍状物,有的不过针尖大,有的手指粗细,有的却比成人手臂还要粗大,十来只罐子,酒桶大。
饶是赫连筝见多识广,博览群书,此时也不由得犯了难。
“我竟从未见过。”
这时,两位嬷嬷端了水盆过来擦洗,见她二人看得专注,不由插了句嘴,“祭司大人这么多年喜好还是没变啊,哈哈,怪不得咱这杀生殿,里外连个公耗子都不见。”
赫连筝不耻下问:“嬷嬷,这罐子里泡的都是何物?”
两位嬷嬷俱都是一愣,“原来大人不记得了,这都是大人切来的鞭啊!”
“鞭?”赫连筝不解,“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杀生的法器是杖,不是鞭。”
小石妖忽闪着大眼睛,“而且这个鞭子那么短。”她掐了个指甲盖,“最小的只有那么大。”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两位嬷嬷笑得又是拍腿又是跺脚。
“这不是法器,是鞭!这满屋子啊,都是大人的手下败将。”
“大人喜欢收集东西嘛,夜叉的翅膀,狐鬼的尾巴,百目鬼的眼睛,这鞭也是大人专门收集的,都是蛇魅、血蟒一类,有些是觊觎大人的美色,上赶着来找死的,有些是大人专门去寻的。”
“这不算什么,那边仓库里,还有十几只飞头蛮呢,飞头蛮这玩意,脖子老长老长了,大人收集的飞头蛮啊,脖子更是一根比一根长,最长的有十来丈呢!”
“还有凿齿的牙和水鬼皮,凿齿牙可以用来制刀柄,制筷子。水鬼皮做成的衣裳,下到忘川,河里的冤鬼都下不了嘴,打滑!”
小石妖仍是懵懵懂懂,蹲在地上,傻傻地点头,“原来是这样。”
赫连筝默默远离了墙角那堆琉璃罐子,勾着腿坐到床边,满脸便秘,“我不是杀生。”
那石妖蹦蹦跳跳跟过来,“你就是!两个老头说了,你就是杀生,我是你以前的姘头!”
赫连筝:“我十世凄苦,十世的良民,我不是。”
我不杀生,我也不切人家的鞭用酒泡在罐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