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五三章 表演战(七)

想要谈判真正能够成功,大顺只需要做两件事。

展示武力,绝了荷兰人夺回南洋的心思。

展示外交视野,让荷兰人知道少了张屠夫照样吃猪肉,少了VOC,还有BEIC、SOIC、DOK。

论武力的话,刘钰这些年所做的一切,只是让华人回到世界战争史上应有的地位。

华人是真正的战斗民族,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大明倭寇泛滥,华人是主力;东南亚地区,唯一一场虐杀西班牙总督劫船逍遥的成功叛乱,是华人主导的;历史上威海地区的华人给英国殖民者当兵,那也是号称殖民地军队中最为训练有素的一群人,以至于后来殖民香港,大量的威海人在香港当警察,还催生出来湾仔码头水饺这个明显面向山东人的香港食品。

当然,就像是威海地区的华人给英国殖民者当兵一样,他们之所以能打、死战不退,因为英国人竟然不喝兵血,一个月八两银子,每年还有三十两的年终奖。

主义当然是要强于银元的,但若没有主义的时候,在这个时代,谁要能给中国士兵每个月三两银子、还不喝兵血、能让中国士兵吃饱饭,那么这些中国军人绝对就会展示出真正的战斗民族的素养。

眼下围攻马六甲的这支大顺的精锐陆战队,是能领到足额饷银的,而且严查喝兵血的,于是理所当然地爆发出了惊人的战斗力。

在这个封建专制巅峰、土地兼并正因为海外贸易流入的白银急速加剧的时代,谁若幻想着喊两句为祖国而战、为民族而战、为华夷之辩而战,就能让底层奋不顾身,拼死作战……

那其实内心潜意识里还是把士兵当成了丘八、当成了木牛流马。

反正,不是人。

一个合格的皇帝、一个合格的封建统治阶层,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可以把百姓、士兵、民众当牛当马当畜生当牲口。

但大部分统治阶层连这点觉悟都没有,老想着让他们当只干活不吃饭的木牛流马。

单从这一点来看,对士兵足额发饷的刘钰,已是一个标准的合格的封建统治阶层一员了。

大顺的军队,也已算的上是93年庶民风暴、国族主义加成之前的当世一流强军了。

要吓唬吓唬那些东南亚小国,还得费点心思,尽量华丽。

因为低端局看不懂高端局。

但要吓唬吓唬不久前还是世界第一霸主的荷兰,虽说荷兰如今已经衰落,终究底子还在,这种高端局的战争还是很容易看到两边的巨大差距的。

外交和贸易上的恐吓,靠嘴来完成。

武力上的恐吓,在圣地亚哥堡倒塌的时候,其实也已完成。

若以荷兰人为观众,其实这场围攻马六甲的表演战,已经圆满完成任务了。

但对那些东南亚小国而言,还欠一点火候。

帅帐内这些荷兰的高层已经做出了“夺回东南亚至少需要20艘战列舰和4万士兵”的结论。

马六甲城内的荷兰军官,也在圣地亚哥堡被攻破、大顺军开始挖坑的时候,得出了“马六甲城最多还能守一周”的结论。

于是,第二天中午,大顺的海军陆战队的工兵们忙着指挥雇来的马六甲娘惹人挖坑的时候,马六甲城内几名荷兰士兵打着白旗,在一名荷兰军官的带领下来到了城外。

和刘钰站在一处的瓦尔克尼尔,透过望远镜看清楚了打白旗的荷兰军官的面孔,脸上很是尴尬。

两个人认识。之前肯定是见过面的,而且当初瓦尔克尼尔在锡兰当锡兰都督的时候,这人是他的直属下属。

自己投降了,心理上没什么压力。但若见到了熟人,熟人问他你先投降了,怎么不管我们,那就未免有些尴尬。

只是,他很清楚刘钰为什么非要大张旗鼓地打马六甲,这是政治仗。别的地方都能接受投降,唯独马六甲这个重要的、被巴达维亚一直压制但实际上商业潜力无限的地方,是不接受投降的。

眼看打着白旗的人越来越近,瓦尔克尼尔鼓足勇气对刘钰提了个建议。

“侯爵大人,我想,我们荷兰人在看到贵国的战列舰、在我经历了井里汶的失败之后,就已经明白贵国的军力不可战胜了。”

“现在,您要做给那些酋邦土着们看,可能依旧不接受马六甲的投降。但我想,是不是可以通融一下?”

“他们毕竟是我曾经的下属。如果能够投降,胜于在这种无意义的防守中死亡。或许,您不在乎荷兰士兵的性命,但是贵国的士兵纵然善战,想要攻下马六甲,怎么也要损失几十人吧?这又何必呢?”

刘钰还是可以非常理解瓦尔克尼尔的想法的,仗打到这个份上,瓦尔克尼尔是真的觉得守不住了。

井里汶骗出了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海军的那一刻,其实就已经意味着守不住了,所有的据点陷落都只是时间问题。

估摸着可能还会有不少荷兰人选择留在大顺,不会返回荷兰。日后都在大顺生活,甚至可能也要凭对南洋和贸易的理解吃一碗大顺的皇粮,免不得抬头不见低头见。

到时候马六甲驻军的长官知道瓦尔克尼尔投降的细节,那不得怨恨瓦尔克尼尔啊?老子在马六甲坚守,你在巴达维亚早早投降,甚至让别的堡垒都投降,唯独不让马六甲投降。这搁谁的身上,水也会有怨气。

“你有什么想法?难不成叫我接受投降?我已说了,马六甲之战,关系重大。今日死十几个、几十个,明日这些小国不敢生出异心反抗,便可少死几百个。”

瓦尔克尼尔忙道:“侯爵大人,既然只是表演给那些小国使节们看,他们也看不懂战术。你可以让马六甲的守军退守圣保罗教堂,放弃城楼和城墙的抵抗。”

“你们的炮兵和工兵,完全可以和空气斗智斗勇。假装城上有人、假装城墙有守军。或是炸开、或是挖掘地道埋藏炸药……法国人当年就是这么打我们的,我看贵国的围城手段师从法国,本身也是一种不直接与守军交锋的战斗。”

“我们称呼法军为‘蓝老鼠’。他们往往依靠坑道和壕沟接近,根本看不到人。只要侯爵大人将重炮当成烟花、将工兵挖坑埋藏的炸药当过贵国过年时候的爆竹,那么也就足够热闹了。”

“等城墙一破、城楼也被占据。困守圣保罗教堂的守军投降,也就顺理成章了。而且,侯爵大人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了,这些小国的使节也能目睹一场华丽的表演。”

刘钰一听这话,乐了。

心道这不就是与荷兰人一起,配合演戏给这些小国看?

倒也好。

心下对此不甚反对,便冲着瓦尔克尼尔开了个玩笑道:“也好。你既是前任的巴达维亚总督,他们都是你的下属。这事儿,就你和他们说,如何?”

瓦尔克尼尔面部抽搐一下,心想这可实在有点尴尬。

但一咬牙,还是答应下来。

…………

举着白旗走入到大顺军营地的荷兰军官,怎么也没想到,在大顺军营地里迎接他的,居然是自己的老上司、公司的巴达维亚总督大人。

从井里汶骗出了荷兰舰队到现在,已经两个多月了。马六甲这边早就知道巴达维亚被攻破的消息,但猜想总督应该是被俘了,着实没想到瓦尔克尼尔和刘钰达成的诸多交易。

瓦尔克尼尔见到这荷兰军官也别扭、荷兰军官见到总督也别扭,毕竟是来谈投降事宜的。

正尴尬于不知道怎么开口的时候,瓦尔克尼尔主动说话了。

“马六甲是无法坚守的。我们失去了制海权。即便中国人不发动进攻,依靠围困,坏血病就会让我们的士兵死干净。”

“马六甲的农业条件也不好,每年还需要从爪哇运送三十船到五十船的稻米。没有制海权,坚守是没有意义的。不要做无谓的抵抗了。”

既是总督大人都这么说了,这军官也一扫之前的尴尬,点头道:“是的。都督大人也是考虑到无法坚守,而且中国人的攻城战术和法国人近乎一致,他们的炮兵训练有素、工兵挖掘的壕沟更是如同用量角器量过一样。”

“无论如何,都无法坚守。我们已经完成了公司的使命,所以来商讨荣誉战败的事项。”

刘钰和李欗皆在帐内,刘钰听得懂这军官在说什么,直接用荷兰语补充道:“没有什么荣誉战败。”

瓦尔克尼尔也连忙说道:“是的,是的。这不是荣誉战败,只是投降。荣誉战败的前提,是攻城方无法快速拿下城堡。但如果城堡不会对攻城方造成阻碍和伤亡,就没有荣誉战败。”

前来投降的军官也不是太愕然震惊,这是意料之中的结果。想要争取一个荣誉战败,那只是一种坐地起价,想着万一对方答应了呢?

荣誉战败,可以保留私人物品。

战败投降,是可以被抓去服苦役的。

城中的荷兰人其实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眼看着大顺攻打圣地亚哥堡展示出的可怖的攻城能力,一个个均想着宁可去服苦役,也不应该就这么死去。

新顺17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