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你说庭外和解?”
接到田村大川法律事务所的电话通知后,三田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负责诉讼的中川律师早就一脸凝重地告诉他,原告方请的代理律师神谷会让这场官司变得极为难打。
可尽管对方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三田还是怀有轻敌的态度。
他想,反正对手只是个中小企业,就算理论组织得再怎么好,也不可能打赢官司。同时还想,田村大川可是企业法务方面首屈一指的律所,中川作为其中的顶级律师,就算嘴上说得再怎么严重,到最后肯定也会正中对手要害,把局势逆转过来。
可是,这些天真的想法都彻底破灭了。
就算拒绝法官的庭外和解劝告,败诉的可能性也非常大。另外中川还说,要想再拖延下去,恐怕有点困难。难道真的没有逆转的可能性了?
“在电话上实在不好说,我马上过去。”
三田挂掉电话,立刻赶往律师事务所。可是他做梦都没想到,中川竟会说出如此令人震惊的话。
“我认为接受和解比较稳妥。”
对一直把持中岛工业法庭战略的三田来说,中川的这句话就等同于“认输”。这个长期以来一直保持着合作关系的伙伴,竟对他提出了认输的建议。
“这是为什么啊,律师?”但三田仍不想放弃,“对手只是个吹口气就能散架的中小企业啊。就算法官提出了和解方案,不是也可以拒绝,再拖延一些时间吗?就算我们败诉了,还可以上诉、申诉,这样不就有更多胜算了吗?在此之前,对手就该倒掉了。”
三田所谓的胜算,并不是指法庭上的胜败。就算在法庭上输了,但只要把佃制作所拖垮,就是他们的胜利。三田可是带着任务在做这件事的,他绝对不能就这么输了。
“不是这个问题。”这个和解方案也让中川的自尊大受打击,“按照日本法律规定的流程,我们确实可以上诉、申诉。可是三田先生,那样做的前提是,只要重新审理就有可能推翻之前的判决啊。很抱歉,在这次诉讼中,这个可能性无限接近于零。”
“但也不是零啊。”
三田依旧不松口,中川却摇了摇头。
“这官司再打下去也没有胜算,只会让贵公司身败名裂。”
“让我们身败名裂?”三田怒火中烧,“你想说的是会让贵事务所身败名裂吧?”
三田说中了律师事务所这边的想法。田村大川法律事务所是日本国内的一流律所,因此,他们绝对不想在法庭上输得太难看。
“律师,我不同意和解,我们要上诉。”三田斩钉截铁地说。
中川一脸为难地抱着手臂,青山在旁边看着他们,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最终决定权在贵公司。”中川硬挤出了一句话,“不过这个官司再打下去,注定会败诉。我认为,就算上诉了也毫无胜算。不,法院很有可能驳回上诉。至于接下来到底要怎么做,还请贵公司内部讨论清楚。三田先生说佃制作所一定会资金断链,但您真的确定吗?从这场对方占据绝对优势的诉讼来看,那边很可能会得到新的资金来源,不是吗?”
“那种事不用您明言,我自然明白。”
三田不高兴地说完,转身离开了顾问律师事务所。
官司只能继续打下去。
无论顾问律师怎么说,三田都已经下定了这个决心。然而就在第二天,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东京经济报》上登载了一篇专题文章。
三田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专题版面,“中岛工业”几个字迅速吸引了他的目光。“企业战略毫无仁义可言”这几个大字跃入眼帘。
三田瞪大了眼睛。文章中大力批判了中岛工业的法庭战略,记者还认真采访了此前被这一法庭战略拖垮的几家中小企业的经营者,收集到不少怨嗟之声。
“这到底是……”
拿着报纸的手气得发抖。三田突然想起,大约一个月前,确实有个《东京经济报》的记者向他提出过采访申请。
他还记得那名记者姓高濑。他声称自己正在就各种企业战略进行取材,问三田能否介绍一下他负责的中岛工业的法庭战略,是通过宣传部找过来的正式采访。
现在说起来有点蠢,不过当时三田根本没想到对方竟会写出一篇批判中岛工业的文章。
大企业逻辑,不顾一切的利益至上主义。文章揭露了中岛工业的种种手段,字里行间透露着仿佛揭发大国凭借绝对军事力量蹂躏小国之行径的正义感。这对企业形象的损害程度难以想象。
三田在采访中得意地透露了自身的想法和中岛工业的战略,在文章中被引用,但成了践踏中小企业之诚意和真心的大企业之傲慢的佐证。
采访时,记者听着三田的叙述,曾几次震惊、感动地连连点头,一边记笔记一边操作录音笔。三田因此相信,最后写出来的文章一定充满对中岛工业企业战略的溢美之词。
今天三田比平时早到了许多,于是他赶紧从办公桌上的名片夹里找到上回扔在里面的高濑的名片,打了对方的手机。
“您好,上次承蒙您关照了。”
高濑明明写出了中伤中岛工业的文章,却若无其事地接起电话。
“我看了今早的报纸。那篇文章有点奇怪啊。”
对方如此淡定,三田更是气愤,便直接切入主题。“我不记得自己答应为这种文章配合你的采访啊。”
“有什么地方出错了吗?”高濑反倒问了他一句,“我认为那篇文章完整还原了三田先生说的话呀。”
高濑措辞充满挑衅,跟采访时点头哈腰的态度判若两人。
“我说的不是这个问题。你这篇文章,从头到尾都在指责我们。你这是使诈啊。”
“是对是错,该由读者来判断。”高濑说,“这篇文章是完全以采访资料为依据写成的,我对内容很有信心。文章要怎么写,我们通常都是根据采访结果来决定的。若内容与事实不符您可以投诉我,但您要追究文章的导向性,我可很难配合,毕竟我们不是贵公司的专用宣传媒体。”
“你上回不是说要就企业的战略进行取材吗?可这篇文章完全就是针对中岛工业的批判。身为一个记者,你这种做法未免太卑鄙了吧。”
“是吗?”高濑反问,“我可没说介绍中岛工业企业战略就一定是吹捧。我只是在事实的基础上如实进行了报道。被中岛工业的法庭战略击败的一方也有自己的说法啊,三田先生。你不准我报道他们的声音,难道不显得很霸道吗?”
“那你至少应该事先给我看看文章的内容啊。”
“不好意思,这种专题文章是不会跟当事人确定内容的,因为我们并非按照贵公司的意愿来写报道。”
他忍无可忍了。
“开什么玩笑!”三田对着电话大吼一声,“我马上就跟公司宣传部商量这件事。你家啊,永远别想踏入本公司大门一步了!”
“本报社将会针对此事进行五次连载。鄙人认为,您此时不应该冲动行事,而应该代表中岛工业,秉着身为社会组织的诚意,真诚应对才好啊。”
高濑说的每个字都让他气不打一处来。
“混蛋!”
三田怒气冲冲地使劲儿扣上听筒,刚骂了一句,电话又响了起来。
“我是大泉。你过来一下,我要跟你聊聊你手头的那些官司。”
来了。企划部部长粗重的声音让三田倍感压力,仿佛整个胃都被提了起来。
大泉壮得像一辆坦克,脖子上安着个四四方方的脑袋,一看就不好惹。顺带一提,他还是那种心情马上会反映在行动上的人。果不其然,听筒里的声音透着愤怒,让三田一听就提高了警惕。那篇文章,部长肯定也看过了。
“刚才的董事会上提到了你正在负责的官司。”
三田快步赶到部长办公室,大泉一见到他就直奔主题。只见大泉深陷在办公椅里,像看弑亲仇人一样盯着站在办公桌前的三田。
三田手足无措,慌忙说了起来。
“关于那件事,正如我昨天提交的报告,我们正准备向法院提起上诉。佃制作所资金不足,不足以应付长期诉讼,恐怕再过几个月就——”
“够了!”
大泉恶狠狠地打断了他。
三田吓得闭了嘴,不知该作何反应。大泉坐在办公桌的另一头,两眼冒着金光,仿佛随时都要爆发。
“马上停止诉讼。董事会已经有人对你的做法提出了质疑,今早还出了这么一篇文章,你知道我们每年要花多少钱在企业宣传上吧。两百亿日元!你在文章里那一番高谈阔论,花两百亿日元买来的企业形象就全毁了!”
“部长,那次采访,记者找我谈的是企业战略,宣传部那边也叫我配合,可——”
三田的辩解被一声“闭嘴”给呛了回去。
“田村律师也说这次应该选择和解。”
三田咬紧嘴唇。中川律师那个混蛋,意见被驳回,就找律所头头出马,越过他直接跟上级汇报了。
“总之,”大泉继续道,“跟佃制作所的诉讼改为和解路线。宣传部跟《东京经济报》确认过了,这场诉讼的经过也会登在之后的文章里。到时候文章一出来,我们的损失就不可估量了。现在不是心疼和解金的时候。”
“就算匆匆了结了官司,预定刊登的文章应该也不会——”
“你觉得文章不会变,所以要把官司打下去吗!”
大泉的怒吼在部长室里回荡了许久。三田被他吼得倒退几步,但还是勉强辩驳了几句。
“这个法庭战略,不是部长亲自批准的吗?”
“是谁写了诉讼前景汇报?如果是小员工也就算了,你这个经理职务的人,少给我找借口。”
一脸凶相的大泉戳中了三田的要害。
“这次失败的原因是你对情况进行了误判。谁会打根本打不赢的官司啊?今天之内,你给我整理好和解协议,听见没有?!”
唾沫横飞的大泉起身离去,把茫然呆立的三田一个人扔在了办公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