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伙好像对公司方针心怀不满……实在是对不起。”
山崎用中指按住滑落的黑框眼镜,晃着一头长发冲佃低下了头。真野在他旁边一言不发地坐着。佃看着这两个人,无声地抱起了手臂。
“真野,你有话要说吧?”
在山崎的提醒下,真野才不情不愿地说了句“真是对不起了”。
佃见真野毫无反省之意,心里涌起一股怒火,可是实在太气愤了,一时又不知说什么好。
“你有什么不满?”
佃好不容易挤出了一个问题。
“这种事跟社长说了你也不懂。”真野的反应很冷淡。
“你怎么就知道我不懂?说说看吧。”佃用上了全部忍耐力这样说道。其实他很想把这人揍一顿,虽然真野的脸已经肿起来了。
“那我可就说了。我们难道不应该少在宇宙开发这种事情上花钱,而将资金和人才投入到小型发动机这些主产品上吗?无论我们花多大力气研发,都不会得到夸奖的。老实说,这简直太没道理了。”
佃哑口无言地盯着真野。他就因为这种理由用次品替换了正品,甚至伪造了批号吗?这不就跟试图得到父母关注而恶作剧的小孩子一样吗?
“看吧,你果然不懂。”真野嘲讽道。
“我当然不懂,我才不要懂。”佃说,“我们的主要业务确实是小型发动机的研发。只是十年后,或者二十年后,我们不可能还能死守这摊生意。要是不去研发新的东西,像我们这种以技术为本的公司必然会路越走越窄。培养将来的主要收益来源,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因为这样就要搞宇宙研发,我还真是跟不上节奏。社长当然无所谓了,还有山崎部长也是,毕竟你们有在国内顶级研究所研发火箭的业绩和实力。可我们不一样啊,我们只是很普通的技术人员,能麻烦你们想一想更为现实的东西吗?”
“我已经不是研究者了,我是经营者。”佃空虚地喃喃道。
他无法原谅真野,但也对自己很生气,因为他竟没有察觉到下面的不满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就算平常低头不见抬头见,员工跟经营者之间依旧有着难以逾越的鸿沟。他早已从各种经历中意识到了这一点。
“我会辞职。”真野说,“我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事,我会承担责任。”
“开什么玩笑!”佃怒吼一声,“就算你辞职了,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给我听好了,信用这种东西就跟玻璃一样,一旦打碎就无法复原了。”
他感觉真野心中出现了动摇,但对方匆匆移开了视线,让他无法读出那动摇的感情是什么。
“你怎么能如此轻易地说出‘辞职’这两个字呢。”佃又叹息道,“你到底有没有认真考虑过工作这件事?”
没有回答。
“我认为啊,工作就像一栋两层楼的家。一楼是吃饭的地方,为了生活而努力工作、赚钱。不过仅仅这样就太低微了。所以我认为,工作还需要有梦想。那就是二楼部分。只顾着追求梦想而吃不饱饭不行,只为了吃饭而没有梦想又很无趣。你心里应该也有梦想,希望在这个公司里实现什么目标吧?现在呢,那个梦想到哪儿去了?”
“你这样说好天真,好幼稚啊。”真野失笑道。
“哦,是吗?但你在嘲笑我之前,先好好想想吧。你的所作所为是在破坏他人的梦想。我绝对不会原谅做这种事的人。”
“破坏梦想的人,难道不是社长吗?”
真野说出了令佃意外的话。
“有些人想做自己喜欢的研究,却苦于没有钱或没有人。结果那种不着边际的研究反倒能得到钱和人。在这种充满制约的环境里,拥有梦想反倒奇怪吧。”
“哪里都有制约!”佃盯着真野说,“我原来在宇宙科学开发机构待过,那里是国家机关,既没有钱也没有人,可是依旧有研究者在那种条件下做出了厉害的研究成果。一切讲究的都是智慧,你这说法是在强求本来就不存在的东西。”
“这话没法谈了。”真野一脸苍白地站起来,“感谢您一直以来的照顾。”
“喂,我说,真野——”
山崎正要阻止,却被佃抬手挡住了。
“你要是辞职了就能有梦想,那就尽管去找那种工作吧。”佃说,“别让我再看到你了。”
真野瞪了佃一眼,愤然离开了社长室。
“现在这种世道,那家伙以为自己跑出公司能到哪里去。”
佃站起来,站在窗边仰望着寒冬的天空。
“到底是谁天真啊,蠢货……”
“你怎么在这儿,让我一顿好找。”
晚上七点多,江原在仓库角落找到了真野。阵阵隆冬刺骨的寒风从敞开的卷帘门外刮进来,真野正坐在门口旁的木头长椅上,独自吹着风。
“我都听说了。真野,你真的要辞职?”
“嗯。没办法,毕竟我干了这么大的事。”
“唉……快到圣诞节了啊。”
江原说着,一屁股坐在抽着烟、表情呆滞的真野旁边,然后也从衬衣胸前的口袋里抽出一根烟。
“辞职了准备干什么?”
“还没想好。”真野说。
“大过年的找工作吗?主动离职,失业保险也领不了多久吧。”
没有回答。真野还有家人,虽说是自作自受,可他还没找好下家就辞职了,心里肯定会不安。
“你也没必要用那种方式表达对公司的不满吧。”江原又说道。
“反正我蠢。”真野自暴自弃地说。
“你真是无论多少岁都不知道成长啊。”
江原无可奈何地说了一声,语气又突然转为疑问。“不过你其实根本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对不对?”
真野没说话,江原继续道:“听说你对川本说,就算是‘落榜’的零部件应该也能取得不错的成绩。你是不是想教训那帮因为阀门系统受到关注而在公司里大摇大摆的人,让他们知道检测合格也没什么大不了?可事实跟你预料的相反,替换过的副阀门测出了异常值,此时你才发现自己把真正的次品给交出去了。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我是怎么想的,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吧。”
真野茫然地叹了一口气,眯起眼睛盯着烟头。
“可是,你在社长面前却一直梗着脖子不解释,从头对抗到尾,为什么这样?”
“不知道。”
真野脸上露出寂寥的笑容。仓库外面是没有星辰的天空,真野一直盯着那片天,湿润的眼中映出光。
“真野,去跟社长好好道歉吧。他会原谅你的。”
真野低下头,咬紧嘴唇。
“已经晚了。我把辞职书交上去了。”
“那不就是一张纸而已嘛。”江原说,“要是你不好意思对社长说,那就对部长说。你之前不是说,别看山崎先生一副阿宅的样子,其实特别会照顾人吗?他一定会理解你的。他不是也挺喜欢你的吗?”
“那都已经是过去式了。”
真野把烟蒂扔到脚边的空罐里,艰难地站起来抻了抻筋骨。然后,他转向还在原地抬头看着他的江原。
“江原,谢谢你关心我。”说完他就要走,又突然转过头来说,“对了,我想拜托你一件事。下次你跟社长喝酒时,记得替我说一声对不起。你就说……虽然他的做法我不喜欢,可我并不讨厌社长这个人。还有,请他一定要实现自己的梦想。”
“这种话你自己去说。”
真野只是笑了笑,抬起右手。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看不见后,江原叹息一声,呆呆地凝视了一会儿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