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七省共和国为了稍微集权开了一年会什么结果也没开出来的时候,威廉毫无作为,也不行动;当七省共和国为了不降低累进税和遗产税,在联省议会吵了三个月架的时候,威廉依旧无作为,也不行动;当七省共和国最后一支野战常备军被裁撤,只剩下南边尼德兰地区的堡垒守备队的时候,威廉还是无作为,更不行动。
如今,他却喊出了豪言,要向阿姆斯特丹进军。
因为,他主动做事,要给出承诺。
而现在,他什么承诺都没给,是被荷兰的民众请去的,不是他许诺了政策和改革后,自己去的。
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
他没有什么雄心。
他老婆的雄心也就是亲英,反法。
奥兰治派唯一一个有雄心的本廷克伯爵,设想着效仿大明内阁制度,畅想未来,只觉得今日是个完美的开始。
只要能够在如此优势的外交局面上,击溃法国,甚至让法国赔款、羞辱法国,那么奥兰治家族将再度拥有军中的无限威望。
有了威望,有了枪杆子,才能改革、集权、改税、逐步进化为大明内阁秘书制。
第一步的进军阿姆斯特丹,很简单。
从弗里斯兰到阿姆斯特丹,很近很近,比从天津卫到京城九门都近。
威廉四世靠着旁支绝嗣的继承,靠着神罗内继承远房亲戚的地产和庄园,早就是荷兰的首富了。在荷兰,有钱就好办事。
本身弗里斯兰又是奥兰治派的大本营,他在三个省都是终身的省执政官,手里有钱也有兵,有一支两千人左右的部队。
阿姆斯特丹没有部队,联省议会手里也一个野战军团都没有,为数不多的部队全都蹲在南部边境守堡垒。
与其说是向阿姆斯特丹进军,不如说是向阿姆斯特丹武装游行。
民众是支持的,但民众呼喊的口号、发泄的怨气,有些吓人。
担忧荷兰最有权势的那些人惊诧莫名,本廷克伯爵建议道:“在进军之前,我们应该迅速前往阿姆斯特丹等地活动。”
“告诉那些大商人,我们会延续过去的政策,既不会增加遗产税,也不会增高累进税。军费可以靠贷款来解决,靠民众的热情来购买国债。请他们一定放心,民众呼喊的那些、渴望的那些,我们绝对不会顺从那些刁民。”
“我们一定要搞清楚,我们最应该高调宣告的,是对法宣战,而不是内部改革。即便要改革,也要在获胜之后,有了军队的支持和足够的威望才行。”
“至于说和大顺那边的贸易,这只是个引子,我们可以低调处理,延续已经签订的条约。反正刘钰要前往凡尔赛宫,他很快就要返回中国,我们可以告诉民众,我们会派人去中国和他们谈,但实际上只是假装让民众知道我们在争取就好。”
这几句话可谓高屋建瓴,直指本质。
谁敢对荷兰的商人阶层动手,谁就当不了执政官。就像谁敢对天朝的地主动手,谁就当不了皇帝一样。
威廉三世、威廉二世,这些打了一辈子仗、威望爆炸,乃至于还兼任英国国王的人,不也是一旦准备集权,就坐不稳吗?威廉四世如今的条件比家族的前几代差的远了,明知道想要集权,最终还是要和商人、寡头们作对,但至少现在不是时候。
威廉很同意本廷克的想法,事实上他其实也知道自己这两把刷子,也知道本廷克伯爵对奥兰治一系的忠诚。直到他死后,他的英国老婆才最终逼的本廷克伯爵告别政治,从此隐居,眼睁睁看着荷兰被摄政女执政官的娘家英国一点点吃掉。
但此时威廉还没死,自是从谏如流,连忙派人去通知各个城市的一些重要人物,一些基本的政策不会改变的。
这边要悄悄给大商人们承诺,这边还要借助荷兰百姓的愤怒情绪。
本廷克伯爵的意思很明确:对人、不对事。
政策的大方向,是没错的。
错的,是大议长这个人,那些摄政派。
改革现在是不可能改革的,但要让百姓的怒火都朝着现在掌权的大议长身上发泄。
庄园外,高举着奥兰治派旗帜的民众越来越多。
威廉等人走出了庄园,面对着汹汹民意,本廷克伯爵“满含热情”地感激着民众的支持,并把“对人、不对事”的态度推向了极致。
“尼德兰的公民们!七十年前,类似的故事上演,法国人即将攻破阿姆斯特丹。”
“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尼德兰英勇的人民,冲进了联省议会,打死了大议长约翰德维特。”
“阿姆斯特丹的人们痛恨他,用小刀将他身上的肉一片片割下来,以十个铜子一块的价格,卖给了阿姆斯特丹的市民。市民们纷纷吃了他的肉,宣泄心中的恨意。”
七十年前,发生在荷兰的吃肉泄愤的故事,更早三十多年,在大明也一样上演过。几乎是一样的剧本,敌军攻到了京城之前,活剐吃肉。
荷兰人当年选择挖开河堤,选择推举了威廉三世,终于挡住了英法联军,甚至最终逆袭让威廉三世当了英国国王,英国第一次尝试挑战法国的霸权。
如今这一幕和当年并不一样,但又有诸多相似之处。
本廷克伯爵要唤起的,就是民众对过去的虚幻记忆。
“七十年前,尼德兰的人民选择了奥兰治家族,将共和国从毁灭的边缘拯救了回来。”
“六十年前,奥兰治家族登陆英国,神风庇护,拯救了英国的新教徒,被称作新教神风。”
“现在,六十年过去了。再一次,旧教的法兰西占据了奥属尼德兰,距离阿姆斯特丹近在咫尺”
天主教总喜欢说什么君权神授,新教倒也差不多,会编造一些神奇的神话。
可能但凡靠近大陆的岛国,都会出现“神风”这个词。
而新教国家的“神风”,特指两次,神奇的是这两场神风,恰恰巧巧相距百年。
1588年,西班牙舰队进攻英国,遭遇了神风,最终失败。
百年之后,1688年,英国人请荷兰入关,前往英国当国王,以保护新教利益。
也是一场神风,英国舰队根本无法触动,威廉三世毫无损失地越过了欧洲最坚固的城墙英国海军。
世上本没有什么神,但巧合加上迷信,也就成了神。
就如同若是天命不绝炎汉,丞相北伐成功还于旧都,再兴汉室,只怕那天下真就没有不姓刘的敢觊觎大位了。
奥兰治家族也是这样。
八十年战争的时候,奥兰治家族的莫里斯亲王,军改成功,让荷兰一举成为欧洲军事强国。
百余年前,荷兰人赶走了奥兰治家族,结果遭到了瑞典、英国、法国的三国反荷同盟的攻击。
关键时刻,又是奥兰治家族的威廉三世站了出来,愤怒的民众活剐了大议长。
人们开始怀念奥兰治家族的时候,神奇的一幕幕就接连出现。
伦敦大火;英国鼠疫;意外涨潮荷兰舰队突入伦敦突袭军港成功;特赛尔海战荷兰75艘战列舰以少胜多战胜了130条战舰、92艘战列舰的英法联合舰队;海战结束半个月,西班牙、神圣罗马帝国,加入荷兰,组织反法同盟。
然后就是英国光荣革命,神风吹起,威廉三世有如神助,没有任何阻碍的越过了英国的海上长城,英荷共主,荷兰自此少了一个大敌。
奥兰治家族是“上帝神迹”、“新教神风”、“新教救星”,乃至于隔着八丈远的腓特烈大帝的爹,还琢磨着给自己刷个奥兰治血统,要抢新教救星这个头衔。
一方,是宛如神迹。
一方,是第一次赶走奥兰治家族,被英法联军差点灭国;第二次赶走奥兰治家族,持续至今四十年,荷兰持续衰落,肉眼可见,阿姆斯特丹四十年无战争人口不增反减。
内核原因,是导师说的“商业资本从属于工业资本”。
可这年月,没有一个荷兰人能懂得这个道理,他们感性而愚昧的认知下,那就是奥兰治家族,是荷兰的救星。只要奥兰治派上台,一切就会好起来的。
本廷克伯爵的演说,也正是抓住了这一点。
“对人、不对事”。
那么就是要空对空,给一些血统,增加一些神圣性。人与人之间不平等,所以神圣才说得通,所以只要换个血统神圣的人,一切就都好了。
要是对事的话,那就麻烦了。
政治承诺,就得谈一些现实的东西。税制怎么改?集权怎么弄?军费谁来出?税率变不变?工商业资本怎么控制?
这些东西,若要许诺给百姓,那奥兰治家族就坐不稳执政官的位子。
这种“对人不对事”的虚空演说,说到最后,本廷克伯爵更是开始猛打鸡血,说的全是毫无意义的废话。
“奥兰治家族,从不谋求执政官的宝座。”
“但当祖国面临威胁、当我们的新教信仰面临天主教的反扑、当祖国的尊严受到了践踏、当祖国的人民受到威胁的时候,奥兰治家族总会挺身而出。”
“如果只有坐上执政官那个座位,才能为祖国更好地谋求利益、更好地服务于祖国的人民,奥兰治家族也不会怯弱而虚伪地推辞。”
“二百年来,每一次联省共和国遭到危险的时候,人们总是把奥兰治家族推上去;每次危险解除后,又会让奥兰治家族离开。”
“但奥兰治家族从未有过丝毫的怨言,并尊重人民的选择!”
“如同新教救星、我们的护国英雄、奥兰治家族的威廉三世殿下说的那样:”
我的祖国很危险,但是我不会眼睁睁的看着他失败,因为我会战死在联合省的最后一条壕沟里
“今天,奥兰治家族将再一次站出来,依旧是那句话!奥兰治家族不会看着祖国失败,因为奥兰治家族的人,将会战死在联合省的最后一条壕沟里!”
“让我们,向阿姆斯特丹进军;让我们,一起拯救我们的祖国;让我们,一起捍卫我们的新教信仰;让我们,重回联省共和国的黄金时代!”
全都是废话的演说,既不提怎么改革、也不提军费从哪来、更不提政治改革和如何集权,全都是空对空的屁话。
但这些空对空的屁话,正是围绕在庄园附近的小生产者、行会师傅、富裕农民、小资产者市民,最喜欢听的。
“hoera!”
“HeiOranje!”
备受感动的市民们热泪盈眶,高声呼喊着古罗马时代的打招呼用语,欢呼奥兰治家族万岁。
两千名士兵开始集结,更多的市民跟在了队伍的两侧,沿着大路,朝着阿姆斯特丹进军。
一路上,没有任何的抵抗,只要靠近城镇,教堂的钟楼上就会挂出奥兰治家族的旗帜。
没有流血,空了四十年的执政官宝座,终于迎来了它的主人。
荷兰,最终还是选择了荷兰应有的颜色橙色,Oranje,并或许将一直怀念橙色,视为国色。那是荷兰黄金时代的颜色,也是荷兰落日的余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