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行长根木满脸不高兴地坐着,一言不发。
这里是银行的接待室,桌上摆着东京地方法院发来的诉状,还有斯特拉的产品图册,摊开的图册旁边还摆着个孤零零的发动机模型。
像山崎在田边律师事务所做的那样,佃花了将近一个小时,亲自说明了发动机的构造和这次诉讼的焦点。随后,他又把此前与中岛工业的交涉一一道来,表明了这次诉讼的不合理之处。
全部说完后,众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佃先生的话我都明白了。”跟说出的话语相反,根木的表情显露出难以掩饰的烦躁,“但您说的这些只是你们这边的主张,而对方也会提出可与之对抗的证据,对不对?”
“无论对方提出什么,侵犯专利权一事都是不存在的,这场诉讼毫无根据,我们不可能输。”
根木只是一言不发地听佃说话,没有给出回应。他面无表情地沉默了一会儿,对旁边的负责人柳井说:“佃先生申请了融资?”
“三亿日元,名目是运转资金。”柳井回答。
“三亿……”
根木张开拇指和食指,摸着下巴思考了片刻。他从柳井手上接过佃制作所的资料,凝视着写满数字、貌似分析表的文件。
“开发这方面投入了不少费用啊,结果开发出来的发动机还被人告了……”根木一脸苦涩地嘟囔道,“要是官司输了,贵公司的发动机连卖都卖不出去。而且你们还要支付九十亿日元的赔偿金,那样一来,恐怕连公司都很难支撑下去了……”
“如果事情真变成那样,这个世界就不存在正义了。”
佃有点冒火。
“正义啊……社长,正义跟法律,难道不是两回事吗?”根木以一副仿佛知晓世间所有道理的样子看着佃,“银行这边呢,必须设想到最糟糕的情况,当然,我也不是说贵公司一定会输哦。”
那不是一样吗。就在佃为根木的话怒火中烧时——
“我很明白支行长的意思,只是本公司也非常为难。”殿村声音冷静地说道,“我们正在积极应对诉讼,也会随时向银行汇报进展。与此同时,融资一事还请支行长尽量通融。如果没有融资,我们公司的资金运转就岌岌可危了。所以支行长,万事拜托了。”
殿村深深低下头。佃是个急性子,很难冷静应对问题,所以殿村这趟跟来真是太好了。只不过——
“你们这边局势不太好啊。”根木的反应很冷淡,“前脚才被京浜机械撤销订单,光这一样就注定要赤字了,结果这头又打起了官司。这种时候找我们借三亿日元,老实说,挺为难的……殿村先生,你也是银行职员,想必明白这个道理吧。”
“请等一等,支行长。”佃说,“就因为我们被告了,所以就设想最糟糕的事态,然后不同意我们的融资申请,这也太过分了。”
“要是结果已有定论,谁还会打官司呢。”根木正面反驳了佃的主张,“中岛工业也是因为手握胜算,才会打这场官司的吧。你们想想,那可是中岛工业啊,那个中岛工业啊。”
旁边的殿村也沉默了。尽管支行长的话很不讲道理,但他知道对方也是出于无奈才会有这种反应——这点从他的表情也能看出来。
佃把话咽了回去。他并非无言以对,而是深知中岛工业这样的大企业向法庭提起诉讼,世人会以什么样的眼光看待这件事。
对方是知名上市企业,单是那块招牌就是信用的象征。中小企业无论怎么挣扎,在社会信用度这一点上都很难与之对抗。
法官在法庭上会对大企业怀有好印象,这件事确实对佃造成了打击。可是说到底,法庭的情况已经算好了,真正不公平的是现实社会。在社会上,大企业拥有绝对优势。
只要是大企业提起诉讼,随便什么人都会想:那么大的公司把人家告了,被告方肯定特别坏吧。再怎么坚持主张“我们没错”,也没有人会相信。
然而,世人的误解无可避免,但连银行都如此妄断,这一点他实在难以接受。
对中小企业来说,银行是资金源,也可以说是它们的生命线。
本来应该站在自己这边的银行支行长却一味给出否定意见,这让他感到很气愤。
“支行长,我们的合作关系已经持续二十年了。”佃强忍住心中怒火,这样说道,“只要是贵行的要求,我们都尽量满足,因为双方的合作本来就建立在彼此信任的基础上。老实说,我们现在确实是四面楚歌。首先要尽快应对京浜机械撤销订单造成的资金问题,为此才来融资的。您就不能给我们多些信任吗?”
“你叫银行怎么判断这种技术上的东西呢。”根木冷冷地回答,“融资可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佃忍不住问。
“是生意啊。”根木凝视着佃的双眼说。
“可恶,什么鬼。那帮人只在有利可图的时候点头哈腰。”
佃坐在支行停车场的车上,很不甘心地敲了一下方向盘。
他很想抱怨银行,可是在殿村面前又不好开口。
“不好意思。”
殿村没精打采地说着,仿佛那都是自己的责任。
“那个叫根木的支行长根本不听人说话。”
“要是我的口才再好一点,说不定就不会这样了。”
殿村确实不算巧舌如簧之人。
“跟那个没关系吧。无论你怎么费尽口舌,都很难改变一个只顾着自保的人。”
其实,佃并非头一次经历这种事。
那次火箭发射失败后,佃作为发动机开发主任,被迫承担了所有责任,在研究所内失去了立足之地。
火箭发射是投资超过百亿日元的大项目,而且所有资金都来自税金,一旦失败就会遭到舆论的猛烈攻击,所以被追究责任也是理所当然。只是佃万万没想到,连平时对他评价很高的总负责人大场,在关键时刻都选择了自保。他将发射失败的原因归结为佃的发动机设计失误,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只有在离开日常,被逼到绝路时,才能看到真正的人性。
在名为“校验”的踢皮球过程中,佃之前构筑起的人际关系网彻底崩溃了。曾经齐心协力的伙伴都露出了真面目,争相批判对方,坚持自己的正当性。
人一旦选择了自保,就会变得顽固任性,当时佃就深刻体会到了这个事实。佃之所以决定离开研究所,既不是因为父亲去世,也不是因为自己背上了实验失败的责任。他感觉,对人际关系失去信任才是最大的理由。那种东西一旦出现裂痕,就再也无法复原,仿佛脆弱的瓷器。
“白水银行已经靠不住了。”
他把车开出去,带着沉重的心情穿过住宅区。回到公司,殿村马上拿来了融资表格,那张表上有公司未来半年的流水预测情况。
“到七月就不够用了吗?”
佃看完表格,坐在社长室的待客沙发上,双手交叠在脑后。
按照殿村的测算,佃制作所的结算资金到下个月就要见底,即使算上期间的营业额,预计七月下旬进行的结算也会出现资金不足。佃的公司没有发行期票,也就不存在“空头支票”,可若不支付采购款项,公司的运转就会停滞,再这样下去,就只有倒闭这一条路了。
“不能到别的银行借吗?”佃问。
“明天我先去其他银行问问,不过请别抱太大希望。”殿村说,“银行业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就是公司面临危机时,会由主力银行给予援助。我们的主力银行就是白水银行,连他们都拒绝了融资请求,其他银行恐怕更不容易了。”
“全都照葫芦画瓢吗?真好,都不用动脑子。”佃嘲讽地说。
“真不好意思。”殿村又道了一声歉,“非主力银行一般会暗自揣测,认为主力银行跟企业来往较为密切,一定掌握了其他人不知道的经营情报。换言之,要是主力银行都收手了,肯定是出于某种原因。要是不顾这层关系,硬要给那个公司融资,不仅很难在行业内得到认可,万一发生什么事,还会被追究责任。”
又是自保。
“我是不懂银行内部的情况。”听殿村说明完内情,佃回答道,“不过,应该也有能理解我们、信任我们的银行吧。殿村先生以前不是说过,银行并不仅有人和纸吗?既然如此,说不定有那么一两个怪人愿意帮我们啊。”
殿村熟知银行的做派,所以低垂着头没有回答。佃想,那里面一定存在我这个外行人不懂的难处吧。
“那个,社长……”殿村抬起头问,“我想跟您商量件事。假设没法从银行筹集资金,那能否解约定期存款?我们也没有可以变卖的资产了。”
“拆定期?”
这话说起来有点滑稽,在殿村提起之前,佃甚至想都没想过解约定期存款。因为定期存款就像银行融资担保一样,他还以为一旦存进去就拿不出来了,没想到殿村竟提出解约。
“那样银行不会有意见吗?那叫什么来着,什么存款?”
“您是说保证金存款吗?”
“就是那个。”
虽然不是债务担保,可银行会要求公司保持那笔存款,以备不时之需。
“现在已经不是那种时代了,金融厅都禁止那种行为了。”殿村说。
“对方可能会要那笔钱做担保啊,白水银行搞不好已经考虑到我们要破产的情况了。”
“那就拒绝担保。”殿村斩钉截铁地说。
殿村是银行调派过来的人,解约定期存款不相当于他对银行竖起反旗吗?佃思索着,殿村如此建议,肯定下了很大决心吧。
“殿村先生……你如此提议让我很高兴,只是那样做,你的立场不会变得很尴尬吗?”佃担心地问了一句,没想到换来了殿村的反问。
“届时社长一定会聘用我吧?”
佃一脸呆滞。殿村又严肃地看着他说:“我相信社长。虽然我以前是银行职员,但现在已经是佃制作所的员工了。为自己的公司考虑,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佃实在太震惊了,一时回不上话。殿村继续道:“我这人嘴笨,很容易被人误会。因为这个缺点,在银行也吃了不少亏。来这里之后有时我也会想,这个公司里是不是也有不少误解了我的人。不过,我喜欢这个公司,想跟社长、和大家一起工作。现在银行那边怎么看我我都无所谓了,只要能为佃制作所带来好处,就请您让我去做吧。”
殿村说完,深深低下了头。
“谢谢你,殿村先生。”
佃备受感动,好不容易才挤出这么一句话来。
殿村在桌上摊开定期存款明细表。
佃和他一起端详了一会儿,然后抱起手臂。
“拆了定期能撑多久啊?”
“要是勒紧裤腰带,大概能过一年吧。”
“一年……”
现在的佃实在说不清这段时间算长还是短。
“据说就算没油了,飞机也会因为惯性再飞一会儿。”殿村说,“现在的佃制作所就处在惯性飞行状态。没有了融资这个燃料,接下来就是能飞一会儿算一会儿。而那个时间就是一年。”
“在此期间,若找不到新的燃料就糟糕了。”
“没错。”殿村无比严肃地点点头,“为此,我们首先要应付这场诉讼。要是官司输了,不,就算官司没输,若不能在一年内解决问题,那就……”
“坠机。”
赛壬——佃突然想起自己研发的发动机。佃制作所就像当时的赛壬一样,正在一点一点偏离轨道。
它会跟赛壬一样化作海中泡沫,还是会重新回到成长的轨道上呢?
现在正是紧要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