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
伊丽莎白笑了笑,笑着问道:“什么才叫理性?”
汉尼拔回忆了一下刘钰说过的话,尽可能把那句话翻译出原本的味道。
“估量下对手,口讷的便骂,气力小的便打,打不过的不要去招惹,该认怂的时候就认怂割地赔款。”
这倒是一语道破了此时外交的一些真谛,伊丽莎白很信任汉尼拔,于是问道:“你觉得,大顺足够强大吗?”
自从当初被俘就在大顺生活了十余年的汉尼拔,印象中的俄罗斯还是十余年前彼得堡初建时候的俄罗斯。
即便这几日看到了一些进步,但俄国陆军的情况,十几年乱哄哄的,整体特点应该还是没变的。
再想想大顺军改之后的战术体系和特点,汉尼拔不想承认,但也不得不实话实说。
“陛下,大顺的陆军战术体系,好像是为了专门克制我们而选择的风格。”
“快速的变阵、高机动性、优秀的营队方阵转换……这种战术的假想敌,是拥有海量非正规骑兵的敌人。”
他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也就是,我们。”
“大量的哥萨克、土尔扈特骑射手,这正是我们陆军的特点。而大顺陆军的战术体系,则完全像是为了克制我们一样。”
“他们的变阵速度、整合的重量更轻的野战炮,可以使他们在野战中面对对面大量非正规骑兵的时候,保持高效的杀伤和阵型完整性。”
“我们和中国之间,如果发生战争,战争的规模,鉴于后勤压力,也就是几千人级别。而几千人级别的战斗,他们的高机动性、极快变阵速度、轻便的炮兵配合等,完完全全克制我们。”
“考虑到后勤、税收等因素,我们差的更远。”
他毕竟是正规的法国军校毕业的,也参加过四国同盟战争实战过,几乎是一眼就看出了大顺陆军战术体系的特点。
这种战术体系,放在欧洲,凭借大顺的体量和人口,是无敌的。
放在亚洲,则是因为刘钰笃定在亚洲,包括印度,至少在几十年内,都不可能有大规模的、十万人级别规模以上的野战。
虽然在汉尼拔看来,仿佛大顺军改后的战术体系,是为了克制中亚或者俄国那些一大堆非正规骑兵的对手。
但实际上,这还真不是为克制中亚或者俄国量身定制的,只是效仿法革军改后的一些体系战术,以及“先知”一般看到了七年战争里线列阵的种种问题,尤其是重视射速和斜线横队的普鲁士,几次被哥萨克和土尔扈特部非正规骑兵打崩的状况的反思。
整套陆军战术体系就围绕着三件事。
镗床技术让野战炮变轻。
连营规模的野战变阵能够在三分钟内完成。
前排散兵配合后面的主力横队。
这只是未来的方向,不是针对俄国那潮水般的非正规骑兵的。
从战术体系来看,是超越时代的,自然超越了俄国现在的陆军。
伊丽莎白将目光投向了贝斯图耶夫,真诚地问道:“您在我父亲的时代,就参与了诸多条约的签订,周旋于各国君主之间。以您的见解,这位中国的侯爵是什么意思呢?”
她丝毫不在意明确地告诉贝斯图耶夫,刘钰在这场政变中出力颇多,甚至算是雪中送炭。
这不是什么秘密,就算有人说不是、没有、巧合,也不会有人相信。
况且,外国势力干预,本来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欧洲一大票本国语言都不会说的国王呢,伊丽莎白最起码还会说俄语呢。
贝斯图耶夫虽然不是很喜欢法国留学出身的汉尼拔,但对汉尼拔在大顺得到的第一手情报还是确信的。
平定准噶尔一战,之前的一些特使也注意到了大顺战术体系的变化,实际上俄国陆军内部也早就感觉到了这种战术的克制性。
否则也不可能在界约问题上做出那么大的让步,因为确确实实打不过。
可问题是,刘钰说“要理性”,这实在是个再简单不过的要求了。
难道说,他觉得,俄国可能出一个完全不理性、甚至脑子有问题、完全不重视俄国利益的沙皇?
他又没见过即将打崩普鲁士后下令退兵的彼得三世,自然是觉得刘钰说的“理性”二字,有些扯淡。
贝斯图耶夫考虑了许久,回答道:“陛下,这件事要分开来看。”
“要维系中俄之间的和平,和唆使俄国西进扩张,其实并不是一回事。”
“唆使俄国西进扩张,可以维系中俄之间的和平。但维系中俄之间的和平,并不需要唆使俄国西进。”
“这件事,我觉得,刘钰的重点,是唆使俄国西进,而不是维系中俄之间的和平。”
“可是……没有理由啊?欧洲距离大顺太远,俄国西进,对大顺并无影响,大顺不是法国,他们根本得不到任何好处啊。”
贝斯图耶夫隐约觉得,刘钰支持政变的原因,不是为了“中俄互不侵犯”,而是为了“让俄国西进”。
这里面看似是一回事,但仔细想想,却分明是两件事。
如果是为了支持俄国西进,那就解释得通了,刘钰为什么热衷于扳倒掌权的德国派。
可这个问题想清楚,新的问题也随之出现。
俄国西进,对大顺有什么好处?
跳出西进是为了东方平静这个“看似合理”的陷阱思维之后,这件事反而变得更加扑朔迷离起来。
一开始中法同盟,所有人都认为,这是大顺为了组建一个以法国为轴心串联在一起的,中、法、土、瑞四国反俄同盟。
但现在想想,这似乎就又有些不太合理了。大顺这边虽说在界约问题上开口挺大,但也不过是一些准噶尔部的旧地,甚至都没有涉及到俄国人看重的毛皮区。
瑞典倒是对俄开战了,按说,大顺要想帮瑞典、削弱俄国,是应该支持政变。
以政变制造混乱。
但问题是,大顺的政变方向,非常诡异,根本就不是照着制造混乱去的。
而是生怕俄国出现了混乱一般,从扣押、监视到登基大典,一条龙服务,整场政变对俄国而言,不但没有造成混乱,反而还抚平了以往的混乱。
这位大顺的侯爵连一条龙服务都想好了,难道不知道让政变“乱七八糟”,甚至出现了新党、旧党、德国党、俄罗斯正统派的内战,才算是削弱俄国吗?
这场政变,本身也就说明了,大顺其实根本不在意俄国,甚至都没觉得俄国是个威胁。
贝斯图耶夫苦思许久,还是想不明白大顺要一个“强大的、西进的、稳固的、理性的”俄国,到底有什么好处?
单纯地为了帮助法国?
或者,这场政变是凡尔赛宫的请求?
说出这个可能后,汉尼拔立刻就否定了。
“陛下,事实上,我在被俘之后不久,十多年前,他就已经在考虑这场政变的事了。而那时候,法国和中国之间,连正式的大使都没有。”
“那时候他就提过陛下您的安危,并用修道院关押您的这种可能来迫使我合作。他像是为这场政变处心积虑谋划了许久,甚至于……甚至于我怀疑在奥斯特尔曼伯爵前往京城谈判的时候,他就在考虑访欧和政变的事。”
“这件事,绝对和凡尔赛宫无关。而且,你们不能了解中国的骄傲,他们怎么可能会选择听凡尔赛宫的话?刘钰本人更是不可能对凡尔赛宫有什么私下接触的可能。”
否定了这事儿是法国人的阴谋后,事情就更加诡异了。
贝斯图耶夫苦思冥想,不得其解。
伊丽莎白也是眉头紧皱,她相信汉尼拔的话,那就是说早在十余年前,刘钰就猜测到了俄国政局可能陷入混乱?陷入混乱,倒是可以想到,但如果那时候就考虑到了政变这一步的话,未免有些过于可怕了。
而且,如果那时候就考虑到了政变,以及这场政变行云流水一般的套路,不也正证明了贝斯图耶夫的猜想吗?刘钰从一开始就没把俄国当威胁,那么他说的冠冕堂皇的“为了中俄和平”的理由,就完全不成立。
如果是为了和平,应该是让俄国乱下去、烂下去才对,一强一弱,强者随时都拥有和平,也拥有随时可以不想和平的权力。
西进……俄国西进,对大顺到底有什么好处?
贝斯图耶夫将已知的关于中国的情报在脑海中回顾了一番,又考虑了一下刘钰这边的外交风格,隐约抓到了一些关键。
“陛下,如果这件事与凡尔赛宫无关,或者如汉尼拔中将所说,中国方面早在十余年前就考虑俄国西进的问题,这就有些微妙了。”
“我们回忆一下。第一次中俄战争的时间点,是波兰王位继承战争爆发前夕、彼得大帝病逝的契机,大顺趁着俄罗斯的内政混乱、以及波兰王位继承问题,通过战争解决了东线边界。”
“随后,趁着波兰王位继承战争开打、第四次俄土战争即将爆发的空档,平定了准噶尔部蒙古人的分裂。”
“然后,在第四次俄土战争最激烈、瑞典人即将开战、奥地利王位继承问题显然会爆发战争的背景下,迫使我们接受了西线界约。”
“实际上,我们真正与中国爆发的战争只有十多年前那一场。双方投入的兵力也就是千人级别。而剩下的,都是中国方面依靠外交手段,凭借欧洲的乱局,迫使我们答应了他们的界约要求。”
“也就是说,欧洲一打仗,大顺那边也趁势扩张。欧洲这边打完了,大顺这边也就停下了。”
“我们是不是可以认为,中国方面在他的其余战略方向上,将会有一场大规模的军事行动?故而希望尽快解决中俄之间的矛盾分歧,从而让我们没有顾虑地投入到欧洲战场,而他们则趁机在其余战略方向上发动一场大规模的战争?”
“而且,这个战略方向上的敌人,有可能通过我们,给中国造成威胁和压力?比如通过对我们进行资金援助、金币合约的方式。”
“毕竟,中国的周边,只有我们有能力对其造成实质性的威胁。”
“那么,再配合上这一次他来到彼得堡策划政变的举动,我们拨开这些迷雾,就可以得出如下几个结论。”
“其一,他的下一步战略方向的敌国,是欧洲国家,并且有钱,可以用给我们财力支持的手段,使中国感受到我们的威胁。”
“其二,这个国家现在是我们的盟友。”
“其三,这个国家是法国的敌人,因为我们的外交政策很可能转而亲法,从而使得我们与那个大顺即将开战的国家断盟、并且成为敌人。”
“其四,这个国家和大顺有着利益冲突,并且至少某种程度是接壤的邻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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