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七九章 经验丰富

打是暂时打不起来了。

可是松江府这边生员的斗争可是没停下。

有了明中晚期积累的丰富经验,以及新时代下的新经验总结,松江府这边的生员们,可谓是步步紧逼。

虽然不再动手了,可是在舆论上,扬州府那边的生员已经彻底输了。

之前的政治流氓,配合专业打手,已经在这个突出部,获得了舆论上的胜利。

而这些生员们,则凭借这个良好的基础,在用拳头取胜之后,更加巩固了胜利。

江南地区的生员们,对如何掌控舆论如何煽动舆论,在前朝中晚期的斗争中,磨砺地愈发成熟。

比如,要煽动舆论要造谣,就需要明白一个道理。

就是要搞舆论,千万不要无的放矢,不看对象。

如果真想煽动舆论,真想造谣,就要想一想自己的文章演说谈话写字是给什么人看给什么人听的,否则就等于下决心不要人看,不要人听。射箭要看靶子,弹琴要看听众,写文章做演说倒可以不看读者不看听众吗

这些东西,可真不是刘钰教的。

而真的是生员在前朝的斗争中,自己悟出来的。

比如经典案例的“民抄董宦”事件。

第一步,如果要煽动舆论造谣获得舆论优势,就需要明白,民众真正喜闻乐见的是什么民众能接受之乎者也吗?

显然,不能。

所以,就需要先写一本戏,叫《黑白传》。

将要攻击的董其昌的种种罪名丑恶,写成戏剧。

百姓是喜欢看戏的。

将舆论放在百姓喜闻乐见的戏曲中,迅速传播。

出钱,到处演戏,让百姓来看。

短短几天时间,整个松江府苏州府,都知道董其昌以七十岁高龄,老牛吃嫩草,抢民女。

等着董其昌反应过来的时候,木已成舟,舆论彻底不在他这边了。

至于这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那就不重要了。

看过戏的百姓,都知道,董其昌这个老不要脸的。

不但编成戏,还写成了。

还专门让说书人,在各处说这本书。

有点类似于刘钰在荷兰办的黄色小报,而且这些掌控舆论的读书人,也非常明白老百姓都喜欢啥类型的。

所以据说这《黑白传》里,包括戏剧啊,都是些诸如“如何将她的纽扣儿松”之类的话。

等着后来事情闹大了,后续的舆论那就更是奔着下三路去了,人民群众喜闻乐见嘛,而且传播较快。

以至于说这部戏和的作者,因为仗义执言,记录真相,被董其昌报复而死。

而董其昌还让他的家奴,去上人家殴打这作者的母亲,还把人家老母亲的裤子扒了,绑在椅子上之类的。

诸多细节,绘声绘色,宛若亲见。

以至于还留下了一个很特别的词汇,说是后来告上公堂的时候,有“剥裤捣阴”之词。

至于真假

这就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这种配色的消息,传播速度极快。

市民当然喜欢看这样的戏这样的听这样的故事。

而更专业的《民抄董宦事实》《景船斋杂记》《说梦》等,也纷纷流传,越发传奇。从一开始的七十岁老者是如何强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到后来家里恶奴如何捆绑秉持公义者的老母亲如何扒裤子等,越发的详尽。

事实不重要。

重要的,这些前朝的斗争经验,被证明是有效的。

要明白,受众是市民是有正义感的老百姓,也是喜闻乐见下三路的老百姓。

搞些四六骈俪的,卵用没有。

就演戏。

说书。

这才是煽动舆论掌控舆论此时走入群众的好办法。

松江府的这些秀才,都是老斗争员了。

造谣。

煽动。

制造仇恨。

传播。

等等,都相当的专业,真的不需要人教。

刘钰在阿姆斯特丹玩的那一套,这群人在万历四十三年,就玩的不稀罕玩了。

就是人怂一点。

当年周顺昌事件,在打死锦衣卫之前,宾朋满座,因为罪状就是个贪污,不是啥大事。

等着真闹大了打死锦衣卫了,直接挑战皇权底线,几乎要定成“吴人皆反”罪名的时候,人情冷暖,立刻就“止三五人”还来看望了,生怕沾上关系。

是以这些生员虽然被刘钰在江南用橡胶棍殴打过,但也并不太敢造刘钰的事,怕真的被抓,也怕刘钰把他们的退税扣了。

但如今是对付些和他们一样等级的生员,背后还是个在他们看来肯定要衰败的盐商,那还怕啥?

一时间,各种讽刺盐商的讽刺扬州生员的描绘盐户悲惨生活的各种戏剧说书,沿着盐河传的飞快。

包括且不限于,这些儒生为了讨好盐商,是如何让自己的老婆精心打扮勾搭盐商的;那些盐户又是如何被这些人逼迫欺骗的。

此时这里比较喜闻乐见的经典戏剧,看戏名也就知道都是啥。

本来嘛,民间的戏剧,都不是多高雅的东西。

本身,《和尚打‘斋’》《小寡妇上坟》《莺莺拭红帕》之类的东西,就层出不穷。

这些东西,秀才们也有不少是弄个笔名,靠这个吃饭的。如今写这样的剧本评书,那真是如同兔子啃芹菜一般简单。

很快,在人民朴素的善恶观下。

盐商是坏人。

盐户不想煮盐。

为盐商说话的就是坏人。

这样朴素的观点,传播的飞快,每天都有说书的说新的段子。

不过,夹在这些段子中间的,还有一些专业人士夹杂的关于政治经济的私货。

林敏虽然对江南的破靴阵早有耳闻,却真没想到能搞成这样。

如今刘钰已经带兵进了城,林敏也算是彻底安心了,知道事情不会再闹大了。

见了刘钰后,忍不住笑道:“口皆喊着仁义,心里想的都是生意。”

“前朝洪武皇帝,对生员有十二项规定。其中第一条,就是不准生员议政,所谓天下利病,生员不许言。更严禁生员去诉讼,告不干己事,一律革除功名。”

“是以,梨洲先生才欲行学校议政之古法,实是对此规定的反而动之。终究,还是要先正心,然后才能做事。”

刘钰心道这玩意儿和心正不正有啥关系,搞政治的前提政治构想的前提,是人心要正,这不是扯犊子吗?

生员这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不就是正常的操控舆论给对手泼脏水的套路吗?

地方议员打架,那不是正常的不得了?

“林大人,此番事,我邀请了一些江南大儒来此。这件事,生员闹一闹,也正常。”

“闹完之后,真正判决之后,这件事如何定性,还是要控制一下。由颇有威望的大儒压阵,把这些事写清楚,装订成册,也算是儒林一桩盛事。”

“届时,便有不服气者,便以十年为期。十年之后,且看苏北之生活,竟是好还是坏便是了。”

“十年之内,不得再议。林大人以为如何?”

林敏知道若是刘钰预先不知道请来的大儒是什么态度,肯定是不会请的。至于有没有给他们贿赂,收买,那就不是自己所能知道的。

这世间,肯定还有不少真正的有仁义有情怀的儒生的。

看这意思,刘钰是准备把这件事,搞成一场大讨论。

届时,肯定还是要羞辱那些扬州生员的。

但羞辱之后,就要进行一场争论了。

这场争论,还算是比较必要的。

有点类似于盐铁会议,但又不是发生在朝堂中央。

也算是在经济赋税等问题上,对明中晚期的一些思想混乱的总清算。

尤其是盐业问题。

包括是否应该允许私人随意开采盐盐到底该不该收税盐引制度到底该不该废除等。

终究朝廷从太宗皇帝开始,就立下了认为永嘉永康一派的学问比较不错的态度。这也算是祖训了。

这里面涉及到的经济思想问题,在刘钰看来,若是能够通过这一次的讨论,加以引导,是可以形成一些新思潮的。

通过大儒出面的争论和记录,整理之后刊行。

政治上的东西,肯定不能碰。现在碰还太早,没有经济基础,搞这些东西就是无本之木。

哪怕是黄宗羲的学校议政思想,且不提乡贤封建半自治这一套能不能行,只说皇帝肯定是不乐于见到这些东西的。

本身就是在夹缝中生存发展,现在最好还是把话题都带向单纯的经济问题。

主要还是从王夫之黄宗羲顾炎武唐甄等人的一些经济上的思索,配合叶适等永嘉永康学派里一些摘出来的关于工商业的讨论。

无非也就是诸如酒该不该征税茶该不该征税盐该不该征税;商人大贾对国家的作用国家应该控制哪些方面的税收等等。

也算是为江苏下一步的全面的税收改革工商业税收制度,打好一个基调。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对明末的一些反思和经济思想的“去其糟粕取其精华”。

刘钰对明末的那些思想家,还是充满敬意的。只不过他们提出的经济改革方案,是针对明末那种特殊情况的矫枉过正。

不管是现在听来感觉可笑的人头税取代土地税全面放开对商人的管控放弃使用金银等等。

都是针对明末特殊情况的反思。

不是说全都是扯淡,而是说思考的很有深度,但不具备普遍性。

是明末乱政魔幻江南藩王占地胥吏无度诡寄投效,以及土地人丁黄册等等特定情况下的反思。

现在苏南解决了关键的劳役问题,所以整个的征税逻辑都发生了变化。在这种情况下,再延续前朝特定情况下的反思去思考经济问题,肯定是要走偏的。

是以,这一次,主要还是要把这个“刻舟求剑”的问题解决掉。不要让那些大儒们,再跟着明末的反思去考虑经济问题了,很多东西发生变化了。

要通过这一次盐政垦荒圈地等问题,引导他们思考,经济到底是怎么回事。

既然已经有了“豪商大贾国之司命”;“市场调节盐价自平”;“富人养活了穷人”之类的想法萌芽,便要试着引导一下他们,去思考些更深层次的东西。