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七二章 另一种空想(下)

最后一句话,破了蔡十五的防。

他不是旧港的土生华人,是从天朝逃出来的,如何不知道天朝的官员威势?

这邦加虽说有点锡矿,可若放在天朝,最多也就是能入州牧的眼,都到不了府尹一级。

这旧港苏丹也有钦差,可旧港苏丹的钦差,和天朝的钦差是一回事吗?

虽最后说的极为难听,可反倒让蔡十五相信了。

可不是吗,在天朝的钦差大臣眼里,自己这些人和矿主的争斗,那不就是和看斗鸡、斗蛐蛐差不多的乐子吗?

他不怕那些矿主,而是怕天朝帮那些矿主。若真的天朝这边两不相帮,反倒好了,他也从没盼着青天大老爷能主持公道。

“钦差大人若两不相帮,如何绑我?”

“废话,难不成要我堂堂侯爵,深入矿场做工,询问谁是领头的好汉?矿主宴请的时候,说起有些不安分的,我就有些好奇。”

“好奇?”

蔡十五不解何意,刘钰笑道:“好奇你们准备怎么干呗。”

“你看啊,这矿地归旧港苏丹所有。旧港苏丹和荷兰人联络,只准荷兰人来买锡。苏丹这边,是11个银元一担,包给你们的矿主,是7或者8个银元一担,旧港酋长就赚个差价。”

“旧港那一地小酋长,也好意思叫苏丹?这邦加的锡矿,估计便是旧港的大财源。如此一来,锡矿关系到旧港、荷兰人的利益,可不只是那些矿主的事。一担你们起事,这又是个岛,那还不是困死在这?而且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必要围剿。”

“若是十年前,你们还可以趁机起事,劫了船,自去海上快活。或当海盗,或去一处自立。”

“可如今荷兰人垄断着锡块出买,我估计你们也不会开西洋软帆船,跑都没法跑。但凡会当水手,估计也不会在这里挖矿,对吧?”

“所以我就好奇,你们到底是凭血气之勇的莽夫,死则死矣,死前快快活活过一场?还是说,有什么好办法,考虑到干完之后的事了?”

听眼前这位钦差大臣说到“劫船出海、或为海盗、或自立”,蔡十五内心也是颇为震动。

这个想法,他们还真想过。

当时考虑的就是干一票,抢了那些平日欺压他们的矿主的家产,劫船跑路,自去海上快活。

但之所以没办成,也正是刘钰所说的那个原因。

每年来买货的时候,才是钱最多的时候,而且还是真金白银,不是出了矿场一文不值的锡币。

可是,荷兰人从巨港苏丹那拿到了垄断权,只有荷兰人才能买锡。大顺的海商想要买锡,也得经荷兰人的手。

而矿场里,有会操控福船的,但真没有能十足把握开走荷兰人软帆船的。这就使得这个计划没办法实行。

至于剩下的,刘钰也分析的很清楚了。邦加的锡矿,若在天朝,算不得多大的财源。

但在这里,就是巨港苏丹的重要财源,也关系到荷兰人的锡块贸易,利益巨大,可以说牵扯到好几方的人。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真要是起事,必要面临几方的联合绞杀,那可不只是应对矿主那么简单。

连这种需要他们这些在矿工中颇有威望的人讨论过许多次的细节都能想到,蔡十五已然相信刘钰的话,可能真的只是来找乐子的。

确实,在天朝面前,这群人的力量如此脆弱,不值一提,可能在天朝钦差眼里就像是斗鸡斗蛐蛐一样,纯粹的玩物。

若只是像看蚂蚁打架的玩物,说出来就能让这群人离开,似也是个好事。

但即便如此,蔡十五也不准备全盘托出,而是避开了一些关键性的问题。

“我们准备起事,男女皆约为兄弟姊妹。”

“日后采矿所得,劳者均分。取其十一入公库,接济鳏寡孤独。”

“承办消费社,以众人之所需,采买粮油米面之货物,不求盈利,只求方便众人,本价本销。”

“各矿以百余人为一大家,兄弟姊妹各自承办。除十一入公库接济鳏寡孤独外,其余得利兄弟姊妹均分。”

“禁鸦片,凡兄弟姊妹不得吃鸦片。已有所染者,则众人协助戒除。”

“均土地,邦加之人口,不论男妇,皆分其地,不得买卖。而取其十一入公库。”

“如今天下人之困苦,皆因人人自私自利,无爱无情。为谋利益,不择手段,毫无关爱,人与人之间皆为敌人,互相厮杀、坑骗、压迫。”

“必要人人皆为兄弟姊妹,博爱互济。如此,则大道之行也,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

蔡十五避开了许多关键的地方。

虽然最后加上了天下大同的描述,但刘钰的西学是跟耶稣会中华区副会长戴进贤学的,就算加上了天下大同的描述,欲掩其味,可这味儿也实在太浓……

基督教空想社和本土秀才融合的味儿,实在是浓到有些让刘钰头晕。

这绝对不是大顺本土能萌发出的思想,因为大顺的主要问题是土地,是绝对想不出合作社平均、和消费社免利的想法的。

很明显,这是融合了邦加矿区的特色,照着《圣经》和《礼记》,搞出的一套适合矿区的办法。

要不是基督教,很难把天下的问题归结为“皆因人人自私自利,无爱无情”,也不可能把南洋这种资本主义萌芽极深的地方的矛盾,描绘成是“人与人之间就像在进行着一场战争,彼此敌对。缺乏博爱、自私自利、违反爱的法则的制度是一切的根源”。

虽然大顺本土也有不少空想,但那边的空想的味儿,不是这个味儿。

而是诸如何心隐、黄宗羲、李塨、颜元等人设想的“复古味儿”。

企图重新把现代的生产资料和交换手段硬塞到已被它们突破而且必然被突破的旧的所有制关系的框子里去。基本上等同于把已经露出头来的孩子,再塞回母亲的肚子里。

是何心隐的萃和堂:理想化的农业宗法制,冠、婚、丧、祭、赋役,一切通其有无。以宗法为核心,力求宗族和谐,内行私法,族权至上。

是颜李学派的复古构想:均田、井田,官家取十一税,严禁买卖;废除科举,乡里推选乡贤;农兵合一,复职业武士制度;严格审查四民制度,工商业者不得买卖土地;禁止雇人佣耕。

听起来都挺好,但仔细一想纯粹反时代而动。

大顺主流空想、或者依托儒家空想出的味儿,闻起来好像和蔡十五说的差不多,但仔细一品,就能品出来又完全不一样。

后者的核心是理想化的宗法制、行会制、纯粹毫无萌芽的封建制,要复周礼封建。

前者的核心是博爱、公义、反自私自利、道德,原始平均主义。

刘钰呵呵一笑,连连摇头,心道这一套空想也是玩不转的,这是要把邦加建成地上天国啊?

蔡十五自觉自己没有暴露太多,刘钰却被这味儿刺的鼻子疼,笑了一阵后道:“行了,我虽不是天主教徒,但我的老师是,我也略懂一些。提出这个的,保准是个信基督的。关键是这玩意儿也不对啊。”

“既说人间的一切罪恶根源,是缺乏爱,以至于自私自利,而至人与人都是竞争状态。那买卖本身,不就是贱买贵卖吗?你们既然做生意,还是要卖矿,那岂不是自相矛盾?天主教好像是觉得做买卖有罪吧?不对,是贱买贵卖有罪,但你不贵买贱卖,也没法做买卖啊。”

蔡十五也只得摇头道:“我虽不太懂,他也听他讲过道。他说,人从事贱买贵卖,在两种情况下不受谴责,是没有违背仁爱道义的。”

“一种是获得适当的利润,用于养活一家老小,或是接济穷人。而不是把盈利的钱投入到再生产,继续扩大盈利。”

“另一种,就是无心的。买的时候没有想着贵的时候卖出去,但真要到了贵的时候卖出去,既是无心的,物价变动了,在卖也不是自己的罪。”

“我们是第一种,我们卖了得了利,是为了养活众人老小,接济穷人。而不会为了赚钱、雇更多的人、赚更多的钱……所以不算罪。”

“而且我们卖东西,是不盈利的。只是方便众人,诸如粮、布等物,我等不产,则从外面购买,平价销给我们内部所需者。”

刘钰听到这,忍不住哈哈大笑道:“扯淡!别寄希望于爱啊、仁义啊之类的东西。”

“我也不是打击你们。一地、一城,就想建博爱皆为兄弟的地上天国,是建不起来的。就算你们这么搞,几年之后,肯定又是旧一套。”

“你们这批人成了矿主,却雇佣更便宜的人来干活,你们分红,新来的那群人只出苦力。”

“你们要是就这么玩,也别折腾了。折腾也是白折腾。路子不对。”

“不过你们也算是些个人物了。这样吧,我给你条出路,你跟着我当兵,如何?不只是你,我要把你们这些领头的,都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