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白夜童话(4)

前台投来怪异的目光,打量面前这个过分清秀的男生。接过他手里的医药处方,几次确认上面的签名无误。

安定配合卡马西平,是用来镇痛的。

收银员把药递过去,仔细叮嘱道:“一天最多吃两颗,不能多吃哦。”

许是少年脸上过于淡漠的神情让人内心不安,他安静地坐在轮椅里,没有多余的话语,像一尊没有生气的雕塑。

傅司予接过药,礼貌地说:“谢谢。”

买完药从药店出来,傅司予选了一处无人经过的角落,从背包拿出水。打开那瓶安定,然后就着水,一颗接一颗地往喉咙里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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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节下课铃打响,学生们作鸟兽散,陈星渡站在课桌前,一本一本地将课本收进背包里。

夕阳从窗外斜照进来,洒在旁边空荡的课桌上。

傅司予真就一天没回来过。

她以为像他那样的好学生,是不会缺课的。

陈星渡收拾好东西,背起书包朝外走,经过教师办公室时,正好碰上老刘。

刘振风看见她,“回家啦?”

“对啊。”陈星渡乖巧地点点头,目光落在刘振风手里的那摞试卷,想起什么,问,“对了刘老师,你知道傅司予今天为什么没来上课吗?”

刘振风顿了一秒。情绪上的反应并不明显,但这短暂的犹豫,还是被陈星渡捕捉到。

刘振风说:“他今天家里有事。”

“什么事啊?”陈星渡觉得奇怪,说不出为什么,单纯因为第六感。“我家和他家认识。”

刘振风:“他没告诉过你,他为什么转学来南城?”

“没有。”陈星渡摇头。她只知道傅司予以前在省实验就读,在北城出生,北城长大,忽然转学过来这事,谁也不知道原因。

刘振风笑了笑,很和蔼地说:“那我也不能告诉你,这是别人的秘密。”

“嘁,老师你真过分。”陈星渡抱怨说。

从教学楼里出来,陈星渡一路都在出神。刘振风以前就是省实验的老师,傅司予又是从省实验转学过来,说明在省实验的时候,刘振风就知道傅司予的事情。

只是刘振风不说。

有时候越是遮遮掩掩,就说明背后越是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真相。

走出校门,陈星渡站在校外的公交站等车,刚下课时天边还隐约可见几缕暗红色的火烧云,此刻天已经全黑了,万家灯火亮起,路上车水马龙。

衣兜里的手机震了震,推进来一条信息。

陈星渡拿出来,解锁屏幕。

白阮:【今天早点回家哦,妈妈给你做了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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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司予数不清自己吃了多少颗安定,总归有半瓶那么多,直到恶心反胃,喉咙被水呛到,后背剧烈地起伏。

他一俯身,忍不住把刚才吃下去的药全数吐出。

地上一片狼藉。

傅司予伏在轮椅边,剧烈地咳嗽。脸色苍白,颧骨处却因气息不稳而硬生生憋出异样的红晕,胃酸反上来,烧得喉咙一阵刺痛。

他很想继续吃下去,但已没了勇气。

他朝后靠进轮椅里,仰着头,路灯从头顶落下来的光,格外地刺眼。漆黑碎发被汗水濡湿,一簇一簇地搭在额头。身体忍不住微微颤抖。

他用力攥紧了拳,砸在扶手上。

他闭上眼,感觉生命如此地绝望、无力。

突然,背包里的手机震了一下。

他缓慢地睁开眼,头顶路灯的光照得他脑袋发晕。不知道是不是刚才吃下去的药多少发作的缘故,胃里的恶心还没散去,身体虚软无力。

他把手机拿出来,是陈娉婷给他发的消息:

【予予,你在哪里?还没有回家吗?别让妈妈担心你。】

心脏像是被用力地揉进一把碎玻璃,痛得他鲜血淋漓,无法呼吸。

原来他还是割舍不了,和这个世界最后的一丝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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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傅司予刚把门打开,还没来得及说话。客厅里传出喧闹的声音,他目光顿了顿,扶在轮椅上的动作停住。

陈星渡从里面走出来,惊异地望着他,“你回来了?”

女生身上穿着校服短裙和衬衫,规规矩矩地站在他面前。一双小腿光洁修长,穿一对白袜,踩在柔软的棉拖鞋里。

短发干净利落,一边碎发捋在耳后,大眼睛、鼻尖挺翘,又是精巧的瓜子脸,整个人看起来很精气神。

傅司予在门口,有良久没说话。

他额发上濡湿的汗水还没全干,一缕一缕地贴在额角和脸侧。脸色也比平时苍白许多,淡色薄唇微抿着,像一道平直没有情感的线。

就这么望着她,不带任何情绪,任何感情。

陈星渡被他盯得脊背有些发毛,像是在看待一个不合时宜的闯入者。她站在原地手脚局促,拙舌地解释道:“你今天没回学校,老刘让我把作业带给你,我就来了。”

“我明天回去。”傅司予目光从她身上淡淡划过,把书包随手放在玄关处。说这话时,他的语气很淡,像一阵摸不到的风。

陈星渡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傅司予今天心情很差,浑身上下都充斥着对人的抗拒。尽管他情绪一直淡淡的,四周却像筑起高墙铁壁,不让任何人闯入。

不像在说明天回去。

倒像在说,再也不回去。

傅司予转着手轮,从她面前过去。陈星渡目光便盯着他,一路追随过去。

听见陈娉婷在里面喊:“都洗手过来吃饭啦,饭做好啦。”

陈星渡今晚没想过来蹭饭,因为白阮难得回家一趟,还亲手给她做了饭。可饭菜上桌,陈星渡端着碗筷,却怎么也吃不下去,心思一直不在。

左思右想,她还是决定先上来,把东西拿给他。

陈娉婷笑颜温柔地问:“吃得还习惯吗?平时在家里都吃些什么?”

“平时我爸妈不在的时候,我就叫个外卖,泡个面什么的……”陈星渡咬着筷子,如实汇报道,“有吃的就行,我不挑食。”

陈娉婷愣了一愣,转瞬,神情更加柔和,“像渡渡这样精神的孩子真好,看着你,阿姨也觉得精神了不少。”

话是无心的,听者却有心。陈星渡正笑眯眯地想回应时,身旁的人却轻轻把手里的筷子放下。

碗里的饭菜一点没动。

傅司予转了下轮椅,朝向房间的方向,“你们吃吧,今晚我没胃口,就先进去了。”

陈星渡望着傅司予的背影,愈发觉得古怪。这人平时比谁都讲究礼貌和规矩,此刻在自己家人面前,却显得冷淡疏离。

陈星渡皱眉,不悦地喊:“傅司予。”

傅司予没有回头。

他进了房间,反手把门关上。

客厅里只剩下陈娉婷和陈星渡两人。

陈娉婷面色有些难看,却仍维持着温和笑意,对她说:“没关系,晚点再弄些吃的给他,他今天身体不舒服,不要勉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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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星渡觉得,能有陈娉婷这样温和包容的母亲,简直是傅司予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换了是在自己家里,她敢试试不吃饭,陈万禾和白阮联手就给她来一场男女混合双打,让她尝尝什么叫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滋味。

在家教这方面,陈星渡自幼性格虽然无法无天,但对年长一辈的尊敬,却比谁都重视。

吃完饭,陈娉婷在厨房洗碗,陈星渡看一眼桌上留下来的饭菜。是刚才吃饭的时候,傅司予一点没动,陈娉婷担心他晚上会饿,特地留出来给他的。

陈星渡想了想,把餐盘端起来,往他房间方向走。

来到门口,陈星渡瞧一眼门缝底下透出来的光亮,确定人还没睡。她抬手敲了敲门,尽量友好着语气:“傅司予?”

里面没回应。

她又敲了敲,“傅司予?”

还是没回应。

陈星渡端着盘子的手有点酸了。

她并不是一个脾气特别好、特别有耐心的人,看在连续在他家蹭了几顿饭,她才能忍着性子,如此温声细气地询问。

然而事不过三。

傅司予再不开门,估计她破门而入的心都有。

第三次敲门,陈星渡下手明显重了些,脾气也有些急了。

“傅司予,你明明没睡,别在里面装死。”

“……”

一秒。

两秒。

三秒过去。

陈星渡听见里面传出很轻微的声响,像是轮子碾过地面,发出的声音。

紧接着,门把向下滑动,门被人从里面拉开。

傅司予坐在轮椅里,望着她,眸光冷而淡,“有事?”

陈星渡脸上笑眯眯的,手里端着饭菜盘子,大眼睛眨巴眨巴,像森林里机灵的小鹿。

“要吃点吗?”

“……”

傅司予顿了一瞬,然后冷淡说:“不用。”

“吃点吧,陈阿姨特地给你留的,我刚才想吃都没得吃呢。”

“那你替我吃了吧。”

说着,傅司予就要关门。

陈星渡横插过去一只脚,迅速把门抵住。屁股再朝后一拱,身体飞快钻进了房间,把门砰的一声摔上。

进门前进门后,她完全是两种表情。

她居高临下地,没了在长辈面前笑吟吟乖巧的模样,神情威胁而怨念,端着餐盘,朝他步步逼近。

纤细的身影将他笼罩起来,像个极具威胁性的魔鬼:

“你吃不吃,不吃我就拿勺子,一勺一勺地塞你嘴巴里。”

傅司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