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星渡是被楼上装修声吵醒的。
早上七点,手机定时闹钟还没来得及响起,头顶天花板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撼动,像远隔千里之外的太平洋卷起数十米高的海啸拍击在大陆,掀起惊涛骇浪,地动山摇。紧接着,电钻的声音突突突地落下,从天花板沿着墙壁,再到床沿,随骨传导直击大脑神经。
陈星渡被吓得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脸上的眼罩掉了半边,松松垮垮地挂在鼻梁上,像电影《加勒比海盗》里的杰克船长,又或者是像某个忍者动漫里蒙着半只眼的知名人物。
一头短发炸了毛,睡眼惺忪,并且骂骂咧咧。
“地震了?”这是陈星渡的第一反应。下一秒,楼上传来更剧烈的电钻声,床头柜上的玻璃水杯被震出阵阵涟漪,杯子移位,正朝着边沿危险地移动。
“是哪个杀千刀的,早上七点就开始装修啊?!”陈星渡一阵哀嚎,把被子扯高过头顶,直挺挺地倒回床上。
楼上杀千刀的装修声不止,像是要把整栋楼拆掉。
“别吵啦,再吵本姑奶奶就上门拆你家房子——!!!”陈星渡蒙在被窝里忍无可忍地大吼。
不知是陈星渡的警告起了作用,还是楼上人家良心突然发现,让装修队停了工,天花板上的电钻声停了,世界恢复安静。
陈星渡松了一口气。
她窝在柔软被子里闭上眼,正打算心安理得地睡过去,放在枕边的手机突然响起。
还是前阵子白阮回家,特意给她调的“妈妈专属铃声”——《上学歌》。
……
太阳当空照
花儿对我笑
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上小书包?”
我去上学校
天天不迟到
……
清脆童音有种四面环绕、立体透彻、洗涤心灵的震撼功效,让人瞬间梦回五、六十年代长辈耳提命面、严厉管教,胸前激昂着红色小领巾,踏着山路不辞艰辛去上学的童年记忆。
据说白阮当年也听着这首歌天天起床上学,只不过白阮天赋异禀,十三岁就被韩国知名公司选中去当练习生,十七岁作为女团成员出道,十九岁红遍大江南北,二十岁单飞,随后进军电影界,又是一揽国内外各大电影奖项,在人生路上可谓毫无波折,天选之子。
直到二十四岁和陈万禾结婚,生下陈星渡,白阮才意识到时代变了,不再是她们那个年代随便唱唱歌跳跳舞,就能得到外界认可;现在这个时代,没个学历傍身,走哪都要吃亏得多。
偏偏陈星渡在学习那方面——
陈星渡在经历了早上七点楼上丧心病狂的装修,没过两分钟白阮又打电话来疯狂轰炸,这觉是彻底睡不下去了,抱着被子一脸崩溃地从床上坐起,顶着一头乱糟糟的短发,两只乌黑眼圈几乎能掉到下巴上去。
洗手间内,陈星渡把手机架在洗漱台上,一边刷牙漱口,一边和白阮视频。
那头,白阮似乎在一个什么拍摄现场,七点刚过的时间,已经化好了精致全妆,发型师正在身后用卷发棒给她做造型。
白阮对着镜头举着手机,亲切地唤:“渡渡。”
“诶。”陈星渡应着,脊背突然打一寒颤,险些被牙膏呛到。
白阮说:“你黑眼圈这么大,昨晚是不是又熬夜啦?”
“嗯。”陈星渡没精打采,昨晚玩毒奶粉凌晨三点才睡觉,还没睡几小时呢就被强行叫起来,能有精神才怪。
她把一口泡沫吐洗手池里。
白阮:“不是让兰姨叮嘱过你,今天要上学,要早点睡觉吗?”
“哦,忘了。”陈星渡相当敷衍,扯下一旁挂钩上的毛巾,把唇角牙膏擦干净。然后拧开水龙头,头低下去,掬水拍脸。
白阮微微皱眉,看起来有些生气了:“上学期你们班主任给我打电话了,你期末考试成绩总共才两百分,再这样下去别说上本科,连专科都困难。”
“哦,我会努力的。”
“……”
大概是感受到女儿发自内心的敷衍,白阮那头有好几秒被噎着了也没说话,倒是身旁的助理给她戴耳环时不小心弄疼她,白阮嘶了声,心情更不美妙了。
白阮叹了口气:“渡渡,你这样下去不行,人不能没有一技之长。”
“妈妈当年学习不是也不行吗?”驳嘴这方面陈星渡反应倒快,揪着当年白阮高中辍学出道的事不松口,“实在不行,我也出道算了。”
“……”白阮顿了顿,像是没料到陈星渡会这样说。过一秒,眉心蹙得更深,正儿八经地道:“不行。你长得像你爸,太对不起观众了。”
“……”
陈星渡刚洗完脸抹了一把水,正对着镜子,镜子里的少女干净白嫩,两道细眉柳叶般地画在脸上,翘鼻薄唇又是瓜子脸,在颜值这方面,陈星渡还真没怀疑过自己。
奈何她有个认为自己天下第一美的妈,以及有个认为自己老婆天下第一美的爸。
损人之仇不共戴天,陈星渡决定不和白阮废话下去。
“挂了,我出道去了。”
“……”
没等白阮反应,陈星渡迅速切了电话,白阮今早有杂志拍摄,估计一时半会儿没工夫再打电话来教训她。
陈星渡对着镜子把自己的仪容仪表整理好,穿上短裙和衬衫,从下至上地一颗颗把扣子扣好,到锁骨位置那两颗。少女叛逆而张扬,永远穿着改过后的超短裙,还有学校统一的男生校服。
因为酷,没别的原因。
-
从电梯出来,隔着十几米的距离,看见停在大堂入口前的一辆大货车,搬家公司的工人从后车厢里跳下来,有三、四个工人,一个接一个跟接力似地,把货车里的家私往外搬。
边缘处还架了一个临时的斜坡,一辆金属轮椅被推下来,上面坐着一个年轻的男生。
陈星渡眯了眯眼,下意识想看清楚,两个工人一头一尾地抬着沙发朝电梯口这边走:“不好意思,麻烦让一让。”
陈星渡侧开身,等面前遮挡物过去,她再朝外面望,轮椅上的男生已没了身影。
南城七月份的天气,空气里全是湿湿黏黏闷热的触感,清晨阳光透过林荫道两旁的树荫,细细碎碎地光斑似地从头顶洒落。
陈星渡站在路边等了一会儿,书包也没好好背,一边肩带随意搭拉在肩头。正准备摸出手机,一辆黑色宾利从远至近地开来,在她面前停下。
后座车窗降下,张子染坐在里面,十分狗腿地冲她招手:“渡爷,这边,这边。”
陈星渡拉开车门坐进去,书包随意甩在后座角落里,两条细长腿一伸,架在前座靠背上,整个人以一种极度放松舒服的姿势,朝后靠进椅背。
把长袖外套盖在身上,阖上眼,一副随时准备入睡的状态。
张子染看陈星渡满脸困倦外加眉心微蹙,浑身上下散发着谁惹谁死极度不爽的气息,凑过去又是给她捏腿,又是锤肩:“渡爷,大清早的,谁招你惹你啦?”
“楼上破装修的。”陈星渡闭眼皱眉,没好气地说,“刚才我妈又打电话来,训得我脑壳疼。”
张子染转转眼珠子,深知陈星渡此刻正烦着,为保小命要紧,千万不能朝她枪口上碰,“白阿姨这不也是为了你好——”
话音未完。
陈星渡睁开眼,她一双凤眼生得利落犀利,眼尾微微上挑,开合有凉光逼人。将睡未睡的时候,整个人极冷淡,脾气又极大,“张子染,你再说一次?”
带着十足十的威胁性。
张子染瞬间闭了嘴。
从小到大,陈星渡最讨厌受人管教,也最讨厌被人说教,什么长辈都是为你好,老师都是为你好之类的话,她听腻了,也听厌了。
调整了一下坐姿,陈星渡继续靠在椅背里,闭上眼,满脸的不耐烦。
张子染被渡爷浑身戾气激了一激,早上刚起床伴随浪了一个暑假那点不清醒,立马烟消云散。咽下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问:“那渡爷,往后一个月,我每天都要来接你吗?”
“昂。”陈星渡撩起一边眼皮,懒懒散散地瞧他,“怎么,不乐意?”
“不乐意的话就——”
“乐意!乐意!能天天接渡爷上学,那是我无上的荣幸!”张子染赶忙道。
“嗤。”陈星渡扯了扯唇角,一早上烦躁的心情,被张子染逗得舒展不少。她伸出一只爪子,郑重其事地拍了拍张子染的肩,像是安慰地道:“放心吧小染子,有爷罩着你,以后没人敢欺负你。”
“喳。”张子染应着,感动地抹了把眼角的眼泪。
张子染不比陈星渡,从高一开始就入读市一中重点班,家里又是城内的oldmoney,从爷爷那辈起就是经商的,家底雄厚,实打实的富裕家庭。张子染爸爸是个土财主,祖上三代都是农民,直到张子染初中那年,碰上城市改造,一连征收了他家十几亩的地,一夜暴富,才搭上“富家子弟”末班车。
然而暴发户终归是暴发户,祖上三辈没什么文化,靠着走后门关系进的重点班,平时明里暗里没少受同学排挤。
要不是陈星渡仗义罩着他,现在哪有他张子染的好日子过。
回到学校,张子染先回的班,陈星渡不知道昨晚吃错了什么,肚子突发一阵绞痛,下车便夹着尾巴一溜烟钻进厕所。
陈星渡把裙子脱了,蹲在坑里,肚子里一阵排山倒海,险些把自己疼得晕过去。好容易挨过了最疼那一阵,陈星渡摸索着摁下冲水按钮,水流在底下疾驰奔涌而过,带走她昨晚熬夜吃下的小龙虾、烤玉米、金针菇、香肠、鱿鱼丝……世界终于清新不少。
她打开挂在一旁的书包,伸手往里一摸——
妈的。
陈星渡脏话都出来了。
居然没带纸巾。
陈星渡手足无措地坐在马桶上,裙子脱了,光溜着屁股,马桶里面的内容物一言难尽,气味连她自己都没法忍受。要她就这样不擦擦干净直接提裤子走出去,她渡爷的威武名声怕不是就得毁在一中的厕所里。
手机打电话叫人的方法也是行不通的,经过上回蹲厕所不小心把一台新机摔坑里的教训,陈星渡这次十分明智,下车就让张子染帮她把手机、ipad等贵重的电子产品先行带回课室。
陈星渡悔得肠子都青了。
眼见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厕所外面传来学生陆续回校的声音,陈星渡内心愈发焦急,甚至想到要么干脆把课本撕了,应应急。
她虽然成绩烂,但人品还没差到这种地步。
外面传来推门的声音,像是有谁进来,却没听见脚步声,只听见一点窸窸窣窣的动静。此刻陈星渡管不了这么多,想她渡爷的名声在市一中内响当当,上至高三全级,下至新入学的高一学弟学妹,哪一个没听过她渡爷的名字?哪一个不以和她沾光为荣?
陈星渡扣下门锁,缓缓把门拉开一条缝,恰好能露出她的半个脸蛋,内心有点忐忑,但仍然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尽量柔和了情绪,用十分恳切的语调问:
“同学,请问你有——”
陈星渡话没说完,愣住了。
外面的男生也愣住了。
男生肤白清瘦,长相眉清目秀的,清黑眉目像是用笔墨勾勒画出,五官立体俊朗。气质却很清冷,一副不太好亲近的模样。
身上穿着和她一模一样的校服,坐在轮椅上,一手扶着手轮,动作略微停滞住。一双眼清黑漂亮,微微睁大了,正不可置信地望着她。
陈星渡也挺不可置信的。
“你——”陈星渡嗓子里像卡了一枚鸡蛋,徒劳地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字音。目光越过他的肩膀,分明看见了他身后那一整排排列整齐的,小便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