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望无垠的大草原上,白天的日头有多炽热,夜里的寒风就有多阴凉。
风拂草倾,由远及近,宛若汪洋上的波涛起伏跌宕,层叠而来,将天地间的一切云霭吹散殆尽。
失去“依托”的满天星月倏忽而落,悄无声息地悬沉于人们的头顶。抬眼可见星光璀璨,触手可及月晕温滑。苍穹大地仿佛相互吸引,闪烁的星河与摇曳的草原似具有灵魂一般,遥相呼应,彼此垂怜。
昏暗中,一道削瘦的身影一瘸一拐地朝中军大帐走来。
“什么人……”
“我是龙羽,求见王爷。”
未等帐外的护卫开口质询,龙羽急促的声音陡然响起。
“没有王爷的召见,任何人不得打扰。”殷战眉头一皱,迎面挡住脚步不停的龙羽,规劝道,“王爷的规矩你应该知道,谁也不能例外,有事明日再来吧!”
龙羽不怀好意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一本正经的殷战,蔑笑道:“你算什么东西?这里什么时候轮到你指手画脚?如果不想自讨苦吃,最好乖乖让开。”
“你……”
“滚开!”
突然,喜怒无常的龙羽大手一挥,直将猝不及防的殷战推到一旁,而后枉顾其他护卫的惊诧,径自朝大帐走去。
“快拦住他!”
“噌噌噌……”
殷战一声令下,众护卫迅速抽刀出鞘,一个个如临大敌般将龙羽团团围住。
“这里不是二十四城,由不得你放肆!”殷战沉声道,“若再枉顾军纪,只身硬闯,休怪我等刀下无情。”
“刀下无情?”龙羽不怒反笑,看向殷战的目光充满鄙夷之色,“区区一条‘宋狗’,也敢向我叫嚣?不要拿着鸡毛当令箭,王爷留着你不代表你真有本事。‘宋狗’始终是‘宋狗’,打骨子里就是奸诈狡猾之徒,永远也改不了恃强倚宠,附上罔下的小人习性。”
龙羽对汉人一向心存偏见,殷战虽追随忽烈多年,出生入死,忠心耿耿,但在龙羽眼中他却是趋炎附势的卑鄙小人,根本不值得信任。
“龙羽,你不要欺人太甚!”殷战面沉似水,语气冷厉如冰。
龙羽对殷战的威胁嗤之以鼻,非但不知收敛,反而愈发挑衅:“怎么?被我戳穿真面目,忍不住恼羞成怒了……”
“如果殷战是欺上罔下的小人,那本王是不是昏弱无能的庸主?”
突然,一道满含不悦的质问自帐中响起,登时将龙羽和殷战的争执打断。
“不必在殷战面前耀武扬威,龙将军有什么‘吩咐’何不进来向本王当面教诲?”
听到忽烈的冷嘲热讽,龙羽吓的脸色一变,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之意,忙道:“王爷,其实我……”
“还不进来?莫非等着本王替你净水泼地,黄土垫道不成?”
“龙羽不敢!”
唯唯诺诺地答应一声,龙羽不再多言,小心翼翼地撩开帐帘,蹑手蹑脚地步入大帐。
帐内,烛火幽黄。忽烈独自一人坐于帅案后,案上摊开着汪德臣留下的地图,神情若有所思,仿佛在盘算着什么。
“拜见王爷!”龙羽跪地行礼,态度甚是恭敬。
“小子,你越来越没规矩了!”忽烈的目光在地图上来回打量,不时用笔勾勒几下,头也不抬地训斥道,“想当年,你曾在本王军中效命,因为不守规矩没少受到责罚,难道忘了不成?”
“王爷的教诲,我一直铭记于心。”龙羽的额头紧紧贴着地面,谦卑道,“若非事出有因,我绝不敢打扰王爷休息。”
“站起来吧!”忽烈将笔扔在案上,缓缓起身的同时慵懒地伸展着四肢,别有深意的目光在龙羽略显僵硬的身上轻轻一扫,淡笑道,“本王知道你有委屈,也知道你没有撒谎。其实,出言羞辱宋使是大汗的意思,而非你自作主张,对不对?”
“王爷明鉴!今日大汗派人传命,拒绝宋使进入万安宫。并吩咐我……一定找机会羞辱他们一番,以解心头之气。”
“大汗的脾气本王知道,你的性子本王也知道。虽然你桀骜不驯,自视甚高,但对于大汗的诏令却万万不敢篡改一字一句。”忽烈笑问道,“本王知道你没有过错,却仍重罚你一百军棍,可知为何?”
“知道!为了给那些‘宋狗’一个交代。”
“不错。”忽烈面露赞许,轻轻点头,“大汗的心头之气要出,但本王对大宋的战略布局也不能节外生枝。因此,为成全大汗的同时不破坏本王的计划,也只能让你受点委屈。”
“为了大汗和王爷,莫说挨一百军棍,纵使要我的脑袋,我也心甘情愿,绝无二话。”
“你的命在大汗心里十分金贵,就算你不珍惜自己的脑袋,大汗和我也万万舍不得它搬家。”忽烈对龙羽的忠心甚感欣慰,态度变的和蔼许多,“放心!本王不会让你白挨一百军棍,说吧!想要什么作为补偿?金银、羊马还是草原……”
“不不不!王爷误会我的意思了。”龙羽急声解释,“我今夜冒昧打扰绝不是为讨要补偿,而是……另有一件要事。”
“要事?”忽烈眉头一皱,狐疑道,“什么要事?”
“此事说来有些难以启齿,可不说又不踏实……”
“你既敢连夜闯入我的大帐,就已经打定直言不讳的念头,现在又何必故作谨慎?”忽烈不耐道,“你的心思瞒不过本王,不必装腔作势,直说吧!无论说出什么,本王都恕你无罪。”
“遵命!”
忽烈此言,犹如喂龙羽吃下一颗定心丸,故而不再矫情,左右环顾一圈,确认帐中再无其他人后,方才压低声音,将丁轻鸿告诉他的秘密一五一十地娓娓道出。
一炷香的功夫,忽烈的脸色伴随着龙羽的讲述一变再变,好奇、惊愕、愠怒、狐疑、凝重……
待龙羽话音落下,忽烈的脸上已布满阴郁困惑。复杂而深邃的双眸精光涌动,忽明忽暗。虽一言未发,但身上散发出的愠恚之气,却令人不寒而栗。
“难怪那位柳大人今天的反应如此奇怪,言谈举止表面恭敬,实则处处透着不满。”忽烈眉头紧锁,喃喃自语,“本王原以为他是因为你对大宋的羞辱而耿耿于怀,现在看来……他的针锋相对却是另有缘由。”
“正是。”龙羽的眼中杀机尽显,伺机怂恿,“但我认为最可恨的并非柳寻衣,而是大宋皇帝。他明明知道柳寻衣和赵馨……暧昧不清,却仍恬不知耻地派赵馨与王爷和亲,用心险恶,死不足惜。倘若此事宣扬出去,王爷颜面何存?蒙古王族颜面何存?”
“别急!”忽烈缓缓摆手,沉吟道,“此事的真伪及背后的缘由仍有待查清,尤其是丁轻鸿……他是不是大宋皇帝钦点的送亲太监?”
“不错。”
“咄咄怪事!既然他是大宋朝廷派来的人,又为何自己拆自己的台?”忽烈神思一凝,一语道出要害,“什么钦佩本王的英雄气概、什么良心不安……统统都是他的托辞,连三岁孩童都骗不了。”
“王爷的意思是……丁轻鸿所言有虚?”
“此事非同小可,谅他没胆子拿‘大宋和亲使’与本王的爱妃造谣生事。更何况,他说的有鼻子有眼,而且敢和柳寻衣当面对质,想来此事并非空穴来风。因此,虚……倒未必是虚言。令我不解的是,丁轻鸿既然早知此事,为何早不说、晚不说,偏偏等见到本王后才说,他的用意究竟是什么?”
“丁轻鸿的解释是苏禾和柳寻衣曾威胁他……”
“如果真受威胁,他今天又岂敢告诉你?”忽烈笃定道,“本王断言,丁轻鸿是故意缄默不言,等见到我后才将柳寻衣和赵馨的秘密说出来。”
“为什么?”在忽烈的引导下,龙羽渐渐意识到此事的蹊跷。
“一个大宋皇帝身边的宦官,为何在这个节骨眼上说出这件事?丁轻鸿很清楚,他将此事和盘托出,必将掀起轩然大波,甚至令蒙宋结怨,闹出更大的乱子……即便如此,他仍将秘密告诉你,足见此人用心不善,绝对另有图谋。本王猜想……他也许想借此事激怒我,从而达到借刀杀人的目的。”
“借刀杀人?”龙羽大惊失色。
“借本王之手,杀死柳寻衣和赵馨,甚至破坏蒙宋修睦,引起两国战端。”忽烈讳莫如深道,“本王不知道他为何如此,但我绝不会听之任之,被人牵着鼻子走,更不会被他的鬼蜮伎俩蒙骗利用。”
“王爷的意思是……”
“派人盯住丁轻鸿,避免他与其他人接触,更不许他再向其他人提起此事。至于柳寻衣和赵馨的关系……暂时不要向外宣扬,待本王查清后再做决断。”
“王爷打算如何追查……”
“不该问的不要问。”忽烈蓦然打断,“龙羽,你要忘记今夜听到的一切,本王也没有见过你。无论这件事是真是假,皆与你无关。”
“可此事关系到王爷和蒙古的颜面……”
“回去盯着丁轻鸿,如果走漏消息,本王拿你是问。”未等龙羽辩驳,忽烈已颇为不耐地摆摆手,而后大步流星地朝帐外走去。
然而,当忽烈行至帐门时,他却突然停下脚步,在龙羽愤懑而不甘的眼神下,头也不回地冒出一句:“你今天挨的一百军棍,真是一点也不冤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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