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佃制作所打来的电话。”
让前台把电话转接过来时,财前充满了信心。他昨天刚到大田区拜访了佃制作所,从做生意的经验来看,早早有答复的一般都是好消息。
“昨天承蒙您关照了。”财前掩饰不住内心的期待,连声音都有些雀跃了,“贵公司讨论过那个方案了吗?”
佃会给出什么答复?是“今后多多关照”,还是“完全接受您的提案”?也有可能会叫他多给一点专利使用费。
哪种都行,不管怎么说,佃制作所应该会把专利授权给他们。经过昨天的拜访,财前心里已经有了这种预感。
然而——
“我们正在进行讨论,只是,若不授权专利,情况会很糟糕吗?”
财前听不懂佃在说什么。
“不以授权专利的方式合作,而是直接供应零部件可以吗?”
一度膨胀的期待迅速萎缩,变成了困惑。财前一时无言,紧紧捏着话筒,不明所以的愤怒充满了整个胸腔。
他是认真的吗?还是在戏弄我?他要制造火箭发动机零部件?怎么可能?!不论佃再怎么厉害,一介城镇工厂何德何能……
佃继续道:“我不是希望贵公司把整个发动机都交给我们制造,而是只限定于我们拥有专利的阀门系统。我希望贵公司能让我们公司提供那个零部件。”
“佃先生啊,”财前用力揉着眉间,郑重其事地说,“本公司只想请求贵公司授权专利……您这个提案让我感到十分意外,而且老实说,也非常困惑。”他用上了全部的忍耐力,语气恭敬地继续道,“我这边会考虑您的提案的,也麻烦您再考虑考虑本公司提出的方案,可以吗?”
但佃的回答违背了财前的期待。
只听佃坚定地说:“这就是我们讨论之后得出的结论。”
此次新型发动机研发,关键就在于阀门系统,把这么重要的零部件外包给别的公司,简直不可想象。
“财前先生,我们是专业的发动机制造商。”不等财前反驳,佃又说了下去,“不是想靠专利使用费赚钱的公司。”
“这我明白,可是——”
“烦请贵公司讨论一下,是否能将阀门系统相关单元外包给我们。”佃说,“等您给出答复之后,我再考虑是否同意授权专利。”
“知道了,我们会讨论的。不过说句实话,我无法保证讨论结果合您心意。”财前婉转地说,“届时,能麻烦您再考虑考虑授权专利这个选项吗?”
“那要看您那边拒绝的理由了。”
佃的回答让财前十分苦恼。他的意思是,如果不满意拒绝的理由,可能还是不同意授权专利吗?到底什么理由可以,什么理由不行呢?他实在看不懂佃的心思。
“总而言之,请您给我一点时间,让我们公司内部仔细商讨这个问题。”
财前放下电话,沮丧地垂下了头。挫败感一点一点涌了上来。
“部长,您怎么了?”
富山敲了敲门,抱着一堆文件走进来,马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刚才佃来电话了,要自己生产。”
“哈?”富山哑口无言地看着财前,“要自己生产……是说阀门系统吗?怎么可能!”
“人家就是这么说的。”
财前一脸苦涩地说完,双手抱住了头。
“这怎么可能,从技术上就绝对行不通。”富山气愤地说,“他们不会是把火箭发动机和拖拉机发动机混为一谈了吧。”
“可是专利在佃手上。”
财前这话仿佛是在谴责富山研发速度太慢导致没有获得专利,富山听了脸涨得通红。尽管他自诩为大公司里的精英,不把乡镇企业当一回事,可却被人家抢先一步,并且要为此付出高昂的代价。
“非常抱歉。”主导研发的富山低头道了歉。可是这句话对目前的情况起不到任何作用。
“部长,您打算怎么办?”富山略显迟疑地问。
“你觉得这种提案能通过吗?”
被财前反问一句,富山不知如何回答。
“我又不能当场拒绝,就对佃社长说会在公司内部讨论。”财前长叹一声,“照以往的经验,把核心设备外包出去,对象还是毫无关系的城镇工厂,这简直不可想象。要是把这件事告诉本部长,肯定要被他吼‘你是不是蠢材’。”
“可佃那边……”富田压低声音问了一句。
“过段时间再回复。到时候或许只能跟他说公司经过探讨,很难答应他的方案了。然后再诚心诚意地请他重新考虑授权专利的方案。”
“那个佃,能答应吗?他根本不明白自己提的方案意味着什么啊。”
富山彻底小看了佃。他觉得可能是因为第一次交涉吃了闭门羹,佃一直记恨在心。
“不是他们答应不答应的问题。”财前耐心地对下属说,“星尘计划必须用到佃的专利技术,所以这次交涉不允许失败。一旦出了差错,我跟你都没法在这家公司待下去了。你想到下级公司的窗户边喝茶度日吗?”
“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富山好像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立场。但财前摇了摇头。
“没有,接下来的交给我吧。”
富山无力地应了一声,走出了部长室。财前看了一眼部下的沮丧背影,为眼前混乱的事态咂了一下舌。一个巨型项目的成败竟维系在这件事上,他想想就感到不寒而栗。
事情本不该变成这样的。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得知佃航平曾经是宇宙科学开发机构的研究员时,财前一心以为对方必定拥有跟自己一样的常识,以为他跟一般中小企业的经营者不一样。
财前心中的中小企业经营者,正是自己的父亲。
他从未对佃提起过,其实父亲以前也在同属京浜工业区的川崎市内经营着一家小有规模的城镇工厂。
父亲是出生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的人,一辈子投身于事业。财前从小就看着父亲在母亲的全力支持下,带领着一百多名员工,从早到晚在工厂里干活,搞得浑身油污。
父亲的工厂主要做塑料成型和制造,巅峰时期年营业额高达五十亿日元,规模绝不算小。因为父亲的工厂业绩好,财前的童年十分轻松快乐,只是那样的时代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父亲去世前那十年,工厂连续遭遇了许多苦难。泡沫经济崩溃,经营情况恶化,资金困难……工厂在银行的要求下进行裁员,辞退了近三分之一工作了几十年的员工。
然而,父亲从未在儿子面前倒过苦水。不知是因为天性乐观,还是大大咧咧,父亲回家说的全是又给哪家公司做了什么模具,又跟什么大公司签订了新合同这种好事。
父亲似乎认为,儿子大学毕业后一定会继承家里的公司。然而,财前拒绝继承家业,转眼间就进了别的公司就职,因此惹怒了父亲。他跟父亲的关系本来就很紧张,听到父亲说“我供你上大学不是为了让你给别人打工”时,马上反驳“我读书也不是为了继承这种公司”。
之后他偶尔回家,稍微提到工作上的不顺心,父亲就会说:“谁叫你不继承自家公司。”他也毫不客气地顶撞:“那也比自家公司强一百倍。”然后两人大吵一通。
大学毕业后,财前对父亲的记忆就只剩下争吵了。
“怎么样,是时候回来了吧?”
过了六十五岁,父亲感到精力衰退,便对他说起过这样的话。可能人上了年纪就强硬不起来了。
别的地方再怎么好,给人打工也不顺心吧。你也该明白自己当老板的好处了——父亲还说出了这种话。
开什么玩笑,财前想,谁要继承你的公司啊。
父亲一直很大男子主义。只要劲头来了,哪怕是深夜都会马上离开家,到不远处的工厂里独自默默工作。要是心情不好,他就会大发雷霆,他说一,别人绝对不能说二。
父亲坚信只要品质优秀,订单就会自己找上门来,结果跑去毫无关系的大公司谈业务吃了闭门羹,就对年纪尚幼的财前和母亲撒气。还有一次为开发新产品投入了大量资金,最终研发失败,连员工的奖金都付不起。明明是他自己的责任,却一句“对不起”都没有,把家人和员工都当成日常生活中的一个零件来对待。
对父亲的反感和受到的伤害根植于财前心中,已无法轻易消除。
不过,就在他年复一年随便应付父亲的规劝时,情况也一点点发生了改变。父亲经营的公司每况愈下,重整旗鼓的可能性越来越小了。
父亲年事已高,财前也不再与他争吵。不过直到现在,他还会经常冒出这样的想法:如果当时自己离开帝国重工,继承家业,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呢?
如果他利用自己在帝国重工积累的经验和人脉回家当社长,父亲的公司最后会如何呢?
至少应该能避免父亲一死就被清算的命运吧。
父亲死后,由于无人继承,他创建的公司也走到了终点。卖掉厂房所在的土地,到手了几亿日元,不过基本都花费在支付员工退休金和偿还银行债务上了。最后只剩下一栋房子和一笔足够母亲养老的存款而已。
“你这么自说自话,说完就满足了吗?”财前独自坐在办公室里,喃喃说出过去争吵时常对父亲说的话。
不过,现在财前的怒火不再指向父亲,而是佃。
佃向他提出的要求,就像父亲跟他说过的话那样任性且脱离常识。
但与此同时,他发现了一件事。
佃做出了跟自己相反的选择,他继承了父辈的公司。
资料显示他是七年前成为社长的,应该是从研究所辞职,中途转向了经营者吧。财前手上的佃制作所的资料还告诉他,佃继任社长后,公司的营业额就迅速上升。
且不论作为研究人员的资质,佃作为一名经营者,实力也确实不可小觑。
能够将事业迅速做大的经营者,往往不会做太过勉强的买卖。佃可能也属于其中之一。
如此一来,就麻烦了。
事到如今,财前更加痛悔没能获得专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