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五章 绝望

如今万事俱备,连“东风”都有了,李欗终于下达了登船离开米子的命令。

前面的轻骑斥候在全力骚扰了一波太田资晴之后,迅速后撤;本来就整日演练登船集结的陆战队,更是在米子附近的暂时军营中集结。

隐歧岛那边的准备已经就绪,随时可以起航。

海军的陆战队乘坐的都是海军自己的运输船,征调的贸易公司配合的船队,只需要一次性送上去一千多陆军和战马就行,这并不是太难的运力。

马料、毛驴、火药,粮食,都已经准备就绪。

海军主力舰队会带着陆战队先攻小滨,错开时间,骑兵随后登陆。

在最后离开米子之前,李欗问了问军官们,刘钰当日在土佐是怎么做的。

大顺军若撤,倭国百姓肯定遭殃。

倭人武士一来,必以和奸之罪,将这些一揆和帮助大顺筑城挖土的百姓,尽数屠戮。

军中倒是没有几个真正在乎的,自己本国的百姓还管不过来呢。

但海军军官中有些素来知道刘钰大略的,琢磨了一下,觉得这里开埠做海关,位置似乎不错,最好还是不要这么一走了之。

如果能把当地百姓对大顺军的认可和信赖,留到这里开关的时候,无疑是有大用的。

这里正和海参崴、釜山组成一个三角,若谈判中能把这里开关开埠,位置绝佳。

至于位置更好的大阪、小滨等地,估计谈判的时候日本那边是不会同意的。就像是若是这时候大顺被人打到被迫开关的程度,也很难接受直接放开天津。

最好的两处地方,距离日本的两个政治中心都太近了,不如退而求其次。

参谋们将这想法和李欗一说,李欗心想你们想的倒是长远,仗还没打完,便已经开始想着怎么谈条件了。

再一想,谈条件肯定不是军中去谈,要朝廷出面。这里能不能谈下来,那还两说,可提前做些准备、打好基础,总是没错的。

再者自己之前也以皇子的身份许诺过当地百姓,要为他们讨些仁义。虽说自己不是皇帝,不能用金口玉言来形容,可贵为皇子,有些话还是不能全当放屁的。

在撤走之前,李欗见了见领导当地一揆的下级武士,松田堪右卫门,以及在他之下的一些领导一揆的领袖人物。

“唐国的皇子,你这就要撤走了吗?”

“是的,暂时要撤走。不过你们放心,我写了一封信,给领军的大将,让他转交给你们的幕府将军。你们这些人的命,我保了,保你们无罪。我手里还扣押着一些武士,如果他不听的话,我会将那些武士杀掉。”

这几个领头一揆的,早就看淡了生死。

一揆这种事,大部分情况,领导者都没有好下场。哪怕是有组织的请愿而不是武装暴动,那也得死。

这些人心里很清楚。

大顺的规矩,和倭国的规矩完全不同,双方领导起义的人,都在遵守着各自国家的规矩。

天朝的规矩,那就是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你做得皇帝,我缘何做不得?

倭国的规矩,则是需要有人带头当头羊,百姓才敢动,而且不管是百姓还是头羊,心里都清楚头羊将来是要被献祭的。

这些自己知道要被献祭的人,反倒是内心充满了满足感,仿佛自己“成圣”了一般。肉体灭亡,脑内多巴胺却急速分泌,在临死前直接体验了一把精神上的高阶贵族感,因为武家制度下肉身没法跃迁到高阶贵族。

双方的思维方式不太一样,故而松田堪右卫门没有接那封信,而是笑道:“唐国的皇子,我们并不怕死。只是希望您能够信守承诺,能够实行仁义。我们早已有了死的觉悟了。”

“至于那些跟随你们效力的小百姓,他们在追随你们的时候,也应该做好了将来失败的觉悟。”

李欗不置可否。

一旁的军官却想,这可未必,你们好像特愿意替别人做决定。你们死不死的,我们还真不是很在意。只是当地的百姓若因为帮我们做事而死太多,将来在这里开关,怕多有不便。

正要劝一下李欗的时候,李欗却主动道:“你等皆有必死之心,但我亦曾说过要行仁义之事。你有你的觉悟,我有我的仁义。你只把信交给他们就是。”

信交到松田堪右卫门的手中,又叫人在米子张贴告示,示意天朝不会忘却那些帮着天朝挖土运粮的百姓,必要保百姓安危,以将书信交于倭人将领,若杀一百姓,则杀一被俘的武士;杀一千百姓,则破一座山城云云。

随后,一夜之间,米子的大军撤的一个不剩。

除了留下的灶坑和扎营痕迹外,仿佛大顺军根本不曾来过一般。胆小的百姓躲入了山中,相信大顺的留在家里等待命运的宣判。

松田堪右卫门等一揆的领袖人物,则抱着自己的刀,带着信,等待大军前来。

借助这封信,松田堪右卫门等人见到了太田资晴。

读过那封信后,太田资晴的脸色极为难看。大顺军撤走前,把告示贴的到处都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在为本地的百姓求情,施加威胁。

杀,当地百姓都会知道大顺好、自己头顶山的老爷们坏。

不杀,当地百姓也不会感激他太田资晴分毫,反倒觉得是大顺的威胁起了作用。

太田资晴心道,果然是天朝人物,心思之深、着实可叹。善用民意,实非己所能及。

脸色难看至极,终于嘲讽地问松田堪右卫门道:“你既是武士,要做大事,便要有死的觉悟。难道要靠别人的求情,来保全自己的性命吗?”

“大人错了。我只是为了成全中华皇子的仁义,并且希望知道我自己是否错了。如果他说的那些仁义的话,都能做到,那么我带着人帮他攻打松江城,便没有做错;如果他说的那些仁义的话,不能做到,那我就错了。到时候,我自会切腹谢罪。难道大人以为我是为了苟活才来送这封信的吗?”

一句话顶的太田资晴没法再说下去,叫人把这几个领头一揆的先关押起来。但随后又嘱咐手下,要保留他们的性命。

大顺会不会真的为了一揆的百姓来报复?这个太田资晴也说不准,但他知道,不要把事情做绝。

因为……他感觉,这场战争,没有赢的希望了。

一天之内,撤的干干净净;驻扎期间,于百姓秋毫无犯,甚至买东西给钱。

只这两点,已经让他感觉到了绝望。

而更大的危机感,还在之后的思索中越发加剧。

救火战术,看似成功了,但实际上卵用没有。就沿海的这些城堡,以松江城为样板,只怕没有一个能撑到救火队抵达。

这就像是江户整日发生的火灾,救火队抵达之后,火把该烧的都烧没了,可谁又知道下一次火会在什么位置燃起呢?

按照当地百姓所说,这一次大顺军登陆的人数极多。

可除了攻下了并不重要的松江城之外,就没有其余的动作了,反倒是把中部地区所有的机动兵力都调动了过来。

一战不打,乘船跑路。

到底是因为自己应对得法,让冈山藩急速行军、自己全力支援,大顺军见无可战胜不得不撤?

还是……大顺军一开始就没想过在这里久留?其目的本身就是为了调动他的兵力?

若是前者,日本必败,因为实践证明救火队战术,只能在火烧完之后才能抵达。

只要他们的军舰还在,这几千人就能搅动整个日本的武士日夜不宁,不用一年,幕府就要被拖垮。

若是后者……更加可怕。

大顺做了这个大的一个声东击西的欺骗,那是为了哪?

哪里,才有资格让大顺做这么大的动作?

…………

小滨。

三艘战舰在海湾外的大海上,防御着可能性极小的可能:倭人预料到了大顺的动作,在某个犄角旮旯藏了一支水军。一旦大顺军海军主力全都进入海湾,水军堵住海湾入口,依靠地形优势,以纵火船围攻,重创大顺积攒了将近十年的海军……

即便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在参谋们的建议下,李欗还是下令分出了三艘战舰在外海巡航。

舰队是清晨抵达的,上午时候,就有舰船突入了海湾,测量了水深和航道。

正午,总攻正式开始。

舰队主力突入海湾,在海湾内将舰炮对准了就在海边的小滨城,计划炮击到下午两点,陆战队登陆攻下小滨城。

这可能是大顺建成海军以来,海军炮手打的最爽的一次炮。

小滨湾的特殊形状,形成了天然的防波提,即便面靠鲸海,仅有三四里宽的海湾入口,使得在秋冬之际,竟然也是没有什么海浪。

这真是一处能用澡盆当船的地方。

哪怕是在威海训练的时候,炮手们还要忍受着海浪下舰船韵律的摇摆,靠着燧发机,也得最有经验的炮手才能打得准。

这地方,真是几乎没有海浪。

岸上也没有炮台,因为不管是炮台还是主城,都需要幕府的许可才能修建,一般藩主也不会没事找事说自己要筑城,以免幕府猜忌不满。

小滨城从一百年前建成之后,就没变过,一百年前修城的时候,也没考虑到会有外国军舰跑到这里来。

于是大顺的军舰几乎是怼到了小滨城的眼皮子底下了,那些整日盯着舢板训练的炮手眼里,小滨城简直有刘公岛那么大。

原计划炮击到下午两点,可实际上才轰到一点钟,天守阁就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