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强盗逻辑

齐国公皱眉思索了一下刘钰的说法,心头不禁苦笑,暗道还真是如此。

就像琉球的事,哪里不知道呢?只是一直假装不知道而已。

南洋的事,怎么可能没有点口风?马尼拉都杀了多少次了,不还是一直假装不知道吗?

只要不知道,便可不用去管,这也是困于“天朝”二字。

因为一旦不能装不知道了,那就一定要管,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闹将起来颜面全无,皇帝丢脸是要上史书的。

可打而无利,空耗钱财。

然而君子言义不言利,天子更不好言利,便不能说是出于利益考虑不合算。

可自己的子民被人杀了不去管那也确实不仁义,那自然最好的办法就是假装不知道。

这也可谓算是上下一心了。

从前朝万历年间开始,去琉球的册封天使几乎都是如出一辙,明明都清楚,但都认为自己是为国远谋,不说为妙。

如今要和七皇子与刘钰配合唱双簧,齐国公笑道:“守常啊守常,你这是又把我坑进去了。如此一来,将来征南洋,我必要支持。”

“我若支持,今日便是用计。若不支持,百年之后,软骨头的名头便要落在我头上。”

说是这样说,心中却本就支持征南洋之事,自己亦算是大顺背锅最多的公爵,多这一个不多、少这一个不少,当日和罗刹谈判的时候就已经背了不知道几个了。

两个人说说笑笑,唯独李欗心里不是个滋味,总觉得刘钰的话有些刺耳,心道我煌煌天朝,在西洋人看来就是个把头埋进沙子里装外面一切都没发生的梢鹩医爬愣狁?

暗暗把拳头握紧,指甲直扎入手心。再一想澳门的事、琉球的事、当年澎湖忽悠其退往台湾即可的事,似乎也真是如此。

越想越气,咬牙切齿,发出咯咯响声。

刘钰和齐国公只当看不见,又拱了几句火,便将此事议定。

…………

至此为止,荷兰东印度公司仍旧相信,法国使节团来华一事,是中法之间围绕俄国的包围网。

这一点东印度公司上下都深信不疑,毕竟这十年间,大顺打了两场战争。

一场是在东北和俄国人打,一场是西北和准噶尔人打,背后不可能少了俄国人的事。

去年大顺的自由贸易号停留巴达维亚,而目的地是去往瑞典,这更让荷兰人确信大顺可能要对俄再度开战。

此时身在天津的尼利斯·菲利普斯曾经对此也是深信不疑,此时虽然听到了一些关于日本的风声,他也不以为意。

公司只关心对日贸易是否受影响。

而普利普斯也相信,整个事件就是一场意外:日本侵占大顺的藩属国琉球,事发了,皇帝为了维护天朝礼法,不得不出兵,但规模不会太大。

他的判断如此。

普利普斯并不属于巴达维亚总督管辖,他是对华贸易委员会的成员,直接对十七人委员会负责。

这很容易理解。

巴达维亚是隶属于东印度公司,但地方和中央的矛盾哪里都有。

巴达维亚想搞间接贸易,以巴达维亚为中转站,如此巴达维亚才能繁荣,地方才能得利。

然而中转贸易,绕个大圈,以地方利益为重,就自己能玩的话还无所谓,可大顺开关,英法奥瑞丹全都在搞贸易,唯独荷兰绕个大圈中转,自是慢半拍,公司总体收益受损。

二十余年前,哈布斯堡的奥斯坦德公司,靠着直接贸易和优势,差点把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茶叶贸易给废掉。要不是股本雄厚拼降价、拼血槽、降价降到看谁先撑不住,那一次茶叶贸易就要被哈布斯堡拿走欧洲定价权了。

那事之后,才有了这么一个直接隶属于十七人委员会的对华贸易委员会,虽然地方和中央的角逐最终和稀泥,半直接半中转,没有效率优先,但总算是缓了口气。

加之哈布斯堡为了女儿继承,废掉了奥斯坦德公司做代价,少了一敌。

然而巴城地方和公司总部之间再也不是当初开拓时候了,如今就像是一个老人,暮气沉沉,各有心思。

对华贸易委员会的成员,本来就是制约巴城地方势力的,也有公司授予的对华交涉的权力。

这一次大顺要求荷兰人前往天津,也只能是委员会成员的普利普斯前来,对华贸易委员会成立后,巴城总督理论上是没有对华交涉权的。

普利普斯也清楚巴达维亚的情况,知道巴达维亚新总督对华人的激进政策。这一次大顺召见荷兰人的原因,也因此而起。

他怀疑是上一次停靠在巴达维亚的大顺船只得到了什么消息,传递回了大顺朝廷。

当初逼船停靠的事,被东印度公司的十七人绅士团一致认为是蠢货行为,可也没办法斥责,只能表达了恼怒。

巴达维亚这边也很委屈。

抓到瑞典东印度公司的船,就逼停到巴达维亚检查,以拖延一下瑞典船的回程时间,这是惯例。

瑞典人晚回去一个月,荷兰东印度公司就的货就能多卖出一些钱,击沉又不可能,只有用这种屡试不爽地“怀疑瑞典船是海盗伪装”的借口,“检查”一段时间。

可谁能想到逼到了一艘大顺往瑞典送俘虏的船?

现在十七人委员会还不能知道现在发生的事,普利普斯心想,如果十七人绅士团知道了,对于那个逼停的船长的处罚肯定会更重。

若没有哪条船,可能巴达维亚把当地华人杀绝了,大顺都未必知晓,哪里会像现在一样提前得到了风声?

好在他早有应对之策,来到天津等了一阵,见到了大顺负责外交的公爵之后,直接就申明了情况。

其一,那些华人是偷渡过去的。

其二,他们没有缴纳人头税,也没有居留许可证,而且大多数人行为不端,举止轻浮,不是贼就是盗。

其三,如果大顺要维护他们,巴达维亚可以把这些人全都送回福建。

情况说明之后,大顺这边就没有了动静。

普利普斯认为自己打在了大顺的阿克琉斯之踵上,他相信大顺肯定不会把这些人口要回去的。

既然你不要,那么我们怎么处置,你也不要管。将来出了事,也怪不到我们头上,我们提前通知你了,而且给他们定性为“盗贼”,你们也没反对。

他知道召见他的大顺公爵是大顺的“外交大臣”,也知道这个大臣出访过俄国和法国,但他仍旧不认为大顺照比以往有太多的变化。

在天津逗留的这段时间,欧洲各国使节齐至,在他看来这也毫无意义。

甚至他自认都能猜到这些使节来大顺的原因,不过是大顺对俄开战、对法外交之后的余波而已。

英国人来这里,是担心法国人说他们的坏话;法国人来这里,是为了巩固对俄包围网;葡萄牙人来这里,是为了保住他们的澳门;瑞典人来这里也是因为俄国,大顺送还的俘虏正是因为俄国。

至此,他还不相信大顺知道什么叫外交。

在他看来,葡萄牙占据澳门,只要假装朝贡一下,维持天朝皇帝的虚荣和面子,就可以让所有欧洲人羡慕地得到一块在中国本土的殖民地,而代价只是冲着皇帝磕几个头而已,简直是太赚了。

可惜大顺并不想再来一个澳门,否则自己去磕几个头割走舟山,回到公司定会升职加薪。

一个明明有实力收复澳门却只要一个朝贡名分就不管的国家,怎么可能懂得什么叫外交?

今天再度被大顺新成立的外交部的外交大臣、那位姓田的公爵召见,普利普斯毫不担忧,一如既往,按照大顺的繁琐的礼仪行了礼。

齐国公再度问起来巴达维亚华人的事,普利普斯也照旧将原来的三个理由讲了出来。

齐国公打着官腔道:“可是,有人向本官告状,说是荷兰人对天朝子民区别对待。其余如爪哇人,也不用缴纳人头税,缘何我天朝海外子民便要缴纳?正所谓,民不患寡而患不均,此事你们做的着实不对啊。”

普利普斯听着这个调调,心下暗笑,想着这不过是为了找借口要一些贿赂而已。

毕竟对华贸易也开展了百余年,荷兰人自觉如今已是深知中国的官场了——当年李旦作保,让荷兰人“借”给明朝官员一笔钱,其实就是行贿,可荷兰人事没办成直接翻脸拿着欠条去要钱,就这觉悟和格局,还想贸易?

今非昔比,普利普斯心里琢磨着应该给这位公爵塞多少钱,嘴上赶忙道:“尊敬的公爵,请您不要听那些盗贼的一面之词。他们懒惰而不劳作,成群结队在城中乱窜,自号乌衫党。或是偷窃,或是抢劫。对于这样的人,难道贵国不也一样要惩处吗?”

“我想,来告状的人,一定是因为偷窃或者抢劫被惩处了,这才来挑唆两国的关系,请您一定不要相信。”

齐国公慢斯条理地呷了口茶,眼神微微向上一翻,慢声问道:“难道绝无此事?可不要骗本官啊。”

“呃……事情是有的。但是,华人在巴达维亚也不需要服兵役。事实上,他们缴纳人头税而不服兵役,其余人服兵役而不缴纳人头税,这难道不是对华人的照顾吗?我想,人们更愿意缴纳人头税,而不愿意服兵役。”

齐国公心道狗屁的照顾,不过是担心当地天朝子民手里有枪而已,亏得守常早就跟我说过,要不然还真叫你说的天花烂坠。

此时他要做昏聩之官,便将眉头一皱道:“若你所言都是真的,莫不是那些乌衫党确实多有不法之举,以致受了刑罚而不忿诬告?此事到底如何,本官需得再多问问才是。”

“本官既蒙天子信任,执掌外交部,此事便不可不查清楚啊。你说的若是真的,似也的确是那些人咎由自取;可若你说的是假的……虽说士农工商,商人最贱,出海弃国,多半也是些求利无义之辈。然而……”

然而之后,并无后话,手指轻敲着桌子,似乎在思考。

普利普斯心知肚明,这便是在索贿。

一个执掌外交部的公爵,这件事的是非曲直,还是靠他的一句话。

说是,就是。

说不是,便不是。

普利普斯知道,这不是一个昏聩的老傻瓜,而是一个精明的利己主义者。巴达维亚同胞的生死,他显然并不关心,而是关心这些人的生死可以为他带来多少的贿赂。

况且,此时的巴达维亚最多也就是传出了一些风声,总督只是要求各个甘蔗园统计人口以便缴纳人头税。

可能会有一些聪明人觉察出了不对,甘蔗园和糖厂被压榨的已经够狠了,如果再缴纳人头税,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普利普斯认为,应该就是上次前往巴达维亚的大顺去瑞典的船,让当地乌衫党的领袖们认为找到了一个名为“祖国”的靠山。

但显然,这个靠山并不可靠。

“公爵大人,我可以保证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们并不会处罚任何遵纪守法的人,只是处罚那些窃贼和强盗,只是那些窃贼和强盗,恰好是华人而已。事实上,如果他们按时缴纳人头税,我们是可以保证他们的权益的。”

“如果贵国真的坚持,他们也是贵国的子民,我想我们完全可以把这些窃贼、强盗送回福建。但我相信,公爵大人可以明辨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