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市内的海河宛如玉带,从市中心蜿蜒流过。两岸高楼林立,岸边带状花园绿树成荫,花香鸟语,天津站前那座著名的解放桥横跨海河两岸,早期一度成为天津的标志,也是众多天津商品的商标。与海河平行的解放北路,在解放前又是我国北方的金融中心,路两边异国风格的建筑多成为银行、证券、保险的办公机构。而在这条宁静安详的金融街上,10年前,曾经发生过这样一起震惊全国的抢劫杀人案,那如泣如诉的往事再次从我脑海深处浮现出来。
1997年11月的一天清晨,如往常一样上班,10点左右,我正在提审一名昨日拘留的嫌疑人,忽然电话铃声响起,一个震惊的消息传来,解放北路与大同道交口刚刚发生了一起持枪抢劫杀人案!一名妇女已经中弹。得到消息,刑侦大队立刻紧急动员,我和队长老谢火速赶往事发现场。
十几分钟内,车赶至大同道中国银行天津分行某营业机构,只见远处一名女性面朝下倒卧在便道上,周围已经有围观的群众,未停稳便跳下了车,拨开人群察看,该女子后脑赫然有三个弹孔,还在渗透出鲜血,地面上已流淌着一滩黑色粘稠状的血迹,白花花呈飞溅状的脑组织点缀其中,看伤势应该是即刻死亡,没有痛苦。几名目睹案发经过的群众,争先表示看到两名男子,将女子杀害后,抢走钱袋往前方逃走,还有多名群众已前去追赶。来不及多想,马上安排后续赶到的刑警保护现场,留住目击者,疏散围观人群。交待完几句,跳上车,向群众指引的方向追去。
光天化日之下,市中心发生如此特大持枪抢劫案,距市委市政府仅仅几个路口之遥,距唐山道的市局也是不超过3个路口,这样嚣张的枪匪实属罕见。在市局指挥调度下,案发地附近的河东分局,和平分局、河西分局、河北分局紧急调动起来,此时解放北路沿线已经是警笛大作。最先赶到现场的小白楼派出所警车已率先追赶逃匪,我车紧随其后,车行至前方加油站附近,发现路边有许多散落的人民币在马路上随风飘动,同时注意到有两名群众招手示意,立刻驱车上前询问。原来他们也是路过案发现场的群众,目击了枪击经过,后自告奋勇的追击持枪歹徒,歹徒在逃窜中发现身后有十几名见义勇为的群众追击,心虚的把抢来的部分现金抛洒出来,期望能让后面群众捡拾纸钞而放弃追赶。可他想错了,这些路见不平的人们没有一个停下来捡钱的,全都似没看见依然拼命追击。又追出了一个路口后,歹徒转身向追赶的群众连续射击,子弹擦着后人耳边飞过,枪响的瞬间众人稍一停步犹豫,趁此间隙,两名歹徒拐往小马路,向河边逃窜而去。几名群众回过神来再次追踪时,已经看不到两人踪影。
根据群众举报,通过对讲立刻将两名嫌疑人外貌特征传播出去,此时整条解放北路已经陆陆续续被赶到的警车封闭起来。我们开车直奔海河沿线会同其他单位警车,展开地毯式的搜查。对于这类抢劫案来说,最重要的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封锁可能的逃跑路线,将罪犯封闭在一个相对狭小的区域内展开细致的搜查,围堵的越及时,逃窜的范围越容易把握,也就越可能查获。一个小时内,市局下达的作战指令已经传遍全市相关单位,各个交通要道,出市路口,长途公交站,天津站等重点岗位已经安排了警力,一张无形的大网撒开,根据任务分配,我们暂撤出搜捕行动,交给其他部门执行,返回案发现场调查。
死者身份已确认,该女子为天津市某进出口贸易公司出纳。据目击者及银行工作人员描述,在当日10点左右,该女子于解放北路中行天津分行提取7万元公款,从银行出来时,钱袋较鼓,在此窥视很久的两名歹徒锁定了她,尾随其后。当她徒步行至大同道口时,两名歹徒见行人稀少,时机成熟,其中一名持枪者驱步上前,没有言语,在其身后拔枪对准后脑扣动扳机,连开数枪,采取直接击毙方式枪杀了该出纳。拽走钱袋后逃窜。凶残的歹徒甚至没有威胁的话语,没有警告,没有射击非致命部分,而是采用这样最冷血的方式枪杀了这名年轻女子,这都深深地刺激着队长老谢和我的神经。老谢瞪着通红的眼睛,久久缓不下情绪,经过对现场细致的搜查,找到了3枚弹壳,从第二枪击现场找回了两枚弹壳,还有少许弹头碎片。法医则把尸体运回,做进一步的检验分析。
天慢慢就要黑了,一天的搜查没有丝毫的线索,两名抢匪就这样销声匿迹,从这个包围圈慢慢的蒸发了。已是凌晨2点,局里依旧灯火通明,专案组成员在讨论着调查方向及部署,散布在市区内夜控巡逻的机动组队员在不断的汇报着最新的进展。法医大刘通宵达旦的对尸体作详尽的检查,期望能找到重要的线索。大刘指着后脑的弹着点对我说:看这射击残留物,这圈黑褐色的烟晕是火药粒和金属微屑,几乎是顶着脑袋极近距离开枪的,够狠的。我看到女子前额只有一个贯通枪口,那证明还有两枚弹头镶嵌在脑组织中未射出。便叫大刘先把弹头取出来好做弹道分析,大刘对照着头部X光片弹头显影,吩咐我搭把手,我一看到他拿出那套家伙事,又要剥头皮开颅,说让我先外面抽根烟再帮你。说来也奇怪,多么血腥场面都经历过,腐败发胀,蛆虫涌动,支离破碎的各异尸体都不感冒,唯独对脑袋的勘查稍有些小心理障碍,这也让我在大刘面前有些汗颜,我承认,每个人确实都有他的弱点。
两个稍有些变形的弹头被大刘取出来了。大家也许都知道这个常识,世界无法制造出两支完全相同的枪。从不同枪中发射的子弹总是留下不同的弹痕。基于同样的原理,每支枪的枪管都有独一无二的特征,这种特征影响了它所发射的每一发子弹。枪支利用火药燃烧后气体膨胀的压力来发射弹头,子弹从枪膛中射出,弹壳或留在转轮内,或按一定轨迹飞出枪外,弹头则射向目标。弹道痕迹学就是运用痕迹检验对枪支发射后留在弹头、弹壳和目标物上的痕迹、射击残留物进行分析鉴定,一方面可以判断发射枪种,从而去寻找持抢人;另一方面可以确定射击距离,判明案件性质。弹头和弹壳是最能反映枪支机件痕迹特征的,因为射击时弹头在火药气体的压力作用下通过枪管,弹头披甲与枪管内壁作用形成能反映枪管内壁构造和使用状况的许多痕迹特征,有磕碰痕迹、拔弹痕迹和线膛痕迹等。其中,磕碰痕迹是枪弹进膛过程中产生的,位于弹头弹尖附近,出现率较高,形态稳定,可用来区分发射枪种。线膛痕迹是弹头挤进膛线和在膛内旋转前进时,因挤压、剪切、摩擦等作用形成的与弹轴方向有一定夹角的擦刷痕迹,它反映出枪管膛线的结构特征和阳膛线表面的状态特征,它既可用来确定发射枪种,又可用来认定出发枪支。说句题外话,外省市某警察犯下了枪杀命案,因为具备反侦查素质,竟然将遇害者残留弹头的头颅割去带离现场,并捡拾走弹壳从而销毁证据。
最终被确认,该子弹属于警用七七式手枪。该手枪口径为7.62毫米,有效射程50米,研制于1977年某枪械厂,简称为七七式手枪。说到警用配枪,上世纪50年代,中国有了仿制的手枪,也就是五四式手枪,因为杀伤力太大,不符合人民内部矛盾范畴,故已基本淘汰更换为六四式手枪。上世纪80年代初期,民警用枪又有了七七式。直到上世纪90年代,换成了九二式9毫米手枪。这个弹头能带给我什么样的线索呢,将弹道照片及案情汇报到了公安部,公安部又将材料及协查通报下发到全国各地公安系统,各地同仁的信息也源源不断的汇集到了天津专案组。与此同时,队长老谢率领几十名干将开始了大范围的走访排查工作。
说到队长老谢,那是个我敬佩的人,在这圈子摸爬滚打近三十年,对我亦师亦友,在某次险情时曾经救过我,男人之间不言谢,在此机会也向这个战友致敬吧。案发几天后的一个夜晚,老谢排查到天津站附近某小旅店时发现,案发前一天有两名东北男子入住,案发当天早晨退房,又换了附近另一个旅店入住。条件没有改善,位置也没变换,换哪门子旅店呢?这一极易被忽略的细节引起老谢的注意,可疑又反常的举动暴露了这两人的踪迹。
好消息接踵而至,鞍山市警方传来这样一条消息,不久前该市一民警下夜班路上被袭击,配枪被抢,并被枪击成重伤,而那把被抢的枪支正是七七式!鞍山警方通过我方提供的弹道照片认定应该属于同一把枪支,为保险起见,鞍山警方连夜携带那起袭警案遗留弹头、弹壳赴津作对比检验。我方检验人员将不同现场提取的两枚弹头分别置于比对显微镜下检验,发现两者反映出的膛线数量、旋向、宽度均相一致,而且膛线擦划纹线比对相吻合,可以认定,这两颗子弹系同一支枪所发射。又用弹尖陆碰痕迹比对,发现两者弹头弧形部磕碰痕迹纹线比对接合自然、连贯、吻合,这些稳定、相符的痕迹特征构成了不同现场的两个弹头为同一支枪发射的认定依据。天津、鞍山两地民警决定并案处理,这也为后来顺利抓捕两名凶徒奠定了基础。
老谢得知我这边的进展后,立刻将这两名男子信息通报给鞍山警方,鞍山警方接到我方信息后,连续在两罪犯原籍蹲堵了一个月,最终通过线报,在本溪某民宅将这两名仓皇不可终日的男子抓获。至此,被列为公安部督办要案成功告破。次年1月,两名案犯被押解回津接受审判。2月,天津市第一中级法院宣判两人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两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因为自己的贪念铤而走险,最终走向了不归路,匆匆的结束了自己短暂的一生。临刑前一男子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来天津犯案是他一生最大的失误,他绝没想到枪响后依然那么多人在身后追他。
事隔一年,在解放北路办事,无意间与那名追击枪匪,拦车向我报案的男子不期而遇,那男子光着背,正在纠缠他人倒卖外汇,回头看到我也认了出来,尴尬的笑了下,继而询问起那案子侦破情况。我笑着告诉他凶手早已抓获了,那男子很欣慰,说那颗子弹擦着他耳朵飞过去的,差点要了他老命,毙了好,毙了好。我嘱咐一句,和别人换汇别耍手彩哦。男子嘿嘿讪笑着离去了。其实,我知道,那天被歹徒抛洒散落在地的钞票,被众人拾起缴上来时,一分不少。
如今,解放北路早已恢复了往日的安宁,各个银行机构依然有条不紊的处理着业务。海河改造工程在顺利的实施着,一座座造型新颖的大桥陆续通车,那起案件及那些人的故事也将慢慢被人所遗忘,湮没在历史的记忆中。那名无辜的女子,地下有知,也会得以安息吧。那群面对罪恶挺身而出的汉子们,其中有炒外汇的投机者,外地学生,蹬三轮的老人等等,这些素不相识的人,在那个时刻,那几声枪响下验证了自己的勇气,人海中再普通不过的几个人在那一时刻做出了最不平凡的举动,提供了众多线索,此后又重回到自己的生活轨迹中,归于平寂。那个生死瞬间,不同的人在诠释着自己定义的道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